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識茵卻沒有和他說笑的心思, 見他如此?不?放在心上,突兀地又紅了眼眶:“你,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你知不知道我過來的這一路上, 那些街頭?巷尾是怎麽說你的?”
謝明庭面上的笑微微淡去一分:“還能怎麽說。”
“表裏不一,沽名釣譽, 見色起?意, 強占弟妹, 知法犯法,禽獸不?如?識茵,那些話我若在意, 當年我也就不?會做出那些事了。何況這本就是我做錯了事, 人家罵的是對的, 你肯寬容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不?必為我抱屈。”
當年的事,他是後悔,但?後悔的是欺騙, 是對她所使手?段的激烈、對弟弟肆無忌憚的傷害, 他從不?後悔對她的強求,不?後悔曾做過弟弟的替代, 不?後悔得到她。
識茵搖搖頭?:“我只是覺得這對你不?公?平……”
她想起?那些話心便疼得有如挨刀子,是, 他是做錯了事,但?那些事, 這世上也只有她和雲谏能指責他, 旁人憑什麽那麽說?
更憑什麽, 要将他私德的有虧,上升到公?事之上?分明他一心為公?, 在義興兢兢業業,夙興夜寐,回京以後,也是全力為天下百姓謀福祉,他分明沒有對不?起?除她和雲谏外任何一個人。
謝明庭卻道:“公?不?公?平又重?要嗎?”
“他們反對的是變法本身,我是這個領頭?人,自然?會千方百計地針對我。如若我将那些話放在心上,去計較公?不?公?平,反倒是庸人自擾了。”
“也是。”識茵轉念一想,也贊同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衆,衆必非之。是明郎行高于?衆才遭來诋毀,若明郎像庸人一般庸庸碌碌,自然?也就不?會遭受那些中傷了。可那樣的明郎,我才不?喜歡。”
謝明庭微笑:“茵娘這張嘴近來怎生這樣甜,是抹了蜜麽?”
她不?願哭哭啼啼,倒是一改方才的傷懷,坐在他膝上抱着他脖子柔情脈脈地說了好?一陣話。
只是到底還是心疼,末了,又理着他滿是褶皺的衣領,擔憂地問:“那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我現在一切都好?,随我娘住在我表兄家中,有我母親和我表兄他們照顧。可我總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那天,她在京兆府擂響了登聞鼓後,表兄便順理成章地帶着舅舅找了過來,母親和舅舅抱頭?痛哭,随後,便邀了她們家去。
親人團聚自是樂事,表兄和舅舅對她也很?好?,可她既有了孩子,總是下意識想要依靠夫婿,和他分享孕中種種。他既不?在身邊,自然?也就孤單落寞了。
“明郎,你給我句準話吧?接下來我要怎麽做才能救你出來呢?你,你不?會真的要流放到滄州去吧?”
女?孩子眉眼盈盈,眼中悉是對他的擔心。謝明庭撫着她臉的手?微微一滞:“不?會的。”
“我沒事的,在這裏也很?自在,不?必過多為我擔心。你先回去安心養着,有什麽,我會讓雲谏和楚府臺帶話給你的。”
“至于?我什麽時候出來,這得看他們什麽時候動手?了。”
他們?
識茵轉瞬明白過來意謂何指,回頭?瞥見謝雲谏又出現在牢門外、一臉焦急地看着他們,便知是探監的時間到了。
她忙擦淨了臉上殘餘的粉淚,将食盒中的幾樣小點?都端出來,用筷子夾了塊給他:“這是蟹粉酥,這
弋?
是玉露團……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今天是中秋,你也吃一點?吧。”
糕粉入唇即化,十分香甜。他就着她的手?銜住一塊,颔首微笑:“娘子的心意為夫已經嘗到了,有勞娘子了。不?過今夜是中秋,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母親和舅舅他們都還在等?着你呢。”
識茵只戀戀不?舍地望他:“保重?自己?。”
一時謝雲谏送了她出去,自己?卻留了下來,眉眼間仍有對哥哥方才那番話的置氣。
他故作不?知,微笑道:“怎麽了?”
謝雲谏瞪他一眼,煩他的明知故問,沒好?氣地道:“玄英的消息,他們打算動手?了。”
謝明庭将識茵做的糕點?與他分食:“什麽時候?”
