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這夜,識茵直至夜幕降臨才從陳留侯府離開。
她跑得匆忙,被扶上馬車的時候她裙下兩條腿仍是打着顫的,連手帕落在了鹿鳴院裏也不覺。侍女與車駕都在角門外等候已久,見她姍姍來遲,好奇地問:
“小娘子如何去了這樣久,再晚,可就要宵禁了。”
“沒,沒什麽。”她吞吞吐吐地說着,怕叫人看出來,低着頭一截雪白的頸子都變得粉紅,又欲蓋彌彰地補充,“我沒找到我的字帖,想是,想是我記錯了……”
她不慣說謊,這一句便說得磕磕絆絆,聲細如雨。侍女詫異地瞥了她一眼,忽又聽她一聲驚叫,原因疾走而變得嫣紅的面色蒼白如紙:“我,我帕子落在裏頭了……”
“要不,奴叫人去拿回來?”侍女提議。
“不不不……”她卻忙擺手,臉色急得像要哭,“天色不早了,我們走吧……”
侍女雖然詫異自家女郎的反常,然她畢竟回到顧家不久,對這小女郎的性格還未能摸得很熟。眼見天色不晚,也沒多糾結,放下簾子吩咐了車夫趕路。
弦月高懸,車馬辘辘。馬車開始平緩地行駛在沾染夜色的街道上,車中,識茵平複了一會兒,掀起車簾一角,任微涼的夜風吹進來,驅散她臉上的燙意。
之所以這樣晚,是因為她被大哥哥拘在鹿鳴院裏,耽誤了太久。
他倒是沒做什麽,只将她放在榻上,坐在對面夢呓般一遍遍和她說着他有多喜歡她,說從她第一次撞進他懷裏時他就開始注意她了,說從他第一次懂得《關雎》之意時就喜歡她了,說從她問他《菩薩蠻》和《上邪》時就喜歡她了……可為什麽她也和旁人一樣,只喜歡雲谏,卻從不肯多看他一眼,
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她從前從不知道那個外表清冷矜貴的大表兄也會有這般失意無助的時候,且還是因了她,吓得腿都軟了,只是哭。他便很溫柔地哄她,替她擦眼淚,但無論她怎麽哭,也不肯放她走。
最後,識茵是趁着他酒醉昏睡之後偷偷跑出來的,怕叫人發現,甚至沒和舅父舅母告別就走了,實在是很沒有禮數……
想起方才,她心裏一陣陣後怕,雙腿也依舊顫顫的,虛軟不已。
回到家中後,她先去父母院中給父母請了安,又十分擔心母親會問她如何這樣晚才歸家。在侯府發生的事實在超出了她的認知,她害怕極了,也不想告訴父母。可如此一來,就勢必要騙他們……她不能做騙人的壞孩子啊。
好在母親并沒有問,只抱着妹妹,很溫柔地對她道:“今天你也累了,回去用了飯早些休息吧。”
識茵沒有胃口,勉強用了些晚膳,洗漱後便獨自坐在妝鏡臺前。窗外明河煌煌、三星在隅,夜已經很深了,可她仍舊沒有幾分睡意。
傍晚的事實在對她沖擊太大,她看着昏黃燭光下的鏡子,自己的影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鹿鳴院的書房裏,那張黃花梨書案前,大表哥吻她的樣子。
他将她抱在懷裏,扣着她腰,一遍遍從她耳垂吻到臉頰,再吻到唇上……
臉頰依然覺得發燙,連唇瓣也似是叫他含吮時細細微微的酥麻。她羞赧地捧着臉,晃動着腦袋,想将那些羞人的記憶也一并甩掉,卻是事與願違。
她雖年紀尚小,卻隐隐約約明白這不可以,何況她已經許了人家,是他弟弟的未婚妻,就不該再和他有什麽牽扯。
她也不可以,對不起雲谏哥哥……
可他又為什麽要吻她呢,他從前,分明不喜歡自己的……況且他從前那般一個清冷端方的君子,如今卻輕薄她……難道,就只是因為喝醉了酒麽?
這夜,識茵直到夜半時分才懷揣着苦惱胡思亂想地睡去。夜半時分,謝明庭卻醒了過來。
屋中未有點燈,明月半窗,如上好的銀緞靜靜流淌進屋子裏,他疲憊地睜開眼,後腦仍因宿醉鈍鈍地痛。
他扶着頭,平複了好一晌,才起身摸到桌邊取火石點燃了蠟燭。昏黃光暈驅散黑暗,照出榻上遺落的那條櫻草色繡芳草的帕子,他愣了一晌,朝外喚:“陳礫。”
陳礫正睡在屋旁的一間耳房裏。
他原本是不睡在這屋裏的,但世子宿醉,醒來必然是要人服侍的,因而伺候郎君睡下後,他就在耳房裏歇下了。此刻聞見世子喚他,穿着衣裳就跑了來:“在呢在呢,世子,什麽事?”
