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迎親的隊伍已在街巷裏排出了一整條街,既接了新婦,隊伍開始浩浩蕩蕩在街巷中穿行,于一路喜慶的禮樂聲中,往銅駝坊去。
    盛大的隊伍有如赤龍騰雲,新郎官策馬迎親在前,伴郎策馬在旁,其後,則是那輛巨大的兩馬并辔的馬車,亦用紅綢金玉裝飾,華貴非常。
    沿途的百姓聽見喜樂聲,紛紛出門圍觀,擁門塞巷,車不能行。不斷有小兒拍手擁至車前,索要酒食賞錢,是謂“障車”之俗。
    随行的侍女們則含笑分發着喜糖、喜錢,街巷裏坊,熱鬧非常。
    有些不愛湊太近的,就跳上道旁低矮的坊牆圍觀。只見隊伍之首,新郎官一身玄紅喜服,身在頭戴紅綢的駿馬之上,不住地向衆人颔首示禮。
    鮮豔的紅色,更襯得那張冠玉似的面龐神采奕奕,眸光流轉,有如劍花秋蓮光出匣,明亮熠耀。
    更令人稱奇的,則是他身側近乎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伴郎,同樣通身的氣派,華貴非常。臉上帶着微微的笑,看來有些勉強,與身旁的新郎正形成對比。
    二人并辔而行,侍女抛灑的花瓣落在二人衣袍之上,又随風飄落,被馬蹄踐踏成泥。
    衆人先是在心底驚嘆了陣這新郎官的好相貌,又竊竊私語起來。
    “今日成婚的是誰?這,這迎親的新郎官怎生和伴郎長得一樣呢。”
    “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是陳留侯啊,你忘了,他們家兩兄弟原是雙生,當然就長得一樣了。”
    “啊?陳留侯不是已經結過婚了嗎?我聽說,聽說是娶的弟妹?這怎麽還結一次呢?”
    “是啊,就是他原來娶的那個。聽說新婦原本是聘給老二的,當年郡主以為老二死了,為了延續血脈,硬逼着老大李代桃僵娶了弟婦。”
    “這事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究竟怎麽回事也沒人清楚,那新婦也可憐得很!被蒙在鼓裏不說,還平白無故還背了個不倫的罪名。只知道最後陳留侯為了這事主動請求下放,連陛下下旨特赦也拒了,仕途全毀!如今既然回來了,可不得補上麽?”
    “唉,是那位一手策劃了新制的陳留侯啊,那是挺慘的。也好在新婦還肯喜歡他,如今,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婚車之中,團扇之後,識茵将路人的議論聽在耳間,眼眶微熱。
    這一幕與六年前她出嫁之時何其相似,但心境也好、境遇也好,卻已完全不同。
    她以為世人仍會诟病他們曾經的關系,如今聽來,卻多是祝福。盡管這些年她已經對這些身外名看得很淡,心頭也不禁湧上一絲欣慰。
    這個結果——實在比她想象之中好了太多太多。她做夢也沒想到,這段曾經見不得光、有悖倫理的婚姻,會得到世人的祝福。
    當然,她也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努力來的結果,相反,她自己在這段感情裏,則多是退縮、被動的那一個。
    不管怎樣,時至今日她不悔嫁給他,如今,又添了兕兒。以後,他們一家人定要團團圓圓的,永遠和美,永遠在一起。
    馬車仍在辘辘前行,她微微移開扇子,透過車門處垂下的紅紗瞧見前方夫婿脊背挺直的身影,櫻唇微抿,以扇掩去面上一絲甜蜜的笑。
    迎親的隊伍很快駛至陳留侯府門口,婚車既至,門前爆竹作響,禮樂齊鳴。無數賓客聚集在門外,眼瞧着新郎官引導着婚車而來,忙都笑道:“來了來了!”
