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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3 章
    謝雲谏趕到的時候, 兄長腹部的衣襟已被鮮血染赤,地上俱是被他打翻的桌案器皿及剪爛的布縷,更似奪了魂一般, 手裏還緊緊抓着那把銀剪,另一只?手仍攥着識茵不放, 眼裏都是不甚清醒的混沌血光。
    這樣的兄長他從未見過, 謝雲谏忙奔過去, 空手奪着哥哥手中的剪子:“哥你?放開,你?吓着茵茵了……”
    “有什麽事好?好?商量不成麽,快把剪子放下, 你?忘了麽她還懷着你的孩子麽……”
    識茵已被逼至了大床之畔, 雙肩都在劇烈顫抖着, 看他的目光恐懼得猶似在看怪物。而或許是那句“孩子”起了作用,謝明庭赤紅雙目總算清醒了些,攥着她的手一松,雙膝一軟, 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低着頭深深地喘着, 手上黏稠的鮮血一滴一滴如雨般打在地上,謝雲谏原本着急忙慌地要去拿紗布, 瞥見識茵眼裏的害怕又只?得?留下。
    三人就這般僵持了一瞬,他擡起頭, 用那雙滿是鮮血的手抱住了她:
    “你?一定要丢下我?嗎?”
    他仰頭望着她,額頭正好?與?她下颌齊平, 眼中明光閃爍, 哀傷又絕望:
    “你?忘了我?們有多?艱難才走到一起麽, 你?忘了,我?們共同經歷過那麽多?事情?了麽?不是說過, 既然相愛,不管前路險阻刀山火海我?們都要一起面對,為什麽你?總是如此輕而易舉地放棄我?……”
    識茵心中一澀,有如被野獸的利爪撕扯去一角,又酸又疼。
    她知道他心裏苦。
    因了他母親做的事,這幾日,他似乎都未曾休息過。這麽多?事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壓力可想而知,就連自己,也是一把刺向?他的尖刀。
    她也知道她不該将他母親做過的事都算在他頭上,她只?是實在無法接受他有那樣一個母親罷了……
    隔着母親的十二年、一條腿,還有那個生死?未明的妹妹,她又如何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繼續心安理得?地與?他相守?!
    心下一時稍軟,她顫抖着手輕撫他蒼白的臉,兩痕清淚落下來:“你?又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呢。”
    “明郎,我?并不是不喜歡你?,只?是眼下實在發生太多?事了,我?實在沒有辦法接受……”
    謝明庭紅着眼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每次被放棄的都是我?,母親是這樣,父親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你?明明說過,你?是我?妻子,如果連你?都不能體諒我?,我?過得?該有多?苦。可為什麽,為什麽如今你?就不肯體諒我?,就因為我?母親做過的事,你?便要放棄我?……識茵,你?對我?說過的喜歡,便如此廉價麽?”
    “這,這自然不是……”
    聲聲質問都似擂鼓敲在心上,她眼中淚光閃爍,別過臉不肯看他。費盡心思給她過生日的是他,兩軍陣前甘願以命來換她的也是他,若要她說她不在意他不喜歡他,那便是連她自己也無法欺騙。
    上天又為什麽要降下這樣的事來懲罰他們,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見她面上似有所和緩,謝明庭又輕握住她兩只?手:“識茵,我?是她生的,這一點再無法更改,我?想,你?既然不信我?會給你?公道,那就只?有讓我?削肉還母了……”
    削肉還母……
    他指間?沾染的鮮血沿着二人相纏的指縫流到她手上,腹部亦涓涓不斷地流着血。識茵看着他頹廢哀傷的面顏,心裏也似被刀割開一般,漫開一陣痛楚。
    “那你?要我?怎麽辦呢?”她凄楚搖頭,淚水頃刻間?蔓延盈眶,“我?愛你?,我?可以不介意你?騙我?。可我?身為女兒,我?真的沒有辦法原諒你?母親對我?母親的種種傷害……”
    “明郎,你?放我?走吧,這件事不解決,我?們是沒有辦法在一起的。”
    依誮
    “那就解決這件事。”
    這一句無異于玉旨綸音,他一手攥着她,一手緊捂滲血的腹部,雙目灼灼緊盯着她不放,“你?信我?,你?想要什麽樣的公道,你?告訴我?,我?可以給!”
