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他第一次有自己的意識,是源于幼年的遭遇。
他叫謝明庭,确切來說,是他的本體叫這個名字。而他,作為一個在本體原人格的基礎上誕生的次生人格,自然也只能一并繼承這個自我的身份認知。
他的出現來源于一場偶然。
那是在江南。他的本體出身優渥,本生于京洛清貴人家,卻因一道“雙生子七歲之前不得共存”的批命,被千裏迢迢送往江南老家,寄居于族人家中,不得過問。
也是在那裏,日後花團錦簇、矜貴無雙的陳留侯世子因被視作為父母所放棄的那個,遭遇了族叔忽視,叔母不喜,同窗淩辱……他們認定他的父母放棄了他,所以欺負起他來也毫無顧忌,起初還只是藏起他的功課書本讓他招來先生的诘問,然後慢慢過渡為集體的無視與孤立,再然後,則是将他堵在僻靜無人處毆打。終于一步一步催生出他來。
——他最初的出現,就是為了保護。
還是在學堂的事。留守建康的謝氏族人因門戶凋零,未設族學,那被放棄的小小少年便只能寄讀于隔壁吳興沈氏的家族學堂。他天性不愛說話,沉默寡言,但天資聰穎、博聞強記,很快得到學堂先生的賞識。卻也因此,遭受了學堂的主人家沈氏學子的不滿。他們會時常合起夥來欺侮他,往他的書包裏塞癞蛤蟆、将他的課本扔進池塘,踢翻他的飯碗……這樣的欺淩不過是家常便飯。
不同于自己的暴脾氣,那個瘦小的少年始終沉默寡言,選擇了默默忍耐。終有一次,他找準機會占據了身體,用拳頭反抗了回去。他以為自己保護了他,但緊接着對方的父母就找上了門,而面對叔父“為什麽不打別人就打你”的诘問,少年的辯解,始終不能再出口。
現在想來,他很難說自己給幼時的自己帶去了保護與救贖。因那之後,少年在學堂的處境并未因此好轉,他也曾數次占據身體反抗,但無一例外,換來的都是下一次更加變本加厲的欺淩。
直到,“弟弟”的出現。
七年之期一滿,少年那在洛京的父母如期來接他。他仍記得那是個紅霞滿天的傍晚,少年在巷口被學堂裏的沈氏公子攔住去路,命他自他們的褲裆裏穿過去。奇恥大辱,前所未有。他在少年的身體裏蠢蠢欲動,再一次試圖占據那具身體的主導權,那一刻,一個和他生得一模一樣的小小少年像麒麟一般風風火火地沖過來,擋在了他的面前,說:“不許你們欺負我哥!”
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不用再出現了。
他做不到的事,謝雲谏能做到。
後來他們果然過了一段安生日子,“父親”知道了他在江南的遭遇,氣得與江南的族人斷了來往,将他帶回京中,正式立他為世子,給他請最好的老師,親自教授文武,悉心栽培。
作為弟弟,謝雲谏也很敬愛這個兄長,兩個小小少年從此同吃同卧,共同習書學劍,甚至是炎熱的晚上,他也舍不得與哥哥分開,每日夜裏,定要抱着他才肯入睡。
那時候他們的生活很圓滿,父親慈愛,弟弟黏他,除了他的生身母親武威郡主不大喜歡他之外,他的人生似乎沒有什麽遺憾。只是,大約是天性使然,少年一如既往地不愛說話。
只是,“父親”的死,很快就打破了這一切。
“父親”是被武威郡主殺害的,那日謝雲谏不在家,而他剛好躲在梁柱後親眼目睹了母親将劍刺進了父親的胸口。鮮豔的血好似漫天紅雲漂浮在眼前,分明隔得很遠,也似近在咫尺,溫熱的、激烈的濺在臉上。
那一刻,少年心中莫大的哀愁宛如深海潮流将他淹沒,幾乎溺斃其中。他沒忍住,第一次蠱惑他:“是她殺了父親,你應當去報官,為父親報仇!”
少年尚是第一回感知到他的存在,似是愣了一下:“可她是母親,我,我不能……”
“可她殺了父親!”
“父親愛她,若是父親在天之靈知曉,也會原諒她……”
眼見争執無用,他拼命地掙脫血肉的束縛想要占據這具身體,為那個唯二給過他溫暖的“父親”報仇。關鍵時刻,他身邊的那個陳礫卻匆匆趕到,他只好被迫蟄伏。
也是因為這件事,少年從此知道了他的存在。
他視自己為怪物,為本是為保護他而生的他,感到不解與自卑。他開始讀老莊,讀佛經,清心寡欲,試圖扼殺他的存在。
可他又豈是那麽容易被扼殺的?
