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趣读小说网 > 折春茵 > 第 110 章

    第 110 章
    怔神的一瞬間, 青年人已從濃陰滿枝的庭下走了過來,眉眼奕奕,叫打枝的晨陽一照, 又添了幾分旭日?融融的明烈,将方才那股陰郁清冷之感都沖散在陽光裏。
    他身後只帶了一二親衛, 乃弟弟的親衛謝疾同謝徐。含笑走上?階來?, 抱拳見禮:
    “伯言這是怎麽了?既邀我來飲酒, 我來?了,怎麽主人家像是不大高興?”
    軍禮端正,舉止灑脫, 這一句落定, 那種他不是謝雲谏的感覺又消失了。高耀心神一晃, 強迫自己回過了神來:“仲淩兄。”
    “仲淩哪裏的話,自兄臺自江南返京,小弟就一直想尋個?機會邀兄長一敘舊情,奈何一直不得空。今日?才終于有機會與兄會面。”
    說這話的時候, 高耀特意瞄了一眼來?人腰間, 玉帶金銙,束起新竹似的一段窄腰, 除了佩刀、砺石外,還系着個?刺繡精美的鞶囊。
    鞶囊鼓鼓囊囊, 一般用來?裝置印章等物。高耀默不作聲地收回視線,陪着來?人往裏走。
    原先?候在?裏面的一幫親僚軍漢都迎了上?來?, 行禮喚“謝統領”。謝明庭道:“免禮。”
    他學?着弟弟的樣子?, 似随意地揮揮手。十分自在?地顧問高耀:“今日?是吹了什麽風?非節非慶的, 伯言怎麽想着要請我來?喝酒。”
    他眼中笑意流轉,連濃黑的眉宇都似沁着融融笑意, 确是謝雲谏無疑。高耀心下仍覺詭異:“今日?公事不忙,趁着陛下帶百官去祭陵,我等不用随侍左右,正是空閑的時候,就鬥膽請仲淩兄過來?喝酒了。”
    “是啊,如今叛黨已?然伏誅,天下太?平,我們這些舞刀弄槍之人也就沒了用處,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謝明庭道。
    他和弟弟本?是雙生,相處多年也熟知弟弟的各種小習慣,此刻連說話時的重音都一模一樣,謝疾同謝徐兩個?在?旁邊瞧了,都暗暗心驚。
    大公子?扮起他們侯爺來?如此得心應手,別說是當初只與侯爺有一面之緣的夫人了,就是他們都不大認得出。莫非,這也是因了他從前需要扮演侯爺欺騙夫人的緣故麽?
    謝疾謝徐尚且認不出,高耀自然愈發混沌。原本?,兩兄弟站在?一起時,他還能因為二人性格氣質的迥然不同分辨出來?,如今兩人分開,就拿得不是那麽準了,暗中打量了好一會兒也沒瞧出個?所以然。
    只得同心腹侍衛使了個?眼神,叫人去了京兆府打探,一面陪着他向?大堂走去。
    迎面卻跑來?個?小侍衛,似沒瞧見他一般,握着腰間的刀匆匆往外走,謝明庭眼瞧着他撞上?來?,也未避閃,腹部由此結結實實地撞在?刀柄上?,才剛剛愈合的傷口由此漫開一陣鑽心的疼痛。謝明庭額角凜繃,冷汗生背,
    高耀率先?發作:“這是做什麽,冒冒失失的!沖撞了謝統領也不知!”