    又一串喜慶的爆竹在門前炸開,謝明庭率先下馬,轉身去接識茵下車。
    “小心。”他握住她從袖中伸出的一只手,将她從車上接了下來。
    地上已經鋪滿了繡着鴛鴦戲水圖案的紅氈,一直從車上蔓延至府中。數道目光已經看了過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真心實意的祝福的笑,夾雜着些許“新婦子生得可真美”“真真是郎才女貌”的贊嘆,識茵羞怯地低着眉,另一只手還緊緊擒着扇柄,好讓團扇遮住自己的臉,不至于丢了禮數。
    門口還陳放着一方馬鞍、一方火盆,這原是北地胡俗,寓意趨吉避兇、變禍為福。因皇室拓跋氏原為鮮卑胡族,後來入主中原、一統天下,改姓為嬴,就一并将這成婚的胡俗帶了過來。這場婚禮也不例外。
    然當她瞧清門口接迎賓客的竟是宋國公封思遠時,臉上又是一熱,恨不得将扇子甩開!
    他究竟背着她請了多少人,還,還讓宋國公來給他們做傧相!
    “快進去吧。”封思遠看出新婦的窘迫,笑着替她解圍,“吉時快到了,陛下和太上皇陛下、太上皇後殿下還在裏面等着你們呢。”
    陛下……太上皇……
    識茵足下微晃,如行于雲間,一陣不真實。身側的謝明庭微微一笑,安撫地輕握了握她手。她仍是沒有半分反應,遂牽着她跨過門口的馬鞍、火盆,進入府中。
    此時天色漸暗,府中燈燭炫煌,青廬聳立,倒玉傾金,賓客滿座。侍女們忙忙碌碌地在院中穿梭,席間,一身便服的太上皇、太上皇後正與謝氏及封衡夫婦談笑晏晏,閑閑拉着家常。
    謝氏還渾然不知他幾人身份,只當他們一對是女兒在江南時認的義父義母,一對則是新郎官的老師師母,被女婿特意請來參加婚禮,是以貴賤殊別,卻還相處融洽。
    而院中,主持婚儀之人,赫然是女帝陛下。
    識茵驚得魂飛魄散,顧不上新婚的禮儀,丢開丈夫的手上前行參拜禮:“下臣見過陛下,太上皇,太上皇後。”
    仿佛投石入水,院中原本喜慶和睦的氣氛都為之一靜。謝氏更是茫然無措,張皇看向了身側的貴客。
    太上皇?太上皇後?
    這女兒可從未與她說過!
    “快起來吧。”太上皇後笑着說,“你好歹也認了我們做義父義母,今日,我們只是來喝兒女喜酒的,哪用得着這樣的大禮啊。”
    太上皇危坐席間,也道:“我們今日來,只為一睹你的婚事,不必惶恐。”
    女帝亦和善地笑道:“是啊,今日是你成婚,天大地大也沒有新婚夫婦的面子大。快拜堂吧,不必拘這些虛禮。”
    席間一衆賓客早已愣住,敢情這位顧司直背後竟有這樣通天的關系,竟被太上皇認作了義女!
    可這一點兒沒聽她招搖過,就連入朝為官,也是從大理寺的低階官員做起。
    識茵仍舊惶恐難安,連夫婿輕扯她衣袖也不覺。謝明庭的師母薛夫人上前扶了她起來,又笑着将她往謝明庭身邊推:“還愣着做什麽,吉時到了,該‘撒谷豆,避三煞’了!”
    婦人笑聲若銀鈴流轉,笙簫禮樂亦起,歡快的鼓吹聲多少拂落了識茵心頭的不安。
    她向君主與一衆長輩謝了恩,旋即埋怨地瞪着身側的夫婿。
    這驚喜也來得太大了些,不是驚喜,簡直是驚吓!
