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新婚第二日,拜舅姑。
    侯府中并無舅姑可拜,公爹早早去世,婆母也去了涼州,因而一整個白天識茵都在書房中陪伴女兒練字。她昨夜跟着外婆睡,一覺黑甜,還全然不知父母房中的變故。此刻被識茵抱在懷中手把手帶着教,不哭不鬧,乖巧極了。
    母女倆在書案邊練字的時候,謝明庭就在隔了一方雕花落地罩的此間裏坐着,自顧飲茶。
    冷不防書案邊的小女兒回過頭來,沖他眨巴着眼:“阿父,你來教兕兒嘛。兕兒想你來教。”
    他微微一愕,擡眸望去,恰對上妻子回頭望來的視線。便笑了笑:“就讓你阿母教你吧,難道阿母教你教得不好你不喜歡麽?你這樣,你阿母可是要傷心了。”
    “兕兒不是……”小姑娘忙擡頭望着母親,着急地想要辯解。
    識茵只笑着摸了摸她腦袋,回過頭去,謝明庭亦看着她,道:“你先教她吧,我找雲谏有些事。”
    識茵還不察他的情緒,微笑着微微颔首,兕兒也同父親告別:“阿父,再見哦。”
    謝明庭勉強淡笑了笑,起身離開。背過身的一霎,眉眼卻黯了下來。
    他算是看得出來,歷經了昨夜那回事,她雖然心疼他,想必心裏還是有些害怕,怕他不知什麽時候又會被那個人奪舍了身體。
    他在這裏,反而惹得她們母女倆不自在。
    屋內,母女倆繼續低頭寫字。小女兒活潑愛動,偏好弓馬,倒是少有的靜下心來練字的模樣。識茵點點女兒的小腦袋:“今日怎麽這麽努力了?”
    “世子哥哥說的啊。”兕兒眼睛仍看着眼前的書帖,“他問我會寫幾個字了,我說我也不記得我會多少個,他就笑話我,說我不學無術。還說,還說我要是不學會一千個字,他就不帶我去荊州玩了。”
    又一臉好奇地問她:“阿母,荊州好玩嗎?”
    她口中的世子哥哥,乃是此次跟随楚王進京的楚王世子,年方七歲。楚王是陛下的叔叔,論輩分,兕兒得叫他一聲叔父。什麽哥哥不哥哥的。
    識茵失笑,慈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頭:“荊州很好啊。”
    “荊州有長江,有大船,有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很好看的。”
    “那兕兒一定乖乖練字!”小姑娘果然被說得神往起來,高興地道,“我才不比他差呢,我将來,一定将他比下去!”
    院外,謝明庭已經到了隔壁弟弟的院子中。謝雲谏正在院子裏晨練,謝疾和謝徐兩個就候在一旁等着給他遞毛巾。
    只見他擒弓在手,對準箭靶,弦松箭出,正中箭靶。
    弓繃滿月,箭如流星,一身小麥色的精壯筋肉,其上淌滿汗水,在秋陽下熠熠閃爍。實在賞心悅目。
    一把羽箭放完,他将雕弓箭簍都抛給謝徐,接過毛巾往屋中走,似随意地問:“你來這兒做什麽。”
    雙生子本就有心靈感應,方才哥哥才進院子時謝雲谏便感知到了,謝明庭跟了上去,淡淡地道:“自然是有要事要跟你商議。”
    “今夜,我過來跟你睡。”
    跟他睡?
    謝雲谏霍地轉過身來,一臉活見了鬼的神情:“不是,謝明庭你有病吧?”
    “你別欺人太甚好麽?你要補辦婚禮,你讓我做伴郎,你要搬回來,我都同意了。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還要我怎麽樣啊?你一天少折騰我成麽?”
    “自然是有原因。”謝明庭道。
    二人進入屋中,他将自己的病症平靜地和弟弟說了。謝雲谏半信半疑地聽完,一臉狐疑地瞅着他:
    有這事?
    這樣的病症,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然他又想起在義興的時候,茵茵為吳氏所擄又逃走之時,哥哥确有一次似入了魇般,怎麽喚他都不搭理。
    難道,就是被他口中的那個人奪舍之時麽?
    到底兄弟連心,謝雲谏心底還是擔心的,便問:“那你這個有得治麽?總不能,總不能一直這樣吧?”
