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雨還在下,滴答滴答打在窗外檐角的風鈴上,一片清寂的玎玲。
    二人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直至識茵一聲“下雨了”才回過神來。謝雲谏有些不好意思地送開了她:“那邊有個山洞,我們去那邊避避。”
    說着,他拉起識茵的手,兩人相攜着朝假山跑去。
    許久許久,直到微涼的雨絲被春風送進來,打在臉上,謝明庭終從一片虛空中慢慢回過了神。
    他木木地轉身,沒什麽知覺地将窗棂阖上,往內室去。
    陳礫從外面進來,見到的就是自家公子一副失魂落魄之态。他有些愣住,張了張嘴想問,公子卻似沒看見他一般,掠過他往內室去了。
    他們去山洞做什麽呢?謝明庭想。
    想起方才的郎情妾意,心下又是一陣刺痛。他雙目微微一黯。雲谏,必定是親了她吧?他看得出來,茵茵也是喜歡弟弟的,對他的親近毫無抵觸。
    從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到如今兩情相悅,他們終于心意相通了。
    他從前的那些預料是真的,他們會成婚,他事先對她的那些冷落和刻意維持距離都是對的。
    ——只是,為什麽明明早就接受了這一事實,心卻還是會痛呢?
    假山山洞裏,識茵坐在一塊打掃幹淨的石頭上,正仔細翻看着裙尾是否染上淤泥。謝雲谏則坐在她對面的石頭上,因她不說話,內心十分忐忑。
    假山之外,雨聲淙淙铮铮,有如琴弦。謝雲谏小心翼翼地睨着她臉色,試探性地喚了一句:“茵茵?”
    他心內宛如心裏裝了十五個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方才他一時情難自禁,很冒犯地抱了她,還親了她,雖然只是額頭,也和登徒子沒什麽區別了。
    本以為她會生氣,結果她只說了一句“下雨了”,本以為她不生氣,但現在她又一句話也不說……
    這,這到底是喜不喜歡他啊。
    這時,識茵擡起了目來,二人視線相撞,他目光灼灼,全是能期盼她回應的熱忱與擔心事與願違的忐忑。她心內忽然軟下去,輕輕嘆口氣,嘟囔道:“雲谏哥哥……你以後不能這樣了……”
    “舅母教過的,就算是兄長,也不能,也不能……”
    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她臉上又燃起一片滾燙,裝作撩了一下垂在頰邊的頭發掩過了。
    “我以後不會了。”謝雲谏忙保證。又蹲下來,很忐忑地望她,“那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嘛。”
    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少女愈發臉熱,微微別過臉去:“我……我要好好想想。”
    謝雲谏一下子急了:“想什麽啊,你不喜歡我嗎?”
    他追到她轉臉的那方向去,語氣略顯急躁:“分明小時候說過的,你要給我當新娘子的。”
    他很怕,很怕很怕。他已經向她毫無保留地展露他的心意了,如果她拒絕,如果她說她不喜歡,那麽他就真的什麽後路也沒有了。
    “茵茵……”
    還是沒有确切的回應,少年沮喪地蹲下來,蹲在她為裙子所籠罩的雙膝邊,可憐巴巴地望着她。活像一只在讨主人垂憐的小狗。
    “可是,可是你也說了,那是小時候啊……”她磕磕絆絆地說。
    謝雲谏的目光瞬然失望無比:“那你也不能食言嘛。”
    識茵沒有再和他掙紮,心裏卻砰砰亂跳。
    這是她從小到大相處的兄長,他說他喜歡她,問她喜不喜歡他。
    她當然是喜歡的,但她不知道,這個喜歡是不是大表哥教她的那些詩詞裏的喜歡,不知道,是不是舅母所說的要找一個心愛的男子相守一生、為他生兒育女的喜歡……這些,她還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她不讨厭他的親近,也很喜歡這個哥哥。似乎如果是成婚,也不是不行……
    “茵茵……茵茵……”
    見她不答,謝雲谏愈發着急,蹲在地上攥着她的手可憐巴巴地搖。識茵心裏愈亂,她低下頭,難為情地道:
    “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等,等我父母回來再說嘛……”
    這話其實等同于默認,謝雲谏頓時喜笑顏開,起身在她身旁坐下:“我就知道,茵茵是喜歡我的。”
    她不願承認,蹙眉別過臉去:“我,我還沒有答應呢……”
    “嗯嗯嗯,我是在考察期嘛。”謝雲谏道。
    他心裏如飲了蜜糖一樣甜,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奕奕光明,如璀璨的星。因她将臉瞥向另一邊,便追到另一邊去。識茵又撇回這邊,他又追過來,滿眼的笑。識茵不知何故紅了臉,心下又羞又惱,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你看我做什麽。”
    “我沒看啊。”謝雲谏裝無辜。
    “你明明就有!”