    謝明庭無聲抿唇,微微朝前方擡了擡下巴,用只有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與她道:“你瞧,前面是誰。”
    前方早有童男童女抱着一面銅鏡等候在前,供新人望鏡揖拜,是時新人進、童男童女退,一直要退至擺放祭祀天地祖宗的供桌為止。
    而那捧鏡的不是旁人,正是不知何時被雲梨抱來的兕兒,此時梳着兩個花苞苞頭,系着紅繩,歪着頭望着母親笑得甜甜的,精致的小臉兒在燈燭下顯得稚嫩又喜慶。
    她身旁還立着個小男孩,比她要高出一個頭,亦生得粉雕玉琢,十分俊秀。便是随父親進京的楚王世子。
    看見女兒,識茵眼中漾開陣溫軟的笑意,柔和如三月陌上冰雪初消。
    吉時既至,身側的侍女們将一把把五谷扔在抛在新娘身上:“一撒華閣蘭堂,二撒家宅永昌,三撒鹹享慶會,四撒子孫興旺,五撒如花似錦,六撒夫妻富貴,七撒永遠吉昌,八撒世代吉祥!”
    字字句句都是祝福的話語,禮樂聲中,喜慶非常。夫婦二人就這樣在美好的祝福聲中走至天地桌前,望鏡展拜。
    “夫婦一體,邪祟永離!”
    這一聲落定,青廬之外的新婚諸禮算是完成,謝明庭擒過紅綢一端,将妻子接入青廬,預備接下來的沃盥、同牢、合卺等禮。
    席間一衆賓客都含笑目送新人進青廬,口中不住稱喜。唯有謝雲谏眸中微黯,面上說不出的失落。
    小時候他曾以為,哥哥成婚,他會是世上最為他感到高興之人。
    可如今,分明早早就決定了要放棄,他卻依舊高興不起來。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失了一塊。
    那邊,謝明庭感知到弟弟心事,已擔憂地回眸望來。謝雲谏低頭避開哥哥目光,轉瞬欲離開,肩上卻驟然一重,是周玄英拍了拍他肩膀。
    目光相撞,他眼中安撫之意盡顯。謝雲谏便勉力笑了笑,面上很快浮起笑容,與他一道招待賓客去了。
    青廬裏已經事先擺好了諸禮所需之物,二人坐在一方案桌的兩畔,很快便完成了前兩道禮儀,唯剩下合卺。
    這些繁瑣又盛大的禮儀當年都是沒有的,她被直接送往新房,所有禮儀都簡化為一道合卺禮。偏偏他拿合卺時也半分未有顧慮她,徑直抽走,導致卺中清酒灑了大半。
    舊事重演,她心頭未免百感交集,一雙春日橫波般的眼在燈燭下熠熠泛星月,細看卻是水光。
    見她傷懷,謝明庭心頭也湧上一陣愧疚。他小心翼翼地執起兩瓣喜卺,将其中一瓣遞到她跟前:“抱歉。”
    “這次我不會再弄灑了。從前是我不好,今後,我再不會讓你們母女受半點委屈。”
    識茵眼眶猝然一熱。
    她勉力一笑,自夫婿手中接過了合卺,與他相對飲過。
    合卺結束,雲梨又将兕兒抱來青廬,與父母同坐喜帳。侍女們口唱《撒帳歌》,将金錢、喜棗、花生、桂圓等彩果源源不斷地扔在這對夫婦的身上,祝賀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兕兒只覺好玩,在喜帳中踩來踩去,牽起衣袍去接彩果,青廬中歡笑聲不斷。
    一應繁瑣的儀式就在這樣喜慶祥和的氣氛中結束,清夜無塵,銀蟾光滿,天上的織女牽牛渡過鵲橋相會,人間,新郎新娘也被引入洞房,賓客們用完酒宴也慢慢散去。
    屋外靜悄悄的,能聽見喜鵲在樹梢的竊語。喜房內紅燭潋滟,焰轉炫煌,屋中的一應陳設都是紅色的,此時被燭光一照,滿室都是暧昧潋滟的紅光。
    “成婚好累啊,再也不結了。”
    一待進入喜房,識茵便摘下了頭上繁瑣的新娘花冠,嘟囔着撲到了床上。
    床上正鋪着象征着百子千孫的喜被,謝明庭在她身畔坐下,将她抱入懷中在膝上坐着,手指點點她鼻梁:
    “茵茵這話的意思,是若成婚不累、你還想結?那你想跟誰結呢?”