    別說是識茵了,換成是他,熟悉了十幾年的哥哥突然跟換了個人似的,他也會害怕啊。
    謝明庭眸中光華黯淡,搖了搖頭。
    “那你昨晚沒傷着她吧?”
    他沉默半晌,還是如實道來:“以前有一次,是在山陽的船上,險些傷了。”
    那怎麽了得?!謝雲谏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那你今晚就跟我睡!跟我睡!別去吓着她們娘倆了。”
    方才還一臉嫌棄,如今變臉竟這樣快,謝明庭還不及做出何反應,謝雲谏自己已覺不妥了起來,面上微紅,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擔心你啊,你可別瞎想。我已經,已經……”
    他頓一頓,聲漸小了下去:“……已經不喜歡茵茵了。”
    謝明庭聞言也是神色微黯,然以他的身份,去勸弟弟就難免有得了便宜還賣乖之嫌。只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弟弟的肩,什麽也沒說。
    夜裏,謝明庭果然宿在弟弟院中。
    月明燈皎,草蟲喓喓。屋中,謝雲谏一臉不耐地将哥哥推進湢浴:“你先去洗。”
    “待會兒,你睡裏面。”
    既是“寄人籬下”,謝明庭自沒說什麽,抱着毛巾與寝衣沉默地往湢浴去了。
    原本,麒麟院中不止正房一間房,謝雲谏也想讓哥哥去別的房間睡。然而轉念一想,又怕他半夜起來禍害識茵她們,便大發慈悲地讓哥哥和自己睡一張床。
    就像是小時候,哥哥剛從江南被接回來的時候,父母為了讓他們彼此多增進感情,一直到十二歲謝父去世之前兄弟倆都是一起睡的。謝雲谏也樂得冬天有人當暖爐、夏天有人當竹夫人、早上起床還不用鋪床單疊被子的生活。
    ——至于彼時的哥哥挨了熟睡之後的他多少腳、被他扯去多少被子,這就不是幼時的他所能知道的了。
    不過,十二歲之後,謝明庭知曉自己身體裏多住了一個人,便不讓弟弟和自己一起住了,此後兄弟倆也少有抵足而眠的時候。
    而如今,兩個大男人再擠在一張床,就十分擁擠。
    這更不是當初在義興之時那種寬敞向外的羅漢床,而是一張逼仄收束的圍欄床,睡他和茵茵兩個人還差不多,睡他們兩個,就有些擠了。
    熄燈不久,謝雲谏就受不住了。
    “你就不能再往裏面挪挪?”他忍不住抱怨,“你就想把我擠到床下去是吧?謝明庭你果然不安好心!”
    謝明庭知道弟弟心裏有氣,也不好反駁,唯靜默地攬着被子側身再往裏面硬擠了擠。
    此時他脊背已經緊緊挨着了裏側的圍欄,退無可退。然則仍顯擁擠,再加之暑熱未褪,兩人挨在一起。愈發難受。
    謝雲谏一向怕熱,很快他便受不住地從床上坐起。
    熱死了!
    他火急火燎地跳下榻,啪嗒啪嗒趿着木屐跑到書房裏,随便抓了本書充當扇子在臉邊扇着。
    分明已過了七夕,夜裏怎麽還這麽熱啊!
    分明,他昨夜一個人睡的時候也不熱的,都怪謝明庭,非要跑過來跟他擠一起,也不像他小時候,涼的跟塊冰一樣,和他擠一起熱死了!
    弟弟的煩躁謝明庭自也能感知到,他失落地在榻上坐了一會兒,披衣起身,走至茶幾畔給弟弟倒了杯已經涼下來的茶水。
    “要不,我睡地上吧。”他道。
    房中并未點燈,皎皎月光入戶,落在那張如玉雕刻的面龐上,更顯陰郁清冷。
    謝雲谏接過茶猛飲一口,一擡頭,瞥見哥哥眼底如霜凝結的哀傷,微愣一瞬後,心頭又愧疚起來。
    他自然不是因為要和哥哥擠一張床而煩怒,真正發火的原因,他自己一清二楚。
    可當日早就說了要退出,如今這般,豈不是庸人自擾?哥哥有這個病已經很可憐了,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怎麽能因為從前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遷怒他呢?