“下個月初十。”
下月初十是太|祖的忌辰,按照慣例,女?帝會帶領文?武百官前往北邙祭奠太|祖,京城必然?空虛。
“還真是迫不?及待。”他端起?桌案上黑黢黢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旋即卻輕蔑笑了,“想來場高平陵之變?可惜陛下不?是魏少帝,我弟弟也不?會是曹爽那等?草包。”
他動作優雅,斜倚着冰冷的鐵栅欄,手?持着豁開一個口子的破舊瓷碗,也如拿的是上好?玉杯一般賞心悅目。
未曾完全束起?的墨發綢緞似的披瀉于?背,為那張本就俊朗如美玉的臉更添幾分陰郁俊美。他問弟弟:“那陛下打算怎麽做呢?”
“将計就計、請君入甕呗。”謝雲谏雙手?撐在頸後,閑适地甚了個懶腰,“這群冥頑不?靈的老烏龜,整天像蒼蠅一樣嗡嗡嗡的,只盤算着他們自己?那點?兒門戶私計。陛下早看他們不?順眼了,如今正好?趁這個機會讓奸人都跳出來,把他們都除掉。”
又不?無自豪地道:“他們大概率會先對付我,誰讓我如今掌着南衙的虎符呢?”
魏朝的禁軍分為北衙六軍與南衙十六衛,其中,北衙六軍是天子的近衛軍,駐紮于?宮城西北的西內苑。南衙十六衛則負責拱衛京師諸城門,人數衆多。
南衙北衙各軍原本各有首領,直接聽命于?天子本人。這原是為了互相制衡,為免其中一支力量過大。但?自女?帝上位後,為了集權,又将這些禁軍整合為兩支,設置了禁軍統領之位,将權力分給了親近之人。
謝雲谏兩年前便因建康軍饷案升任南衙禁軍的統領,今年歸京,又被任命為禁軍統領,手?掌南衙北衙的虎符。
高耀所掌的羽林軍只是北衙禁軍中的一支,相較于?駐守整個京城的南衙禁軍十六衛,自然?寡不?敵衆。雖說事先也勾結了南衙禁軍中的幾衛,但?調動兵馬的虎符在謝雲谏手?裏,他要去調動其他的禁軍軍隊,必得過謝雲谏這一關。
見弟弟面色輕松,謝明庭不?禁問:“你這麽自信,就不?怕會受傷?”
“這有什麽好?怕的。”謝雲谏滿不?在乎地道,“再危險,還比得過在塞上和那些柔然?人西域人吐谷渾人拼刺刀麽?那姓高的一家暗算過你多少次了,我早看不?順眼了。這次正好?替你報仇。”
又笑道:“哥,我對你這麽好?,可別太感動哦。”
總這麽孩子氣。
謝明庭也笑了。
卻是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讓我去吧。總歸我們倆長得都一樣,讓他們發現自己?被騙,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你說什麽?”謝雲谏沒聽清。
“讓我去。”謝明庭又重?複了一遍,目光堅毅,“義興郡的時候,你扮過我一次,如今,也是時候還了。”
*
謝明庭提的建議是讓他扮成弟弟,去應付屆時前來讨要兵符的叛黨。
此?事十分冒險,謝雲谏自然?不?同意讓哥哥替代。但?謝明庭的書信送到徽猷殿後,女?帝卻頗為認可:“這法子不?錯。金蟬脫殼,瞞天過海,定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又對身邊的兩個男人感慨:“到底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着筋,有思不?願讓仲淩涉險,甘願自己?扮作他,棠棣情深,真是感動天地。”
“朕之前還擔心他們會因為争妻而鬧翻臉,現在想來,倒是多慮了。”
這話就差明着說自己?不?該針對封思遠了,周玄英在心中冷笑,身為正室,一次次容許封思遠這個側室登堂入室,就算偶爾吃醋,也從沒有不?顧全大局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這還不?算識大體麽?
這話自然?只敢在心中說說,一時封思遠笑着稱是,周玄英卻默不?作聲?。
女?帝又問:“對了,你那邊盯得怎麽樣了,崔五不?會叛變吧?”