    他總這樣,一言不合就呷醋。識茵佯作生氣,傾身過來打他:“總吃醋總吃醋,你煩不煩啊!”
    他卻從喜枕下取出一封雕刻精美的錦匣來:“你看。”
    “這是什麽?”
    “這是把你聘給我的婚書。”
    她打開錦匣,對燭一瞧,果然是一張镂金的婚箋,上面寫着“偕情歡欣,念長樂佳。謝明庭和顧識茵永結同心”的字樣。
    這本是當年二人初婚、在伊闕日益情濃時所寫,雖說彼時種種本摻雜着猜疑和算計,卻也不失為一段甜蜜的日子。
    那匣子更是他親手所雕,鸾鳳和鳴的紋樣,在燈下模糊不清。她面上已經不好意思地浮起兩朵緋雲,将婚書緊緊抱在懷中,嘴上仍道:
    “憑什麽叫聘書,又憑什麽要把我聘給你,你現在可連官職都沒有,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這可是真真切切的‘下嫁’。”
    謝明庭笑,看着她的眼睛柔和如春雲:“那我入贅就是了,只是,顧大人肯要明郎嗎?”
    “貧嘴!”識茵佯作生氣地拿匣子敲他,眼中的喜悅和甜蜜卻怎麽也藏不住。
    謝明庭又取過金剪,将各自的頭發剪下來一縷,盛在早已備好的龍鳳呈祥繡囊裏,系在了帳上。
    “我們去洗漱吧。”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她道。
    許是今晚氛圍太好,滿室的紅滟燭光令她仿佛回到了新婚時,縱使夫妻多年,識茵心上也不由得羞赧起來。
    她抱住他,只覺是抱住了整個世界。将臉埋在郎君透着淡淡月遴香的胸膛上,柔情似水:“嗯。”
    卧室畔自有湢浴,也早早備好了洗浴用的熱水。室中水霧氤氲,也被門扉後透來的喜燭紅光染成了暧昧的緋色,如湧輕霧。
    浴桶很大,原就可供兩人共浴,只此時不知何原因不斷地灑出水來,水聲嘩嘩,識茵脫力地傾倒在桶沿上,微微地喘。
    “識茵……”
    那只手還在水中作亂,男人自她身前擡起頭來,凝結着水珠的濕發之下,眼眸半阖,溫熱的氣息水霧般在她潔白如玉的肩胛處游走。
    這一聲也似被水浸透,濕淋淋地沉澱着情.欲。識茵難耐地咬着指尖,睫畔都綴着晶瑩的淚珠。
    “不,別在這裏……”
    她腦中昏昏沉沉的,終究保留了一絲清醒:“明,明郎……我們去榻上……”
    男人沒有反駁,沉默一息後,大手擒過她只可一握的纖腰,将濕漉的她從浴桶中撈起,踏出浴桶放置在一旁的小榻上,替她擦拭身子。
    柔軟的大巾拂過肌膚,帶了點巧勁的力道惬意得識茵如要入眠。她被他抱着往房中走,忽一陣天旋地轉,卻是被他扔到了榻上,裸呈的玉背撞上還墊着喜果的床板,旋即漫開一陣火辣辣的痛。
    識茵一瞬清醒,她吃痛擡眸,往常那個溫柔體貼的丈夫消失不見,眼前立着的人氣息暴戾冰冷,那張相同的臉上、相同的眸子裏透出的光邪氣又恣睢。
    她愣了一下,不知所措。下一瞬,他目光毫無顧忌地落到她呈露的皓體上,嘲諷地“啧”了一聲:
    “你還真是嬌氣。”
    第二人格黑庭庭:你近來日子過得很好啊,還記得我麽?
    -0-那個,撒帳歌那些都是引用哈。本章掉落小紅包慶賀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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