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這個時候的謝雲谏不會想到,僅僅兩年後,他的這個願望就成真了。
    顧昀再次外放,這一次,是從六品的太學博士外放為蜀郡郡守。恰巧妻子又懷了孕,他不放心将妻女獨自留在京中遭受勢利眼兄嫂的刁難,決議将妻子也一并帶去任職之所。
    只是如此一來,小女兒的去留就成了個問題。她畢竟已有五歲,顧昀原想讓她留在京中學堂讀書,既要外放,卻是無人照顧。若是一并帶去,也恐照顧不周。左右為難之時,謝浔善解人意地提出可以将識茵接過來,代為照顧。正巧家中單獨為兩個孩子聘請了老師,她若過來,可以一并入學。
    顧昀夫婦自然感激不盡,于離京那日,将女兒送到了陳留侯府。和父母分別後,已經長大一歲的小姑娘郁郁寡歡,濃密的雙睫如浸煙水般沉滞不起,在如雪的小臉上投下如鴉羽的暗影,滿臉皆是沮喪。
    她一直乖乖的,縱使心裏難過,被大人拉着手不哭也不鬧。武威郡主實在心生憐愛,蹲下來安慰她道:“茵茵乖,不要想家。以後,你就當這裏是你的家好了。舅舅舅母就是你的父親母親。”
    “嗯。”小姑娘眼含着淚,乖乖巧巧地點頭,仍不忘追問,“舅母,那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呀。”
    “很快呀。”武威郡主耐着性子哄她道,“明年這個時候,你阿父阿母就會回來瞧茵茵了。所以茵茵要好好學習,好好吃飯,健康長大,這樣日後你阿父阿母回來看到你好好的,也會很高興的。”
    小姑娘聽得似懂非懂,惘惘然眨眼睛。武威郡主又搬出謝雲谏來:“對了,你不是很喜歡你雲谏哥哥嗎?他還在家裏等你呢。以後你們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
    這兩年間,小姑娘也跟着父母登門作了幾次客,每一次,都和謝雲谏相處和睦,二人很是要好。
    和哥哥們喜歡她一樣,她也很喜歡那個帶她玩竹馬、給她摘花、摘青梅的哥哥,聞言果然亮了眼睛:“雲谏哥哥……”
    這一聲才剛剛落定,忽聽得前面街巷裏一聲欣喜的“茵茵”,小少年着玄衣衣、策紅馬,朝他們狂奔而來。英姿獵獵,真如一只騰雲狂奔的麒麟。
    識茵臉上一下子綻開了笑:“雲谏哥哥!”
    半大的少年騎着匹半大的棗紅馬,身後,還馱着和他同樣裝束的哥哥,在識茵一疊聲的“哥哥”裏,很快騎着馬近了
    兩個都還是孩子,陳留侯吓得不輕,叫了一聲“小祖宗”忙上前去接。武威郡主卻很是高興——這才是她叱雲玉萼的兒子嘛!
    謝雲谏謝絕了父親的好意,輕車熟路地從馬上跳下:“茵茵,我們來接你了。”
    “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妹妹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識茵原本乖巧應了聲“嗯”,聞見這一句,又困惑了:“可是,本來就沒人欺負我啊,除了,除了雪球……”
    雪球是武威郡主養的一只雪獒犬。去歲中秋,她随父母到侯府做客,适逢廚房做了桂花發糕,分給三個孩子吃,因雪球一直眼巴巴地望着他們,小姑娘好心,就分了一半給它。結果雪球卻半點兒也不客氣,咬住她的糕點一口就全吞下去了,氣得小姑娘哇哇大哭。
    “那有我在,也不讓雪球欺負你!”謝雲谏拍着胸脯保證。這時識茵卻已看見了他身後正從馬上被抱下來的另一個哥哥,遂甜甜喚他:“明庭哥哥。”
    她這時已經不怎麽會認錯他們兄弟倆了,因為兩個哥哥一起出現時,總是雲谏哥哥先喚她,也對她更親和。
    至于大哥哥,不知道為什麽,對她總是不冷不熱。但上一次雪球搶走她的發糕,卻是大哥哥将自己的那份讓給了她,她就也有點喜歡他了。
    謝明庭只是神色淡淡,微微颔首。識茵有些失望,武威郡主見狀,也嘆息着搖頭:“瞧你那樣,妹妹喚你,也愛答不理。”
    這孩子雖和雲谏同胞而生,兄弟倆的性格卻迥然不同,雲谏活潑開朗,他卻怎麽也不愛開口說話。她和謝郎都不是沉默寡言的性格,真不知道他為什麽性子這樣。