    “我明明沒有。”謝雲谏道,“再說了,是你在偷看我吧。不然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你……”識茵氣得語塞,跺了下腳起身要走。卻在起身的一瞬間被他抱住,少年輕輕掌着她肩,語聲從她額際傳來,輕柔得像個夢:
    “茵茵,別生氣了。”
    “我和你開玩笑的,我喜歡你,你能答應我,我心裏不知怎樣的高興。”
    她的火氣潮落般一下子撲滅。結結巴巴地:“才,才沒有……”
    知她害羞,他也不再就這個話題逼問,靜靜抱着她,感知着那溫軟肌膚下同樣跳動的心。
    心跳不知因何又微微疾亂起來,像是下起了一場疾雨。他微微移開臉,學着方才笨拙而輕柔地在她額上輕吻。
    溫熱的唇瓣落在眉間,方才那種癢癢酥酥的感覺又從心底蹿出來了,像有小蟲子在啃噬她心髒的血肉。識茵不由緊張得睫毛亂顫,連攥着他衣服的指尖也微微滲出汗來。
    但那陣濕熱卻只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輕碰了碰,他移開臉,光明重回眼前。謝雲谏微笑:“我們回去吧。”
    他知道親吻這種事只有床笫之間才可做的,他今日已經很冒犯她了,不能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登徒子。
    只是,喜歡的人就在懷裏,終于确認她的心意,他未免有些情難自禁。
    山洞外的春雨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桃紅複含微雨,柳綠更帶春煙。沐雨繁花色态嫣然,花容芳潤,喜鵲在枝頭叽叽喳喳地叫着,很是喜慶。
    一切都是亮麗清新的模樣。
    謝雲谏一路将她送回才回了和哥哥的院子,她人一走,他再不必裝老沉了,面上的笑意是止也止不住。冷不丁身前傳來個聲音:“回來了?”
    語聲淡淡,冰冷像沿着後頸流進脊背的冬夜冷雨。謝雲谏唬了一跳,看清是他才松了口氣:“哥,是你啊。”
    謝明庭眉目淡淡,視線落在他沾了泥的金絲繡麒麟紋烏靴,這也是識茵給他做的,作為兄長,他自然也有一份。但他知道,他不過是個順帶,雖收下了,到底沒舍得穿過。
    只有雲谏,因為知道識茵喜歡他,這樣的鞋子以後想有多少有多少,才會如此不珍惜。
    方才,他就是踩着這雙靴子,和她躲進山洞的吧。
    他們會做些什麽呢?
    謝明庭忽然煩躁不已。
    “你去哪裏了。”他冷冰冰地問。
    “沒,沒去哪裏啊……”謝雲谏撓頭不承認。一晃眼瞧見窗邊被雨水打濕的窗臺,恍然反應了過來,支支吾吾地,“你,你不會是看見了吧……”
    他和茵茵還沒有訂終身,方才那樣的場景,在一向以仁人君子自稱的哥哥眼中必然是登徒子行徑。他臉上燒起來,磕磕絆絆地為自己辯解:“你看見了也好,反,反正,我喜歡她,說要娶她絕不是一句空話。”
    “我已經和她說好了,她也同意了。等她父母回京,我就請母親上門提親訂婚去!”
    “嗯。”謝明庭清清淡淡地應了一聲,背身向屋中走去。
    這樣才是對的。
    婚姻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弟弟方才的舉措究竟于禮不符,如果被外人瞧見,首當其沖的就是識茵的清譽。
    何況他們早已兩心相悅,從竹馬青梅,過渡到郎情妾意的鹣鲽比翼,再順理成章不過。
    旁人自也沒有資格說什麽。
    他也沒有資格說什麽。
    夜裏卻做了奇怪的夢。還是那方假山白石桃紅柳綠的小院,他和她立在繁花紛飛的桃花樹下,抱着少年的人卻成了他。
    “明庭哥哥……”
    少女滿臉嬌紅,眼波如醉,紅唇輕啓,欲說還休。
    忽一聲如夢似幻的輕呓,有如雷霆落在額上,他恍然從睡夢中清醒過來,身下已被熱汗濕透。
    這之後沒多久,顧昀夫婦便回了京。
    這次被帶回的還有那個出生在蜀郡的小姑娘,一家團聚自是天倫敘樂。在顧昀夫婦向陳留侯及武威郡主為女兒的養育之情道謝之時,武威郡主卻笑着打斷了他:“這算什麽。”
    “我夫婦哪裏是在替你們養女兒,是替我們自己養兒媳婦呢——知冉,既然你回來了,那兩個孩子的事也可以提上議程了。”
    “我打算為我家麟兒聘取茵茵為婦,你意下如何呢?”
    識茵十分羞赧,攥着謝雲谏衣角怯怯躲在了他身後。謝知冉驚道:“這,這可如何說起啊?”