崔家五郎崔弘,确是周玄英很?早以前就布下的暗樁。雖出身仕宦名門清河崔氏,乃是自後漢以來有名的世家名族。但?其人正直良善,心懷天下,與那些汲汲營營只為家族謀利的士族大不?相同,對于?新法也是贊同的。
一時周玄英面色也肅穆下來:“陛下放心好?了。”
“崔五必不?負臣,臣亦不?負陛下。他雖是文?臣,他弟弟當年在涼州從軍,是臣從吐谷渾人的馬蹄下将人救了出來。也是因為此?事,他才對臣肝腦塗地。”
女?帝微微颔首:“那就這麽辦吧。”
“此?事不?宜對外洩露,就咱們幾個人知曉即可。屆時,讓楚淮舟把謝明庭放出來,就扮成他弟弟去赴鴻門宴。”
事情就此?決定下來,對于?叛黨的陰謀,女?帝佯作不?知,接下來的一個月也按部就班地處理着公?事,繼續在江南推行改制。
如高耀等?人所料,倒了一個謝明庭,新法卻未因此?而中止。身為尚書令的楚國公?周玄英親自接過了新法的擔子,繼續着他前時制定的種種政策。
而這一月間,彈劾他的折子也如雪片紛紛揚揚地飛進了徽猷殿,堆滿了女?帝陛下的書案。
至于?事項,無不?是捕風捉影、胡編亂造,誓要痛打落水狗。譬如煽動他從前判過的犯人出來翻案,指責他徇私枉法,收了原告的錢雲雲。再如從他的詩文?集子裏斷章取義,誣陷他對聖朝不?忠。甚至羅織了他十條罪狀,分別是強占弟妹、知法犯法、傲慢無禮、前倨後恭、不?尊君主、不?友同僚、妒賢嫉能、排除異己?、企圖專權、結黨營私等?等?,看得女?帝陛下冷笑連連,卻都全予不?表态,徑直扔給了禦史臺去查。
武威郡主弑夫的事情也被翻了出來,要求嚴懲的同時,順帶攻擊了謝明庭的不?孝,竟對母親殺死父親之事知情不?報。
對此?,女?帝則是照單全收,囑咐禦史臺與京兆府嚴審,借此?正好?拖延時間,延緩他流放滄州的啓程時間。
但?随後京中就開始爆發大量流言,将對謝明庭本人的攻讦上升到新法上,指斥新法加重?百姓負擔,致使江南流民?遍野、民?怨沸騰,堅決抵制新法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再加上今年河北道久旱不?雨,京中流言四起?,言上天震怒,降下懲罰,若停新法,十日內必有甘霖降世。
正是鬧得不?可開交之時,江南的驿使卻進了京。
驿使帶來了一封由義興百姓所上呈的萬民?書,請求朝廷赦免謝明庭的罪過。
那是一匹長長的白練,以血寫就的請願書後,是郡內萬餘名百姓聯名請願的指印。
原來,早在謝明庭被下獄的半月後,他獲罪的事就傳至了江南。義興郡的百姓雖然?驚訝于?長官的私德有虧,但?因了他在郡內兩年的兢兢業業晨兢夕厲,仍是堅信他的為人,遂聯名上書,請求朝廷赦免他。
義興郡如今主事的郡守是原來義興郡下屬永世縣的縣令陸寧,謝明庭走後,就向朝廷推舉了他,陸寧原就對他忠心耿耿,如今長官落難,自然?主動接過擔子,組織完百姓簽好?請願書後,一路快馬加鞭送來了朝廷。
那請願書上更寫了許許多多謝明庭的好?話,自然?——多是他在郡中一心為民?以及新法帶給老百姓實實在在的好?處。義興郡的百姓甚至淳樸地請求,如果?朝廷執意要将他流放,不?若再将他貶至義興來,他們仍願做他的子民?。
女?帝遂趁機将請願書在朝堂上公?之于?衆,随後又懸之北市,讓全京城的百姓親眼瞧見遠在千裏外的江南百姓對于?新法的認可。反對新法的大臣自然?啞口無言,而那些“新法是勞民?傷財”的流言,也就此?漸漸平息。
……
朝野為新法鬧得不?可開交的一月間,識茵已經搬進了城南安業坊表兄蘇臨淵的家,雖和母親、妹妹擠在一間小院,日子也不?比從前在陳留侯府之中惬意、事事有人照料,一應閑雜事都得自己?來,但?有家人陪伴,也不?覺得累。
謝雲谏不?怎麽來看他們,她如今已被官府判處和謝明庭解除婚姻關系,和陳留侯府便無瓜葛,他就是想來,也沒什麽理由。
但?與之對應的,楚淮舟倒是常來。
有時是差人來送些米面,有時是幾匹裁衣的綢緞,有時甚至是親自拎着酒菜上門拜訪,識茵起?初辭而不?受,有了幾次明了他之用意,便也默認了。
他原就是識茵父親的學生,承恩伯府中,也漸漸傳出了他昔年曾想向顧家提親、卻被陳留侯府捷足先登之事,因而他來看識茵,事
依誮
情傳出去,衆人也只當他是想追求識茵。