    為緩解識茵與父母分別的思念之情,當日,武威郡主就将孩子們帶去北邙山打獵了。識茵雖不會騎馬,但叫謝雲谏抱在馬上跑了一下午,也算過足了瘾。歡聲笑語,銀鈴般灑在北邙草原。
    夜裏衆人就露宿在北邙山山間。臨時搭建的大帳內,用過晚飯後,三個孩子并排睡在鋪了錦褥玉簟的地上,武威郡主與陳留侯謝浔就守在一旁,替孩子們打扇。帳外,銀河耿耿,秋月高懸。
    玩鬧了小半日,識茵是真的累了,抱着謝雲谏一只胳膊睡得極是香甜。纖長的睫毛輕巧搭在眼睑上,看上去十分嬌憨可愛。
    謝雲谏的另一邊,則睡着哥哥。
    俄而,睡夢中的謝雲谏無意識翻轉了個身子,恰與識茵額抵着了額。
    兩個小娃娃,蓋着同一床被子,額抵着額,肩挨着肩,像極了兩只依偎的小獸,瞧上去極是親密。武威郡主不由掩唇一笑,扯了扯身側丈夫的衣擺示意他看。
    謝浔卻只看着妻子燭火下美麗眼睛,含笑問:“怎麽了。”
    “你瞧,茵茵和麟兒多配啊。”武威郡主笑着說。
    謝浔微微無奈,将她擁入懷裏:“孩子們還小呢。雖說眼下要好,可未必是你希望的那樣。我只怕屆時事與願違,你反而會失望了。”
    “難道你不希望茵茵給我們家做兒媳婦麽?”武威郡主卻笑着反問。
    “怎會?茵茵可是我的外甥女。”謝浔拿過扇子,替妻子打扇,“只是麟兒性子太跳脫,又不愛讀書,我還怕麟兒将來不成器,配不上人家女孩子呢。況且孩子們還小,總要等他們長大了,看他們自己的意願。”
    他知曉妻子一直想要女兒,但那年生鶴奴吃了大苦頭,不僅是她,他也不願再要孩子了。要女兒的念頭也就只能成為遺憾。
    這時,卻貿然得了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外甥女,自然歡喜,做不成女兒,将來做兒媳婦也不是不行。
    “是還小,但感情不是可以慢慢培養麽?”武威郡主笑道,“依我看啊,麟兒倒像有那個心的,說不定将來真把茵茵給我們娶回來。至于另一個……”
    夫妻倆輕言絮絮地說着話,謝雲谏的另一側,那本該沉睡的小小少年卻清醒着,聞見母親提到自己,不禁支起了耳朵,胸腔裏的心不知為何微微加快。
    卻聽母親繼續說了下去:“那是不能指望的……”
    他的心僵了僵,連同指尖,皆泛上秋夜的微涼。
    原來,母親真的想給雲谏娶識茵。可他們才八歲,也可以成婚了嗎?
    他雖少年老成,但畢竟年紀小,也不能明白“成婚”與“喜歡”是何之意。他只是本能地覺得,既然日後識茵表妹要和弟弟成婚,他是不是應該和她保持一定距離?
    至于其他的……
    他眼眸微黯,卻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閉上眼,繼續沉睡。
    其他的,就是他終于知道了,大概母親,是真的不喜歡自己的。
    識茵從此留在了陳留侯府,回到侯府後,郡主專門開辟了一處院落給識茵住,又從自己身邊挑選了一幹得力的人手送去小姑娘身邊,讓她們仔細照顧。
    怕她思念父母,初到侯府的幾日,武威郡主都将識茵接到身邊親自照顧。又讓活潑開朗的謝雲谏陪着她,哄得小姑娘歡聲陣陣,自也忘卻了父母離開的事。
    可惜謝雲谏一向不喜歡讀書,他學射箭、學騎馬、學舞刀弄槍樣樣都極上心,然而那些文的嘛,他是能逃則逃,逃不掉、必須得去上課的,就在課堂上恹恹打瞌睡,功課也讓哥哥和謝疾謝徐他們代勞。
    甚至那門儒學課,因教授的先生脾氣太好,對他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有時尋着了機會竟會逃課。
    原本,陳留侯夫婦讓他帶着識茵一起念書,是指望他能為妹妹作個榜樣好好念。結果沒過多久,他竟開始帶着識茵一起逃。而識茵年紀小,又一向親他,對他自然是言聽計從。
    這不?這日恰逢府外有迎親的隊伍經過,絲竹歡悅,鑼鼓喧天。教授功課的水亭裏,謝雲谏原就坐不住,聽見這樣的陣仗,心裏愈發癢癢了。
