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這件事之後,陳留侯夫婦知道了幼子以往帶着妹妹曠課、逃作業的事,連一向疼愛他的武威郡主也被氣得不輕,把謝雲谏捆起來狠狠抽了一頓,直打得他皮開肉綻、屁股開花。
    “你自小不愛學習,不學無術,也就罷了。如今,竟還敢帶着你妹妹胡鬧!實在太不像話了!”
    “再有下次,仔細老娘扒了你的皮!”
    武威郡主出身将門,原就脾氣火爆,然自嫁入這清貴世家之首的陳留侯府來,脾氣早已收斂。加之她一向疼愛謝雲谏,謝雲谏嘴又甜,母子倆何嘗有紅臉的時候。就連謝明庭也是第一次見母親對弟弟發這樣大的火。
    謝雲谏自知理虧,吓得一句話也不敢說。而那一向慈和的父親也未給他求情,夫婦兩個,收拾完兒子後,命下人将他送往祠堂,關三日禁閉。
    唯有識茵哭得梨花帶雨。
    處置謝雲谏的時候她雖不在場,卻也能從旁人的反應中推斷出他必定不會好過。本以為她也會受到責罰,但舅父卻很溫和地告訴她,逃課是不對的,不能再有下次了。
    夜裏用晚飯時謝雲谏自是不在場,大人們都默契地沒有再提白日逃課的事,識茵幾次主動問起,想要替謝雲谏求情,都被大人們拿話堵了回來。陳留侯又諄諄善誘地給她講起不能逃課不學無術的道理,小姑娘也自知錯了,便只能将求情的話落在了肚中。
    晚飯結束後,識茵同謝明庭被傅母送回院子。本該中途就分道揚镳回自己院落的小姑娘卻一直跟到了他院子裏,謝明庭心知她是想為弟弟求自己,又不好拒絕,任她跟到了院中。
    “怎麽了?”他問。
    她卻合上了門,一瞬紅了眼眶。
    “明庭哥哥。”她怯怯拉他衣袖,像真誠可憐的小鹿,楚楚望着他,“你能帶我去見雲谏哥哥嗎,我很擔心他。”
    謝明庭沉默。
    “可他犯了錯事。”過了一息他才組織好語言,“犯了錯,就該受罰。”
    “可他是因為我……”
    “那你會怨我嗎?”他打斷了她,十歲的少年郎,面上已是不合年紀的沉靜。又不動聲色地,拂開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
    她本能地想要點點頭,然憶起舅父的那通教誨,實則內心深處也知道是自己錯了,嗫嚅着唇道:“茵茵不怨哥哥的……茵茵知道,是自己做錯了事……”
    謝明庭便道:“雲谏也一樣。他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
    “可……”
    小姑娘還要再言,謝明庭卻打斷了她:“回去吧。”
    “只是三天而已,嬷嬷們會照顧好他的。三日之後,你到這裏來看他就是了。”
    他說着,想和弟弟一樣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然憶起她和弟弟的親密,總覺得自己似個外人。一時猶豫,便收回了手。
    識茵聽了這話,當真乖乖地回去了。兩天之後的夜晚,因為哥哥的求情與再三保證會看管好弟妹,謝雲谏被提前釋放,拖着幾近開花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鹿鳴院。
    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潦草用了些飯洗漱後,就趴在床上等着哥哥給他上藥。冰涼的藥膏塗在傷處實在疼,他一邊哀嚎一邊同哥哥抱怨:“阿娘還真是心狠啊,竟然真打。”
    謝明庭将藥膏全部塗抹好,收起白瓷小藥瓶,在陳礫端上來的銀盆中淨了手,淡淡聲道:“誰讓你要帶壞茵茵的。”
    他不似弟弟那樣天生沒心沒肺,他心裏很清楚,父母對茵茵再好,終究她不是他們的妹妹,自己家的孩子,可以溺愛,但別人家的孩子,就得對得起他們的父母。如果是他一個人逃課,母親必然舍不得罰他。但帶上識茵,就不一樣了。
    “我怎麽是帶壞茵茵了。”他轉身要出去,謝雲谏忙回過頭分辯道,聲音影影綽綽從屏風後傳過來,“看見花轎她挺開心的呀,我以後不逃課就是了,看花轎又不是什麽帶壞她的行為……”
    謝明庭這時已經走到了門邊,并未答言。門一打開,下一瞬,小姑娘似入懷的莺撲過來,一聲疾呼:“雲谏哥哥!”