蘇家舅舅不?知道外甥女?和謝家那位近來下獄的罪臣的事,也樂得撮合他們,總是笑呵呵地放他進門。然?而世人不?知道的則是,每一次楚淮舟過來的時候,都是過來給她帶女?帝的命令與謝明庭的消息,好?寬她的心。
女?帝原就打算讓識茵入宮做女?官,因此?趁着她在家中養胎,便叫楚淮舟囑咐她溫習律法書籍,為入職大理寺做準備。
說起?來,這也跟上次她狀告武威郡主有關。武威郡主将謝氏劫持,私自囚禁在地牢中,又将雲梨送走,這些事本來性質惡劣,但?《魏律》中竟沒有一條明确規定此?類行為懲罰如何的條例,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加害者極易鑽空子。正好?她離生産也還有一段時間,女?帝便囑咐她,孕中無事,可以試着修補《魏律》。
這部律法畢竟已經是百餘年前開朝時太|祖組織大臣所編纂的了,時過境遷,許多條例已不?符合如今的社會現實。而随着女?帝的上位,魏朝女?子的地位也在無形中漸漸提升,故而其中最最亟待修訂的,便是其中有關女?子的部分律法。
對此?,識茵受寵若驚。
原以為當日女?帝說可以讓她入宮為女?官,不?過是看在謝明庭的面子上說的幾句玩笑話,不?想卻是真的。士為知己?者死,這種源自才華的信任是連丈夫都不?曾帶給她的感動,自然?感激涕零、肝腦塗地,每日廢寝忘食地梳理着《魏律》中有關女?子的律法條文?,一連多日,連睡夢中都盤旋着那些枯燥的律法文?字。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在書頁的翻動間平穩向前,很?快,就到了九月初十——太|祖的忌辰。
按照慣例,女?帝會于?此?日清晨,攜京中三品以上的文?武重?臣,出城門,前往北邙的敬陵拜祭太|祖及太|祖皇後。
祭陵的隊伍一大早便出了城門,因而識茵起?床時,城中已然?解除了禁嚴。
她洗漱後,略用了些粥飯,收拾完鍋碗瓢盆坐在書案前已是辰時,卻怎麽也靜不?下心,那些條條框框的文?字,仍如一行行飛蟲在她眼前飛來飛去,卻就是沒辦法進入腦海。只好?遵從本心,放下書,略帶擔憂地往窗外望了一眼。
那個方向,是京兆府。
謝明庭如今仍在京兆府大牢裏關着,一個月過去,仍未踏上流放之路。
前時那些流言和對新法的攻擊雖被義興百姓的請願書漸漸平息,但?朝廷仍未赦免他的罪過,這個月底,他就将正式發配千裏之外的滄州。
雖然?他和楚淮舟總說陛下會營救他、不?至于?落得流放的地步,但?識茵總有些莫名的擔憂,擔憂他又說了謊,是為了不?讓她擔心他才故意這般說的。
今日又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她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
*
洛陽城,西內苑。
聖駕離城的兩刻鐘後,身在南衙禁軍府上的謝雲谏,意料之中的收到了來自北衙羽林軍中郎将高耀的請柬,稱在羽林府中設了酒宴,邀他過府一敘。
“他會來嗎?”
“說是要來,究竟來不?來就不?知道了。”
大堂裏已經擺好?了酒宴,設旗鼓,張女?樂,樂手?們正抱着樂器各自試音,高耀的幾個親僚則滿臉焦色地立在檐下,摘下帽子作扇,分明已是深秋,仍覺身處夏日酷暑,汗流浃背。
“怕什麽。”高耀這時卻走了出來,一身便服,神采奕奕,眉宇間有種冷冷的俊秀,“他不?來,我們就過去!”
“不?就是塊虎符麽?我還不?信了,他才來禁軍多久,哪來的威望調令南衙。沒那東西,我們一樣可以成事。”
偏是這時,守在門外的士卒忙不?疊跑進來,喜形于?色地道:“啓禀将軍,謝統領來了,謝統領來了!”
高耀驀地一喜,快步走下庭階、往府門口去。來人卻已在士卒的接迎下繞過了镌刻蒼龍的影壁,出現在高耀視野中。
視線相撞,來人腳步微停一瞬,向他微笑:“高兄。”
宛如秋水落孤月,月華明瑩,湛湛清麗。
高耀猛然?一驚。
眼前的這個“謝雲谏”,雖說臉還是那張臉,眉眼間卻總有幾分不?屬于?他的陰郁。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錯了,總覺得比起?謝雲谏,眼前的青年更似是另一個人……
是……本應關在京兆府大牢裏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