    “但你?不要走好?不好??識茵,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對我?如此無情?……”
    他越說臉色越蒼白,越說越用力地攥着她,可惜力不從心,額上都滾下豆大的汗來,謝雲谏尴尬聽?了半晌,見此忙去拿治療創傷的藥。
    他面色已經很不好?了,看着那張熟悉的臉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褪去血色,識茵心間?亦不好?受。
    可是他給來的公道,又豈是她想要的呢?
    那是她母親和武威郡主之間?的事,她必得?自己去拿這個公道。而武威郡主是他的母親,兒告母,是為不孝。郡主對不起他的地方已經很多?了,于情?于理,都不該讓他再替他母親多?背上一個罪名?!
    她沒再說什麽,在謝雲谏取藥過來時,輕輕拂開了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忍淚轉身離去。
    謝明庭神色一變,起身欲追,卻是腳下一個趔趄,重又砸在地上,謝雲谏忙丢下藥奔上來:“哥!哥!”
    這一次,識茵再未回頭。
    她甚至連原先準備好?的包袱也沒帶,就這般空着手抱了湯圓兒一起出門。謝明庭氣息奄奄地倒在弟弟懷中,眼前陣陣發着黑。他見弟弟全然沒有要去追的意思,又怒道:
    “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追!”
    謝雲谏卻将他扶到一旁的床上,動手替他包紮起了傷口:“哥,你?就聽?茵茵的吧。”
    “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有多?痛苦麽?她方才說的很清楚,她不是不喜歡你?,她只?是不能接受母親對謝夫人做過的事罷了。她現在亟需一個情?感的發洩口,你?這樣強留下她,對你?們兩個和好?并沒有好?處。”
    “你?先讓她走吧,等她冷靜冷靜,說不定,她發洩過情?緒,就願意回來了。你?先放心養傷,我?會派人去護着她們的……”
    謝明庭胸口随微薄的呼吸虛弱地起伏着,并未出言反對。
    事實上,他已失血與?連日來的疲憊氣力盡失,此時頭暈乏力,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血液一點一點在身體裏流逝,無邊寒氣自心底襲上,茫茫如大雨将他籠罩,分不清是因了失血還是她的離去。
    随後,他頭一歪,徹底陷入昏迷。
    這廂,識茵已然抱着湯圓兒去了棠梨榭接母親出府,一路如入無人之境。
    雲袅跟在後面不住地相勸,卻沒起到半分作用,她帶着湯圓兒漠然登車,辘辘出了陳留侯府。
    識茵帶的東西很少?,除了湯圓和少?部分碎銀,沒有任何身外之物?。
    兩年前來她是孑然一身,兩年後的現在,她身邊也只?多?了母親與?湯圓兒。小家夥渾然不知外事,溫順地蹲在她膝蓋上一動也不動。識茵輕撫着貓兒肥嘟嘟的背,苦笑道:“可憐你?,以後要跟着我?過苦日子了。”
    謝知冉原被隔絕在侯府一處閑置的房舍裏,女兒那邊發生了何事,原也不知道。但方才聽?雲袅那丫頭求了一路也稍明白了過來,心疼地摟着她:“你?何必那般傷那孩子。”
    “他母親做的惡,和他有什麽關?系。他也是被他母親無辜遷怒的孩子,我?看還算是明事理的,這幾日,還主動幫我?找你?妹妹的線索……是個好?孩子,可惜你?倆有緣無分。”
    “不是有緣。”她伏在母親懷中,貪戀地嗅着母親身上熟悉的蘇合香,眼圈兒卻悄悄紅了,“從頭到尾都只?是場陰謀罷了……”
    現在想來,她和兩兄弟一早在燈會上偶遇或是天意,但如若沒有謝雲谏假死?這一回事,她嫁了謝雲谏,武威郡主為了不讓雲谏傷心,大概率會在她懷孕生子後殺了她,讓她同母親一起無聲無息地死?掉,連同謝雲谏在內,都不會有人知道……
    識茵越想越後怕,越想越心寒。再一想到母親這十二年來過的是什麽日子,眼角又漸漸地濕潤。
    “阿娘。”她出神地喚,将自己心中盤桓了一日的打算喃喃說來,“我?想去告她,為你?求個公道。”
    “告官?”謝氏愣住了。
    她忙勸道:“罷了茵茵,說實在的,侯府既肯放你?走,什麽仇不仇怨不怨的母親也不在乎了!你?說要去告武威郡主,這大可不必!”