    這樣想着,他心頭反倒不好過起來,撓撓頭道:“罷了罷了。”
    “你回去睡吧,我就睡書房好了。”
    這書房與他的卧室相連,原就設了一張軟榻,供他午睡時用。
    曾經,這座院子沒被燒毀重建之前,他和茵茵共處一室時,為了讓她安心,他也睡過書房。
    如今,倒成了為了謝明庭睡書房了。他跟他們兩口子是犯沖不是?謝雲谏有些郁悶地想。
    不過到底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調整好情緒後,他惡聲惡氣地說:“我可警告你啊,你半夜不許起來發瘋啊,我,我會看着你的。”
    “你半夜要敢偷偷起來,被我發現,我就拿繩子把你捆住!”
    “嗯,我不會去。”謝明庭道。
    “那就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謝雲谏大大咧咧地說着,将他推出書房,唰地拉過碧紗櫥的門。
    不出片刻又将門拉開,小聲地嘀咕:“哦,忘了,我得看着你。”
    謝明庭失笑。
    雲谏真是世上最最良善之人,何德何能,能與他結為兄弟。
    此生,他欠弟弟的實在太多了。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償還。
    房中再度沉寂下來,夜竹深有露,明月落窗前。兄弟二人隔着碧紗櫥門而眠,很快,謝雲谏就陷入了夢鄉。
    然他不知道的是,夜過三更,睡在裏屋床上的哥哥忽然睜開了眼,從榻上坐了起來。
    他面無表情地穿好衣裳,卻并不急着離開。無聲無息地走進門扉未曾合上的書房,榻上,謝雲谏猶在沉睡。
    旁邊立着的榧木衣架上還打着他解下來的玉帶袍服,明月入窗,打在那張相同模樣、如玉雕刻的臉上,幽幽如晦。
    他睡得很沉。
    但他軍旅出身,原本不該睡得這樣沉。
    是對自己這個搶了他老婆的哥哥仍舊沒有半分防備麽?所以才叫自己得逞。
    男人靜靜看了熟睡中的弟弟一會兒,薄唇掠過抹嘲諷的笑。
    謝明庭啊謝明庭,你說,你何德何能呢?
    他取過玉帶,将弟弟手腳都捆縛住,随後将門掩上,另尋了把鎖鎖上。旋即,才出了門。
    鹿鳴院裏,識茵方給女兒講完故事,摟着她輕輕扇動着輕羅小扇,還未睡下。
    也不知道……他那邊怎麽樣了。
    她仍有些擔心,仍有些挂念丈夫。她看得出來,盡管她再三同他表明了她不在意他這個病,但他自己仍十分在意,甚至是有些自卑,從清晨過去雲谏那邊就沒再回來。只是中午用飯時見了一面。
    可她只是才遭了驚吓,下意識地有些害怕罷了,又哪裏是真的嫌棄他呢?
    他是她的郎君,是兕兒的父親,他們好容易才排除萬險走到一起,就算他有這個病,她也不會放棄他的。
    想到這兒,識茵輕輕嘆了口氣。将扇子放下,預備睡下。
    門上卻響起陣清晰的門栓掉落聲,是已經合上的門栓被人從門縫裏挑開,落在了地上。
    她一下子警醒,坐起身來:“誰?”
    那聲音卻出乎意料:“是我。”
    是丈夫的聲音。
    他打開門,走近來,重将門合上:“我有樣東西落在房中了,所以回來看看。”
    這聲音無波無瀾,與平素的他也沒什麽兩樣。識茵尚自迷惑,可等他一走近、對上那雙眸子裏冰寒的光。她腦中又轟的一聲——
    不,這不是他!
    “你出去!”她立刻急躁起來,警惕地将女兒掩在了身後,“再不出去我就喊人了!”
    門外原本有侍女們守着的,方被男人以謝明庭的身份遣散,自然沒了蹤影。見被她識破,他自也不裝了。傾身過來,半只腳踩在榻前的黃花梨腳踏上,似笑非笑地睨她:“你叫啊,你要喊誰?”
    “你要喊謝雲谏麽?可惜他如今睡得和死豬一樣,又被我鎖了門,怕是叫不來哦。”
    “再說了,我們倆的事,你老叫他做什麽呢?難不成,你還真的想他和我們一起?”