    聲音疾快又擔心,如春日多情的柳纏縛行人一般,連同她稚嫩的雙臂也抱住他腰,頭埋在他懷裏,眼淚啪嗒啪嗒就落了下來。
    心髒處都仿佛遭了一擊,謝明庭微微愣住,她已擡起眸來,雙目含淚,楚楚可憐:“雲谏哥哥……”
    “你,你怎麽不理我呀……”
    原是夜深燭影長,将他認錯。
    屋內,屏風後的謝雲谏已經聽見了她的聲音,氣得直在床榻上呻吟:“茵茵,那是哥哥。我在這兒呢!”
    “你怎麽回事,都這麽久了,還能認錯!”
    又認錯了!
    小女孩子失措地張大了櫻唇,旋即如一陣輕疾的風自他身邊掠過去:“雲谏哥哥……”
    “你還好嗎,茵茵好擔心你。”
    榻上旋即傳來弟弟無奈的聲音,“我當然還好啦,不過打一頓而已,我平時飯吃那麽多身體好着呢!能有什麽事?”
    “倒是你,茵茵,你怎麽來了……”
    小女孩子似被說得破涕為笑,不知為何,聲音又低落下去:“都是茵茵不好,是茵茵連累了你……”
    “怎會怎會!”謝雲谏趴在床榻上,忙否決,“我們能看到花轎和新娘子就好啦!茵茵長大是要給我做新娘子的,我們不提前觀摩一下,怎麽會知道以後怎麽成婚呢?”
    想起将來能成為世上最好看的人,識茵也高興地笑了:“嗯!雲谏哥哥說的對!”
    屋中的小兒女還在興致高昂地讨論着那日見過的新婚場面,橘黃的燭光将他們的影子映在紗面的屏風上,兩人頭挨着頭,瞧上去就像兩只親密依偎的小獸。
    謝明庭收回視線,心中不知為何有些空空的。
    弟弟和妹妹那樣要好,他好似插不進一句,留在這兒也是個多餘的。這樣想着,他沉默地退了出去,沒有打擾。
    這之後的兩三年間,謝明庭便十分默契地與小表妹保持着距離,待她總是不冷不熱。
    他漸漸長大,漸漸地,對于那詩文中的情愛二字有了模糊的理解。知曉大約妹妹長大後是要嫁給弟弟的,于情于理他都該保持距離,哪怕他們如今自己還并不明白。
    但也有一點是好的,雲谏原本不愛讀書,總是想着法子溜出去騎馬射箭。但因有了這個妹妹,為了給她做個榜樣,總算還上心一點了。
    以為都是他一個人監督弟弟讀書習字,識茵長大一些後,也開始拿着書本監督他上進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謝二公子只有在這個妹妹面前是百依百順的,他不再逃課,不再逃功課,那些枯燥的、以往看一眼就能睡過去的儒家經典,也開始迫着自己學了,他和識茵會一篇一篇地逼着他背下來,也會盯着他一篇一篇地練字,總算擺脫他那白字先生的稱號和一手狗爬似的字。
    只是有時候還是會無可奈何地被她纏上。譬如三人一同學習時,弟弟總愛帶着她惡作劇。他們會在他埋案苦讀時讓識茵從身後蒙住他眼睛,怪聲怪氣地讓他猜是誰。
    每次,他都如他們所願的猜是弟弟,然後二人就會一起興高采烈地蹦起來:“猜錯了!”
    再譬如,這日雲谏不在,他在書案邊看《魏律》,忽見小表妹着一身淺粉淡青的襦裙娉娉袅袅地走來,手裏還捧着一卷書,清新淡雅得有如春日枝頭的一枝桃夭。
    “大哥哥……”她梳了雙螺髻,鴉鬓如墨,愈襯得那張臉肌膚似雪的白、眼似秋水的明、唇勝春櫻的紅。他被這濃若桃李的豔硬生生晃了下眼睛,不動聲色地擡起眸來:“怎麽了?”