    “當年的事,母親也有錯,這些?年,就算是我?為我?自己當年的糊塗贖了罪吧……以後,咱們娘倆好?好?過,你?也別想着去折騰什麽官司了,就咱們母女倆好?好?過日子,再想辦法離開京城,去廣陵,先把你?妹妹找着了。”
    這些?天,她那個“女婿”忙中抽閑,卻還幫她審問了秦嬷嬷等一幹人,得?知當年她生下的女兒被送去了廣陵的一處名?為“聽?雲瓦舍”的戲班子。就是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那戲班子還在不在。
    母女兩個現下都是已經死?去的人,無法在大魏境內行走,她打算先補辦戶籍,申請路引,再往廣陵那邊尋親。
    母親的不支持也是意料之中的,但識茵身為女兒,無論如何不能過心中那關?,只?在心中默默盤算着如何起草訴狀。
    從回義?興後,她便一直跟在他身後,做他的賢內助。萬想不到,過去謀生的本領重新派上用場,卻是用在這裏書寫母親的血淚,為她讨還公道……
    “只?是,你?腹中這孩子……”
    謝氏遲疑地撫上女兒尚未顯懷的小腹:“母親知道你?心裏有他,可是,你?和他的血緣關?系實在是太近了呀……還是把這孩子打了吧,否則生下來也只?會是個病胎,只?會叫你?們兩個都痛苦。”
    孩子。
    識茵心內一酸,這才又想起那個無聲到來的小生命來。今日他信誓旦旦的一番他們不會是兄妹的論證,她其實也有聽?進去,雖說并不怎麽相信他,但畢竟也是一條生命,不得?不慎重。
    何況,那是他們的孩子,她曾經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如果他們真的不是兄妹她卻打掉了他,她該有多?造孽呢?
    她今日雖然走得?決絕,實則心裏是喜歡他的,要她親手殺了他們的孩子,她做不到……
    識茵一顆心都似放在油鍋上煎熬,在留與?不留之間?反複抉擇,痛苦不堪,面上卻是帶笑的:“嗯。”
    她拼命忍着眼角鼻翼的酸澀,麻木地笑着應,像是說服自己:“阿娘,等我?們安頓下來,我?就去找大夫,打掉這個孩子。”
    見她同意,謝氏心頭微松。不想下一刻,那方才同意打掉孩子的女兒卻驀地撲進懷中來,抱着她哭得?聲堵氣噎:“阿娘……我?不想打掉她,我?想留下這個孩子……我?喜歡他,我?喜歡他啊!”