    一面說一面卻朝他臉上?看去——他記得謝明庭前不久腹部受了傷,是他沒出息為了挽留顧氏自己捅的,才短短一月,自然不會全然愈合。
    謝明庭冷汗生背,額角青筋都因方才這一撞微微凜繃,不過轉瞬又強忍着舒展開來?,面無表情。
    那侍衛忙不疊弓身道着歉,緊低着頭,一個?勁地認錯。謝明庭寬容地笑了笑:“沒什麽,撞了就撞了吧,我也不是弱不禁風的婦孺,無心之失,沒什麽大礙。”
    又大度地在?那小兵肩頭拍了拍:“下去吧,以後注意點兒,撞到我沒事,可別撞到了老人和孩子?。”
    那只手,落在?肩頭有如千鈞之力,似輕易便能卸去他一只胳膊。侍衛心裏一驚,低着
    依誮
    頭出去了。
    高耀仍看不出異樣,只得暫時按捺下那縷疑窦,陪着他落座。俄而廚子?上?了酒菜,女樂魚貫而入,笙簫琵琶,聲色靡靡。綿軟的絲竹聲有如游絲軟絮在?廳中飄蕩,掩去了埋伏在?堂下的刀斧騞騞。
    謝疾謝徐兩個?親衛則被?延請到另一桌,與高耀的親僚同案而食。衆人觥籌交錯,高耀叫了幾個?美妓上?來?斟酒,謝明庭立刻正色:“高兄,這與禮不合吧?”
    京城禁軍雖不如涼州軍軍紀嚴格,然亦規定,各衙禁軍平日?當值時不得狎妓。
    高耀則笑道:“喝酒罷了,不礙事,不礙事。也不算破壞規矩。”
    他示意兩個?歌伎上?來?替謝明庭斟酒,見他面色緩和不曾拒絕,心頭那種詭異的感覺又淡去幾分。
    同朝共事多年,他與謝家兩兄弟雖不是至交好友,也算比較了解兩人各自的性格。若是謝明庭,定然早臭着張臉了,倒是謝雲谏,雖然也還算潔身自好,但其人在?軍營中摸爬滾打多年,性格更為圓滑,這反應也沒什麽問題。
    “對了。”借着美姬斟酒,他佯作醉酒地道,“仲淩還是一個?人吧?要不要為兄替你做個?媒,介紹些适齡女子?給你。”
    謝明庭學?着弟弟的樣子?,搖頭苦笑:“算了吧。眼下家中才出了這樣的事,我可沒心思。”
    “唉,這話就說錯了。”高耀半真半假地說,“娶妻不行,納幾個?知心人照顧你日?常起居也不可以嗎?”
    “再說了,你哥那些事為兄也都聽說了,說實在?的,不是他,你早成家了。結果妻子?被?搶,還得替他們百般遮掩,拖到現在?也沒個?知冷知熱的可心人,為兄瞧在?眼裏,是真心疼。”
    謝明庭只搖首笑笑,飲酒不言。這時一壺斟空,士卒另捧了壺酒來?。高耀順勢替他再滿上?一杯,口中道:“其實你若還是對顧娘子?念念不忘,也不是不可以。為兄聽說,近來?京兆府的楚府臺和顧娘子?走的很近呢,有傳聞說,楚淮舟要上?門提親了。”
    “我還聽說,這楚淮舟當年就想提親的,是被?你捷足先?登了。如今,倒似反過來?了。”
    酒液汩汩裹響在?寂靜裏,說這句的時候,他視線一錯不錯地注視着對方,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就不信,如果這真的是謝明庭,這頂烏龜帽子?都戴在?頭頂上?了,他還會沒有反應。
    謝明庭知道對方是在?試探,晃了晃杯子?落寞地笑:“由他去吧,兩家弄成這樣,母親幽禁,哥哥流放,血海深仇,我是沒法子?了。”
    掩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卻不受控制地緊攥,手背青筋暴起,指骨幾乎都為之捏碎。
    幾番的試探也沒個?結果,高耀心頭疑窦漸消。愈發招呼了歌伎上?來?行酒,添酒頻頻,将方才的尴尬都拂落了去。
    于是,酒過三?巡,三?人意料之中的醉倒了。
    “這應該是睡熟了吧?”