    擡頭一望,坐在前面的哥哥脊背挺得筆直,似株挺拔的玉樹,恰替他擋住了先生的視線。
    一旁的小表妹也聽得津津有味的,雖然年紀小,卻一點兒也不覺枯燥。
    實則這門課是專門開給自己的,哥哥生性聰慧,早就學完了四書五經。後來家裏又來了識茵妹妹,父親便讓他和妹妹一起學,哥哥不過是來旁聽鞏固順帶監督他們的。
    他眼珠子轉了轉,趁先生不備,暗暗拉了拉小表妹的衣角。
    識茵好奇地轉過頭來,卻見哥哥一個勁地沖她挑眉,示意她跟着出去。
    她一向喜歡這個哥哥,聞言莞爾,無聲點點頭。兄妹兩個,趁着先生躺在八仙椅上打盹,貓着腰就偷摸逃出了水亭。
    起初二人還壓抑着,腳步輕得像貓,待一遠離,立刻撒丫子跑得歡快。識茵落在後面,一聲聲“雲谏哥哥”宛如鈴铛般落在落英缤紛的石徑上,生怕落下。
    他卻對着她做了個“噓”的手勢,拉着她,一路避開仆人視線,跑到了翠竹掩映的朱紅院牆邊。方前聽見的那陣喜慶禮樂聲此時已然很近了。他抱着她爬上牆頭的時候,那迎親的隊伍恰從院牆外經過。
    院牆下的街道上已經擠滿了人,人群的中央,新郎官一身紅衣,身前別着大紅綢花,引領着身後同樣系着大紅綢花的婚車,于一路喜慶的鑼鼓絲竹聲裏,穿梭人群而去。
    “新娘子。”小姑娘墨玉清潤的大眼睛一下子笑成了月牙,她拍手笑着,指着婚車,回頭急喚謝雲谏,“哥哥你看呀,是新娘子!”
    謝雲谏抱着她,憑借良好的平衡能力匍匐在牆上,摸了摸她頭。
    “知道。”他頭靠在她肩上,調整了姿勢以免身下的牆沿硌着了她,“所以哥哥才帶你來看的。”
    小孩子都愛湊熱鬧,他和識茵也不例外。兄妹兩個趴在牆上,樂呵呵地看着盛大的婚車隊伍自牆外經過。
    只可惜,硌着精美的雕花車窗,兄妹二人始終也沒能看見坐在車中的新婦是何模樣。識茵不禁嘀咕:
    “雲谏哥哥,怎麽不見新娘子呀。”
    “我聽說新娘子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要是能看一眼她長什麽樣子就好了。”
    “那有什麽。”謝雲谏安慰她,“以後你長大了也要成婚,也要做新娘子,那時候不就見到世上最好看的女人了嗎?”
    “是啊……”她惘惘點頭,又好奇地回頭,“可什麽是成婚呢?”
    “成婚……”謝雲谏腦中也是一片空白,擡頭望天,想了半晌才答道,“就是像我阿爹和阿娘,你阿爹你阿娘那樣,在一起啊。”
    “那就是兩個人?”
    “是啊,成婚是得兩個人。”
    “可我只有一個人呢。”小表妹有些懊喪,“我做新婦,誰來做新郎呢。”
    “我呀。”謝雲谏不假思索,“我來做新郎,這樣你就可以成為世上最好看的女人了。”
    她果然被說得高興起來,拍手笑道:“好呀,那我就和雲谏哥哥成婚!”
    兩個小不點挂在牆上說得正興起,絲毫不察身後牆下,謝明庭已經走近。
    他本是為弟弟帶着小表妹逃課追來,不想卻聽見這樣一番對話。頓時頗覺頭疼,沉着臉上前,扯着弟弟的褲腿,将兩小只從牆上扒下。
    謝雲谏正樂呵呵地欲抱着識茵從牆上下來,不妨被親哥在身後這一扯,頓時連着懷裏的識茵也一并滾落下來,正巧砸在哥哥身上。
    三個孩子,你絆我,我絆你,就這樣疊羅漢似的滾在了一起,恰将謝明庭壓在最底下。
    識茵尖叫一聲,察覺有人給自己做了軟墊——還是雙重的軟墊後,慌忙爬了起來。然當她看清追來的是一向不茍言笑的大表哥時,小臉兒又變得煞白。
    “大哥哥……我,我們不是故意的……”她手指絞着衣袖,嗫嚅着唇說。
    謝明庭推開驚慌失措的弟弟,站起身來撣撣衣上的土。眉壓得沉沉的,臉也沉沉的,顯然是動了怒。
    他心中原有千般的火,然觸到那雙楚楚可憐的小白兔似的紅紅的眼睛,又作煙雲散。
    唯是在心中想,她都要做弟弟的新娘子了,自己今後,是不是得遠離她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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