    “那你就別管了。”武威郡主笑着道,“你難道看不出,這兩孩子青梅竹馬,已是彼此心裏有了彼此麽?”
    “舅母……”
    識茵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連惶急之下抓着了謝明庭的衣袖也不知。武威郡主打趣她:“還叫舅母呢,日後,可得随他叫我一聲母親了。”
    這話原是說的謝雲谏,然則識茵這時不小心抓着了謝明庭的衣袖,他自然為之一驚。
    謝雲谏則是樂呵呵地看着識茵傻笑,二人眼中倒映着彼此的影子,言笑晏晏,仿佛眼中再容不下天地萬物。
    二人的婚事自此定下,雖是定下,卻得一年之後、待謝雲谏從涼州回來後完婚。
    原本,謝雲谏是想等從涼州讨了功名回來後再向她提親,然則那日的争吵使得二人提前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也就順勢将婚事定下。
    識茵也從陳留侯府中搬了出去,回到父母身邊,一心只等他回來完婚。分別這日,小姑娘将他送到了西郊外去京十裏的長亭處,眼淚汪汪地拉着他辔頭:“你要平安回來啊。”
    “我會在家等你的。你晚些回來都不打緊,一定要平安,聽到沒有?”
    兩邊父母早已會意地給這對小情侶留下了獨處之機,遠遠地在一邊等待。謝雲谏看着馬下滿眼是淚的小姑娘,一顆心都似泡在蜜水裏,又甜又軟。
    他跳下馬來,最後一次抱了抱他的小姑娘:“茵茵,放心吧。”
    “我此去涼州,一定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給你掙一頂诰命夫人的帽子回來!等那時候,我們就不會再有片刻的分離。”
    少年的懷抱很燙很燙,識茵紅了臉,輕輕啐他:“你傻呀。燕然山和狼居胥都在北方,你往西能尋得到什麽?”
    謝雲谏嘿嘿一笑:“打個比方嘛。”
    被他這一打岔,識茵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然憶起此去山長水遠、危險重重,她再次紅了眼眶:“我不要什麽诰命,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
    “雲谏哥哥,我等你回來。”
    兩人敘完衷情,很快就到了不得不分別的時候。送走情郎後,她擦淨臉上的淚回到大人們身邊,兩邊父母看着女孩子微腫的眼睛,都會意地沒有再提此事。
    識茵卻覺出一絲不對來。
    咦?
    怎麽不見明庭哥哥?
    然既想起他,又憶起自己從前的字帖似是落在二人的書房裏了,便很不好意思地對武威郡主道:“對不起舅母,我,我好像有東西落在雲谏哥哥那兒了,想待會兒去取。”
    武威郡主自然笑着應下:“這有什麽,你人都快成為我們家的了,想來就來呗。”
    謝明庭今日的确是沒有來。
    今日弟弟離京,他以春閨日近為由留在了家中,為的就是不與識茵與弟弟見面。氣得母親生氣罵他,罵他對弟弟毫無感情,去涼州這樣大的事也不去送他。
    唯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自那日弟弟與識茵在雨中的桃花樹下一吻定情後,他在夜裏就時常夢見她。明知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明知是弟弟喜歡的人,卻常常夢見自己變成了弟弟,在那株落英紛飛的桃花樹下,與她交吻。
    而對于這些缱绻旖旎的夢境,他起初是愧疚,是自責,可女孩子的唇瓣那樣甜,像熟透的蜜桃,咬一口,汁水豐沛,飲之如醉。那種陌生的快樂宛如潮水将他淹沒,透不過氣,甘願沉溺。以至于到了後來,他竟還會隐隐期待起每一夜在夢中與她的相遇。
    他從不知自己竟是這般醜陋不堪的人。
    而自弟弟與她訂婚後,他心裏清楚明白的知道,她即将成為他的弟妹。而肖想自己的弟妹,于倫理綱常不容,他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是以決意與她保持距離,今日不去送弟弟,就是為此。
    只是雖作如此想,他心裏到底是不好受的。趁着父母俱不在屋中,他罕見地叫廚房送來了酒。是京中的名酒玉薤,飲之辄醉,數月不醒。羽觞一杯一杯複一杯,書案上杯盞狼藉,滿屋子皆是濃烈的酒氣。
    識茵到的時候他已然喝得有些熏熏然,房門打開,嗅見那陣強烈的酒氣,她微微失色:“明庭哥哥?”
    “你,你這是怎麽了?”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謝明庭回過目來,看清立在門框邊的女孩子後,他原本清隽溫潤的眸子竟泛出隐隐的妖異的紅。
    “你為什麽要來。”她聽見他問。
    弟弟:你就只夢見親她嗎?我不信。
    白鴿:你覺得以他的知識儲備,還能夢見除親以外的啥?
    啊啊啊啊不是故意卡這裏的,實在是保險起見我得在12點以前發。明晚我努力更新!本章發紅包,感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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