經文的壓制只是一時,他就是他思想的一部分,是他的惡。他自己不起惡的念頭,他也不會來打擾他。他們就這樣無可奈何地和平共處着,他仍舊栖息在他心底,眼看他中狀元,登麟閣,年紀輕輕就是從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深受女帝賞識。
他的人生從此一帆風順,好像從無低谷,好像生來就只享受人們的贊美與鮮花。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他過去的遭遇。而他也始終安安靜靜地潛伏在他心底,不去打擾。
——平靜第二次被打破,則是那個女人的出現。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上元節的燈會上。
上元,燈市。月上柳梢頭,花市燈如晝。他在燈會上得遇一局棋,一個女子,一場精彩絕倫的棋逢對手。
流光滟滟,萬家燈火,那的确是很美的相遇,除了并未見到她本人之外。但謝明庭從來是不解風情的人,他沒有過多惦記那個女子相貌如何,就連次日弟弟就跪在母親房門口請求提親、說是當夜在燈會上遇見個美貌絕倫的女子也未在意。只是此後的小半年間,偶爾會在對弈或是翻看棋書時想起那局棋,以及,下棋的人。
那樣潇灑大氣的棋風,下出它的當是怎樣的女子呢?這念頭偶爾會在他心間一閃而過,又終究沒有下文。
再一次見到她,則是被迫替弟成婚的那個晚上。
那夜花影滿地,鳳燭光明。謝明庭的手撥開新婦掩面的團扇之後,他逢上一雙湖水般清靈澈透的眸子,她羞答答地擡起眼,喚他:“郎君。”
明眸剪水,恰似秋水落芙蕖。
那一刻,他清晰地聽到了謝明庭的心跳聲,仿佛月明如水中,那朵芙蕖從枝頭墜落他心上,蕩開了圈圈的漣漪。
接下來的故事,世人就都知曉了。
那顧氏女過門之後,的确給他黯淡無色的人生增添了一抹鮮豔的亮色。他在見到她相貌的第一眼就動了心,卻自欺欺人地囿于他根本不在意的道德與禮法,不肯對這新過門的“弟婦”流露真實感情。起初他還頗看不上謝明庭這一點,與謝明庭的刻意冷淡不同,他對那新過門的小娘子充滿了興趣。他想知道能讓謝明庭鐵樹開花的究竟是怎樣的女子,也想知道,明明知曉丈夫“性情大變”卻還主動接近、糾纏的她究竟抱着怎樣的心思。他會在他熟睡後趁機占據身體,捏着她臉翻來覆去地查看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也會在心底暗戳戳地蠱惑謝明庭違背道德與禮法,直接将人搶過來。
但,真正論起來,謝明庭做過的那些有悖人倫的事,卻與他的蠱惑無關。
那畢竟是“父親”死後除謝雲谏外第一個對他“好”的人,哪怕這份“好”裏也摻雜了不少的虛情和別有所圖。但渴慣了的人又怎會在意飲進去的是佳釀還是毒藥呢?他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走進那片名為情愛的沼澤地中,一點一點下墜,一點一點沉溺。
清醒地下墜,清醒地沉溺。
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無須自己蠱惑,謝明庭也終有一天,要因這份靠欺騙而換來的感情,做出更瘋狂、更失理智的事。
至于他,從靜靜圍觀的旁觀者到忍不住掙脫束縛想要占據身體博得她的喜愛,他本該只是這場鬧劇的看客,但最後,卻把自己賠了進去
作為從本體性格裏衍生出的第二人格,他起初,對于顧識茵的确是一種心不在焉、旁觀看戲的态度。與謝明庭自欺欺人地以為她會對他有真情不同,他從最初就很清醒地知道,顧識茵在騙他。而他,一直在等着她翻車的那天。
後來他如願以償,謝明庭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将他釋放了出來。他在船上将她狠狠脅迫了一番,從而換來她長達半年的妥協與屈服。可若非謝明庭那自以為好心的阻止,自可以事半功倍。
此後這許多年,他也一直潛伏在謝明庭心底,冷眼看着他們從分開到和好,看着她從最初的嬌弱少女成長為名揚一方的女訟師,看着她從一開始的害怕流言蜚語到後來堅定地想要跟他在一起,他終于明白了她身上的可貴之處,是如她的名字那般,是芳草,柔而韌。
好在,謝明庭那笨辦法最終起到了作用。他如願以償地抱得美人歸,而他,作為主人格的一個附屬品和衍生品,也理應感到滿足與快樂。
但他卻漸漸感到不滿足。
他看到他們親密時會吃醋,看到她完全忘記當年的仇恨投入謝明庭懷抱時會嫉妒,他甚至會惡趣味地想,如果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存在,她還會那麽愛謝明庭嗎?他們本為一體,謝明庭卻裝作沒有他的存在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偏愛,當真可恨!
所以他才會故意在他們的新婚夜出來,故意破壞,故意将她吓得花容失色,甚至是,故意那般對他們的女兒。就這樣,他一點一點從原來保護他的存在,反而成為了他的累贅。可他就是想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接受他?能不能接受一個完完整整的謝明庭?
但他沒有想到,她那樣大度,謝明庭一将事情坦白她便接受了他。僅僅因為,他是謝明庭的一部分。
在她眼裏,他只是一個附屬品。
這是施舍,不是愛。
所以還留下來做什麽呢?既然謝明庭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達成了他最初的期望,他就不該再橫插一腳,再生事端。
他也想起來他最初的出現是為了什麽,如今又變成什麽。他是為了保護謝明庭而出現的,可如今,卻成了阻礙他的存在。而他既有弟弟,又有妻子,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也許,不會再需要自己。
他會繼續沉睡,等待下次被喚醒的時候。
但他也希望,那一天,永不會來。
(番外1完)
emmm本章是第二人格的內心獨白,第一次嘗試這種內心獨白的寫法,QAQ輕拍,本章發30個紅包。
下章開始寫青梅竹馬三人番外,今晚開始,明早來看吧。提前打個預警,弟弟戲份很重!!!1V1純愛的寶子慎入。
後續會寫雙重人格X女主,但那是與正文不同的平行番外,所以這個獨白就只能放在這裏,
還有白鴿想強調一點,不能把第二人格和第一人格的剝離,第一人格是表面溫文爾雅實際陰郁清冷,第二人格更加暴戾瘋批。而不是第一人格溫文爾雅,第二人格暴戾陰郁。總之謝庭庭做的那些事和第二人格無關,都是他主人格在清醒時候幹的,不洗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