    她便将那卷書遞給他:“我在看詩,有個地方不懂,想問問你。”
    “你看,這上面說,青山腐爛,水面上漂浮着秤錘,黃河幹枯見底。這是什麽意思呀。”
    他移目一瞧,那是一首輯錄敦煌郡民歌的《曲子詞》。玉指蔥白,搭在泛黃的書頁上,指的正是那首《菩薩蠻》。
    他曾在父親寫給母親的情箋上看過,如今自也不會意外。面上忽然有些燙,他低咳一聲,佯作看書般垂了目去:“你問這個做什麽。”
    “就是不知道什麽意思呀,白天怎麽會看見星星,北鬥怎麽會回到南面,半夜三更又如何會出現太陽……”小姑娘歪着頭,惘惘眨着眼睛,實在是困惑極了。
    “這沒什麽。”他在心裏說服自己是在給表妹講詩,漸漸地恢複了面色,“或許你知道《上邪》嗎?也是這樣的,用一系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正話反說。是說這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誓言才會應驗。”
    “《上邪》?”識茵愈發困惑了。
    他暫未多想,低聲将那首漢代民歌如實背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詩是女子在向天盟誓,渴望與自己的愛人相知相愛,除非群山消逝,江水枯竭。凜冬雷聲,酷暑飛雪紛,天地合為一線,才敢與愛人分別。”
    将這詩講完他才察覺這詩有多暧昧,玉顏微紅,長睫微顫。她才十二歲,可他已經十六了。她或許還不懂,可他懂得情愛是什麽,也懂得《關雎》《桃夭》之義,此時對她講這些,無疑是一種冒犯。
    “愛人……”
    果不其然,識茵眼間仍籠着淡淡的疑惑。旋即恍然大悟似的,回歸了她本來問的那首詩:“那這首詩也是這樣麽?”
    “是說,除非‘青山腐爛,水面上漂浮秤錘,黃河幹枯見底。白天看見星星,北鬥回到南面,半夜出現太陽’,除非這些情況都出現,我們才會分開是不是?”
    她茅塞頓開,越說眼睛越亮,又笑盈盈期盼地望着他,期待他能認同她的答案。
    她說的是,“我們”,幸而并沒有問什麽情愛不情愛的問題。謝明庭頓了一下,笑着點了點頭。
    “好呀。”她立刻拍手笑道,“那茵茵也不要和雲谏哥哥還有你分開!”
    童言無忌,他只笑了笑。笑容淡得好像天邊孤月下的一縷輕霧。
    她才十二歲,她還是個孩子,怎會懂得這詞裏的情意。
    可他已經十六歲了,他懂,所以,他不會當真,也不能當真。
    顧昀夫婦這一去就是多年,這幾年間,識茵就一直留在陳留侯府,與兄弟兩個朝夕相處。一同看書,一同習字。
    幾年過去,他們開始長大。與之對應的,兩人感情越來越好,謝明庭越發像多餘出來的那一個。
    如今,弟弟已經十六歲,識茵也已十二歲。他心知肚明,至多三年之後,二人就當成婚。
    他就徹底是多餘的那一個了。
    謝明庭的預料很快成了真。
    又兩年,他和弟弟十八歲的時候,識茵的父母即将返京,她也就自然要回家了。
    也正是這個時候,雲谏打算出京,去往涼州歷練。而他要為兩年後的春闱做準備,三人即将各奔前程。
    雖說前兩件事都還沒有定下,但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是以連日來,茵茵的情緒十分低落,雲谏想辦法從集市上采買來各種小玩意兒也不能博她一笑。
    而他,出于避嫌,自然是什麽也沒做,将表現的機會全讓給了弟弟。
    只是,他兩個始終像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整日雖在一起,卻還是幼時那般相處之法,雲谏整日傻乎乎的,她也傻乎乎的,兩個人似乎都沒意識到情愛之事。
    這日春雲沉沉,看起來有落雨之勢力,他在窗下溫書,忽然聞見窗外傳來弟弟略顯焦急的呼聲:“茵茵!茵茵!別跑呀,你聽我說……”
    他擡目一望,花窗之下,弟弟正追着前面奔跑的識茵跑到了假山環繞的庭院裏,少女一襲鵝黃襦裙,滿臉是淚,似乎剛剛争吵過。
    果不其然,她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哽咽地道:“我聽你說什麽。我讓你不要去涼州,你就要去……可你走了,就沒有人陪我玩了,我不想和你分開那麽久……”
    少女柳眉微颦,眼睫上還欲落不落地綴着幾滴淚珠,鬓發被風吹亂,嬌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風模樣,實在楚楚動人。謝雲谏看得心都要碎掉,他輕輕摟住她半邊臂膀,像小時候那般将她攬入懷中,臉頰輕輕貼着她鬓發:“你別哭呀。”
    他歉疚地道:“我,我實在是非去不可。我也不想和茵茵分開的……”
    “為什麽非去不可啊?”