    一名下屬搖了搖爛醉如泥的謝明庭,對方殊無反應,一動?不動?。
    腰間鞶囊輕而易舉地被?解下,爵印、官印、以及掌兵的虎符一應俱全。親僚迅速地将虎符取出呈上?,高耀接後,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确是南衙十二衛的虎符無疑。
    虎符是真的,可這人……
    高耀還遺留着幾分疑慮,這時,方才被?派出去刺探情形的侍衛已?然回來?,一路小跑着進入大堂,氣喘籲籲地說:“回将軍,京兆府好好的,城中也好好的,并未戒嚴,南衙禁軍府操練如舊,看起來?,不像有大規模軍事行動?的樣子?……”
    這就對了。
    如果謝雲谏事先?料到他們“勤王”,必然會有一番準備,不會毫無動?靜。高耀所有的疑窦都因了這一句煙消雲散,立刻吩咐其中一名下屬:“你現在?就帶上?這塊虎符,去南衙調兵。就說周玄英謀反,幽陛下于敬陵陵園,陛下急诏我等勤王!”
    “是!”下屬領命,又遲疑地看了眼桌上?趴着的人,“那,那他怎麽處理?”
    高耀神色厭惡:“先?捆着吧。”
    謝雲谏現在?還不能死。
    他們是打着周玄英謀反、“清君側”的名號,來?調動?禁軍去圍剿周玄英及女帝本?人,屆時将女帝及文武大臣的死全扣在?周玄英本?人身上?即可,而他們則始終是忠于朝廷的一方。
    然調動?禁軍不可能不經過謝雲谏的手,事後還須拿他哥哥和母親來?要挾他作僞證,所以,謝雲谏必不能死。否則,他們就真成了叛軍了,屆時又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穩不住朝局,天下兵馬必将紛湧而至,前來?勤王,更別說,還有周玄英的母親……“涼州大馬,橫行天下”,西北的涼州軍是整個?大魏最?精銳的軍隊,那個?女人,也并不好對付。
    想到這兒,他急又吩咐:“你,派幾十個?人去安業坊蘇家把顧識茵捆了。你,帶隊去陳留侯府,先?抓武威郡主!”
    “那謝明庭呢?”
    “他在?京兆府裏,暫時先?不要打草驚蛇。其餘人等,都随我先?行出城,前往北邙勤王!”
    “是!”
    羽林軍府中尚有一萬人馬,當高耀組織好人馬浩浩蕩蕩地趕赴前往北邙的必經之路——安喜門時,城門緊閉,禦道兩側已?然人影空空,裏坊一片死寂。
    秋陽匿在?濃重的雲層後,天光晦暗,呖呖聞孤雁。高耀原本?帶隊在?前,見此情形,立刻擡手止住了前行的隊伍:“不好!”
    “恐怕有詐!”
    話音剛落,兩側裏坊之後羽矢密密麻麻,飛蝗一般疾馳打來?,街巷間霎時殺聲震天。
    無數身披甲胄的将士從低矮的坊牆後跳了出來?,揮舞着武器同羽林衛拼殺。高耀心知中計,揮動?長劍不住抵擋着朝他打來?的羽矢,一面暗罵謝雲谏狡黠,一面焦灼地朝前方看去。
    前方的城樓上?,已?然王旗高懸,方才還在?酒宴上?與他把酒言歡的謝雲谏果然出現在?城樓之上?,一身甲胄,兜鍪紅纓獵獵,手裏提領着一個?人頭,正是方才被?他叫去調兵的下屬。
    “高兄。”他将人頭抛下城樓來?,朗聲笑道,“把我哥灌醉,盜走虎符、前來?調兵,你這是想做什麽呀?”
    他哥?
    高耀眼眶猝然一緊。
    身後突兀地響起馬蹄陣陣,兵馬橐橐,如環佩相撞,清脆悅耳。他朝身後看去,隊伍的盡處有人率隊而來?,着便服,策白馬,面容都在?昏暗天光與沙塵彌漫裏模糊不清。
    “不是請我喝酒麽?”馬上?之人笑着道,眉目昳麗,宛如刻畫,“高兄為何不辭而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