    她在母親的懷裏痛哭失聲,每一聲,都仿似心裏發出的凄厲。謝氏艱澀地張口,想安慰女兒幾句,在這近乎窒悶的悲傷之前,卻說不出任何話。
    *
    好?容易安慰住識茵,母女倆過了洛河,在南市附近找了處客棧安頓下來。
    此處離京兆府較近,為的是人身安全與?去官府辦理戶籍的方便。
    盡管識茵的表兄蘇臨淵一家如今也住在洛陽,但母女二人暫時不想去打擾他。一來她們兩個都是死?去的人,貿然出現,指不定會打亂表兄一家平靜的生活,二來,識茵也還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告。母親的事雖是武威郡主做的惡,但也一定會牽扯出謝明庭騙婚的事情?來,她還不知如今朝局是怎樣的明朗,貿然上告,會不會有礙朝局,做了人家手裏的刀。
    天色不久即暗了下來,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明瑩的月輝爛銀似的落在樹梢溪水,草蟲喓喓,知了吱吱,初秋的夜晚不過是夏日的延續,仍舊喧鬧而富有生氣。
    陳留侯府的鹿鳴院內燈火通明,謝明庭正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帳頂燭光陰翳裏的鴛鴦戲水紋案,床畔案邊,靜靜放着一碗湯藥。
    腹部的血已經止住,傷口也已全部包紮好?,微微敞露的寝衣露出內裏堅實的筋肉與?包裹傷口的紗布,隐隐透出幾分鮮血殘紅。
    休養了這半
    依誮
    日,他臉上仍沒有半絲血色,就那麽怔怔地望着帳頂,真個心哀如死?。
    識茵走了。
    是弟弟放走的。
    弟弟說等她想通了就會回來,但他卻很清楚,她連她自己撿的湯圓兒都帶走了,卻沒帶走他們家任何東西,又哪裏會回來呢。
    所謂回來,不過是弟弟哄他開心的罷了……
    俄而,謝雲谏興奮的聲音卻傳進屋來:“哥,哥!”
    “你?看誰來了。”
    他撐着床板掙紮着要起,謝雲谏同陳礫忙過來扶起他,将人半倚在床靠上。門前的檐燈影下旋即進來兩個身着夜行衣之人,一個俊朗高?挑,是周玄英,另一個頭上戴着兜帽……
    謝明庭面色微變,強撐着欲要下床:“陛下……”
    “快扶他躺下!”嬴懷瑜脫口說着,謝雲谏同陳礫兩個又忙将他放下,頂着周玄英想要殺人的視線,忙扯過薄被将他裸露的胸口蓋住。
    “有思,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嬴懷瑜在榻邊坐下,關?懷地道,“你?的事朕已經知道了,這陣子你?就待在家中養傷吧,別的不用關?心了。”
    她已從謝雲谏處得?知了今日陳留侯府中發生的争執,謝明庭自戕,顧識茵不告而別,雖說事情?是武威郡主惹出來的,也有她這個做君主的前時叫他隐瞞的不是,又擔心他的傷勢,思來想去,便扮成丈夫身邊的侍衛趁着夜色來訪。
    “多?謝陛下。”
    除卻這一句君臣間?又沒了下文。女帝問:“有思,你?有什麽要求想同朕提的麽?”
    “沒什麽。”他淡淡地應,“只?是陛下眼下也該看到了,臣母親的行事固然有錯,這時候被翻出來,實屬蹊跷。想來那些?反對改制之人,就快要掀出母親的所作所為來逼臣退位,臣再不能坐這個位置。”
    “改制之事,有楚國公主持已然足夠,所以,請陛下正式免了臣的職務。還有就是……”
    他頓一頓,腦海中又浮現女孩子白日那句“我?不要你?的公道,我?要自己去取”,心間?有如紮進一根鋼刺,頃刻間?,汩汩流出鮮紅的血來。
    卻是接着說了下去:“還有就是,将來,若是有人告發臣母親的所為,或是控告臣曾經的錯事,還望陛下莫要包庇臣,一切,就遵從律法吧。”
    屋中的衆人都愣住了。女帝神色凝重:“有思……”
    他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落得?這個境地,也有她這個做君主的錯。她從未想過卸磨殺驢,就算那些?反對的人将來攻讦他,該殺的殺,該貶的貶,她總有辦法保住他的官職和名?聲。遵從律法,卻是貶官流放。他為何如此求她?是不信她會保他麽?
    至于那句“有人控告他曾經的錯事”,難道,是顧識茵會去告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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