    “因為……”
    胸腔裏傳來弟弟砰砰的心跳,窗下,謝明庭有些茫然地垂目,看了看自己的心口,再轉目于院中,弟弟臉上已經泛起了薄紅。他磕磕絆絆地說:“你父親就要回來了,我,我不去涼州,怎麽能立一番事業……”
    “茵茵,我不是哥哥,我沒有爵位可繼承,更不想靠着父母無所事事一輩子。我,我不自己立一番業,又怎麽能上你家……”
    識茵還是未明,美麗的眉眼籠上一層疑惑:“你上我家做什麽。”
    “難道你是覺得我父母會看不起你?怎麽會呢,舅舅舅母對我這樣好,我阿父阿娘也是喜歡你的。他們不會看不上你的呀。”
    眼見得小青梅還是不懂,謝雲谏額上簡直要滲出汗來。胸腔裏的心也愈跳愈快,他尴尬地撓撓頭:“咳,能做什麽,就……就提親嘛。”
    “提親?”
    “是。”他似下定決心一般,深呼吸一口,“茵茵,你忘了麽,你小時候就說過長大了要給我做新娘的,我,我想娶你……”
    “茵茵,我想娶你,你願意嫁給我麽?”他垂着眸,認真地看着她道。
    識茵微微愣住。
    那只是小時候說的話,後來,她漸漸長大,知道這樣的話不能随便說,就再未提過。而這些不懂事的孩子氣的話,自也抛之腦後。
    現在,卻被雲谏哥哥重新提來,還說,想要娶她……
    這是,這是什麽意思呀……
    他目光拂在臉上那樣熱,像是一簇簇火焰。胸腔裏更如小鹿亂撞,砰砰亂跳着,漸不能自抑。她有些難為情地別過臉,紅唇輕輕張合着,似語還休。
    窗下,謝明庭的心不知怎地便揪了起來。目光緊緊地迫到她臉上。
    “我,我……”
    卻是許久也沒有下文,她只是低着眉,杏眼微饧,香腮染赤,低首間,似一朵水芙蕖不勝涼風的嬌怯。
    春風拂過,卷下枝頭紛紛落英。像極了《周南》的詩中桃之夭夭的盛景。
    謝雲谏的心亦在狂跳。
    這是很多年前就想和她說的話,可惜他長大了,她卻還太小太小,讓他不得已仍裝如過去那般,以兄長身份和她相處。
    可現在,她已經長大了。長成了《桃夭》詩中宜室宜家的模樣,長成了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他做夢都想摘下一頂鳳冠來,與她戴上。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他攬在她背上的手一緊,徑直将她攬進懷中。
    識茵似受驚小鹿般狠狠顫栗了下,指尖皆如有電流蹿過,一陣酥癢。擡眸的一瞬,他卻避開她視線,低下頭,在她額上印下個溫軟綿柔的輕吻。
    溫柔鄭重,珍之憐之。
    淅淅瀝瀝的春雨順着濃密的桃葉縫隙點點滴滴地落下來,打在二人的鬓發上,再沿着額角,一點一點滑至臉頰上。
    本該是冰冷的,識茵卻莫名覺得臉上有些燙。
    胸腔裏仿佛揣了一千只小鹿,争先恐後地撞擊着心門,她驚恐望向他,櫻唇微張,吐出的卻是一句:“雲谏哥哥……”
    “下雨了……”
    窗下,謝明庭忽然心痛如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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