    他說得荒唐,識茵霞飛雙頤,臉上紅透。兕兒這時已驚醒,小胖手迷蒙地揉揉眼睛,看清身前的父親後,乖乖糯糯地喚他一聲:“阿父。”
    “你要和我們一起睡嗎,阿父。”
    眼見女兒醒來,識茵害怕極了,忙将女兒往身後藏。男人卻似興致不錯的樣子:“為什麽要和你一起睡。”
    “兕兒,你都大了,應該自己睡。聽阿父的話,回去睡覺好麽?不要來打擾你阿父阿母了。”
    對……先想辦法把兕兒送走……
    識茵猛地回過神來,忙也勸兕兒:“兕兒你先去和雲袅姨睡好不好?阿娘明天再給你講故事。”
    “不嘛。”兕兒卻不滿地嘟起了嘴,抱着母親柔軟的肩頸不放,“我們就和阿父一起睡嘛,阿母,好不好。”
    不好!
    這話差點脫口而出。
    識茵既擔心他會傷害女兒,腦中飛速運轉着思考着對策。偏偏男人瞅了個空檔,一把拎起小兕兒的衣領,提小豬一樣将她從母親懷中拎了出來。
    “你想做什麽?!”識茵着急地喊道。
    “你還是出去睡。”他卻不理她,邊說邊抱着兕兒往門外去,“阿父和阿母要過自己的生活,知道麽?你已經大了,就別來煩我們了。”
    “喏,自己回去睡覺吧。”
    他把兕兒放在門外的地板上,重新合上門。門外,兕兒還未反應過來便被父親毫不留情面地扔在了地上,一個屁股墩摔在了地上,緊貼着冰涼的地板。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父親扔出來了,傷心地放聲大哭。
    “你把兕兒怎麽樣了?!”
    母女連心,識茵霎時急了,像頭驚惶的母獅奔過來,想要查看女兒情況。
    身子卻被他穩穩攔住,他将長發披散的小婦人一把抱起,往裏屋走:“行了。”
    他不耐煩地道:“我把她弄出去不好嗎?怎麽,你還想讓女兒來圍觀?”
    門外女兒哭聲陣陣,好不凄慘,識茵如何聽得進去,奮力捶打着他想要掙脫下來去看女兒,卻被箍得更緊。男人道:
    “何況你以為他就喜歡孩子麽?他曾經無數次對我說過,‘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他只将孩子視作他一時情|欲之發洩,你以為,他會有多愛你這個女兒。”
    “別想這些了,我昨晚就說過我會來的,春宵苦短,你我還是,好好享受吧。”他将她放在榻上,說。
    卻說這廂麒麟院中,謝雲谏仿佛心有所感般,忽然從睡夢中驚醒。
    他下意識想要坐起,卻被束縛得死死的。于是瞬然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忙朝外喚道:“謝疾!謝徐!”
    謝疾謝徐都是他的親衛,一貫宿在偏房的,二人聞見聲音,忙破門而入将他解救出來。謝徐震驚地看着地上散落的衣袍玉帶:“侯爺,這是怎麽了?誰把你捆起來了?”
    這兩個蠢材!
    謝明庭出去他們怎麽也沒瞧見!
    謝雲谏氣得無法,一人頭上賞了一爆栗,匆匆穿好衣服跳出了門。
    隔壁鹿鳴院中,兕兒猶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屋中仍傳來隐隐的争吵聲,而不知是不是院子裏的侍女被他事先屏退,此時竟無一人發現院中的鬧劇。
    糟了。
    謝雲谏心知不好,慌忙沖過去。兕兒這時也看見了他,委屈地朝他伸出手要抱抱:“阿叔……阿叔……”
    謝雲谏一心都系在識茵身上,如何有心情顧及小侄女。他匆匆安撫了兕兒幾句,忙将她交給跟在後面的謝疾謝徐兄弟。随即猛然拍打着房門:“謝明庭!”
    “你在做什麽?!你給我住手!”
    随着這一聲,門扉“砰”的一聲被他人為地撞開,屋內的動靜都為之一止。他心急如燎地沖進去,寝房內,“謝明庭”已将忿怒掙紮的識茵壓在了身下,二人聞見聲音,都擡頭朝他看來。
    “是你啊。”看清是他,男人似有些意外。
    面上旋即露了似真非真的笑,他看着那張因盛怒而忘記避嫌的面孔:“是要一起麽,阿弟?”
    一更,12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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