謝明庭這時已在桌旁坐下,明燭煌煌,映得郎君半張如玉俊朗的臉顯出夜月似的清冷。
他這時已有些許反應過來,記憶出現了斷層,識茵的帕子又恰好遺落,定是他睡過去的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麽,便問:“發生什麽事了。”
陳礫滿臉尴尬。
他撇撇嘴,低低地嘟哝:“您還好意思問呢,我可不好意思說。”
他今日本不在府中,是去城郊的辟雍碑幫自家公子拓片了。
結果回來的時候就撞見表姑娘紅着臉從房間裏跑出來,一進門,屋子裏滿地狼藉,酒氣隐隐,郎君則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地躺在榻上,唇上還沾着表姑娘的唇脂。
他吓壞了,然為了表姑娘的清譽,一個字也不敢往外說,只默默收拾了屋內。然後,就等着世子醒來後問起。
他将自己的所見所聞說了,又忍不住問:“世子,您、您到底對表姑娘做了什麽?表姑娘,表姑娘可是二公子的未婚妻啊,您,您這……”
掠人之妻,還是自己弟弟的未婚妻子,陳礫覺得,自己心中世子長期以來的良好形象在這一刻崩塌了……
謝明庭卻是很冷靜:“我與她如何了?”
“這我哪知道。”陳礫嘀咕着說。想起表姑娘離去時嬌紅滿面的樣子,心也跟着不受控制地狂跳。
“應該……應該至少也是親了吧。”他結結巴巴地說。
只是親了。
謝明庭面色凝重。
時下風氣雖還算開放,但男女親吻也絕非随便之事——那是閨房之中的夫妻之樂,代表的是陰陽和合。而對于女孩子,顯然是一種極大的冒犯。
而他,竟然就對識茵做了這種事。
當真是把現實當成了那些荒誕的幻夢了,她今後又會如何看待自己?而他,又要如何面對遠在涼州的弟弟?
謝明庭面上陣青陣白,臉上燭影幽幽,愈顯陰郁。
屋子裏一時極為安靜,角落裏玉漏清唱,屋外草蟲隐隐。陳礫也尴尬地不知要說什麽,只嘗試性地道:“要不……您寫封信給表姑娘解釋一下?這樣尴尬的事,想來她也不會告訴二公子和侯爺郡主的。只要瞞過去,就好了。”
瞞過去。
謝明庭在心底将這三字過了一遍,心間一片寒涼。
他還可以瞞過去麽?
于他而言,他雖不願外人知曉自己的心意,卻根本不懼。他唯一懼怕的,就是識茵知道。
怕她知道他喜歡她,知道他并不是将她當妹妹,知道他卑劣的內心,竟然肖想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弟弟的未婚妻。
而今日的事,已是将他這些年所有在她面前的僞裝都毀了個幹淨。
所以他又何必再裝呢?弟弟,不是還沒有回來麽?
他又真的能夠忍受她嫁給弟弟,每日都如今日一樣,被弟弟壓在身下,像他親吻她一樣地親吻她麽?
他根本做不到!
這念頭原只在心間一閃而過,旋即卻如藤蔓一般紮根于血肉,在軀殼與血液裏肆意生長。他壓下心間那股隐隐的躁動,一息之間,已然做出決定。
“這樣,我寫封信,你明天……替我送過去。”他道。
“我怎麽去?”陳礫好奇地問。
送東西,總得有個由頭吧。他又不是臨光院裏的人,是專門跟着世子的,顧家郎主夫人們知道了,不更加奇怪麽?
謝明庭卻淡淡瞥了他一眼,雲淡風輕地問:“翻牆不會?”
翻牆?
陳礫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雖只是個侍從,好歹他們陳留侯府幾百年清貴世家,這等逾牆偷香之事,是不是有些有辱斯文?
謝明庭只冷冷瞥他,毫無回寰之餘地。他只好應下:“行吧。”
“您就祈禱我別被抓着就行了,否則到時候叫謝夫人、顧郎主知道了,屬下就把您供出來。”
他今夜話怎生如此多?謝明庭不耐地皺了皺眉,丢給他一個冷淡的眼神:“去磨墨。”
次日清晨,顧府之中,新為女郎搭建的小院子裏,識茵果然收到了那封連夜寫就的信。
陳礫就站在窗下蓬蓬的翠竹裏,對上少女驚恐的視線,一本正經地道:“表姑娘,我家世子的意思,是想請您過兩天去白馬寺一敘,好和您當面說清昨日的事。”
“我不去……”識茵懼怕地道,一雙眼不時擔憂地掃視着庭下的情況,“你,你快些回去吧,不要叫人瞧見了。”
這裏不是陳留侯府,而是顧家,若是被父親母親知道她被明庭哥哥親了,她就全完了。
“那您記得看信。”陳礫笑道。語罷,又如鹞子出沒于雲中一般,飛快地翻過假山叢竹,消失在粉牆黛瓦之後。
确認陳礫走後,識茵那顆躍至喉口的心才落了回去。她餘驚未消地合上窗子,在書案前猶豫了許久,這才顫抖着手去拆那封信。
是他的字跡,如崇臺麗宇,法度謹嚴,信中,他先為他昨日的醉酒唐突道了歉,旋即又與她解釋,親吻嘴唇是夫妻之間才會做的事,他既已經親了她,就理應對她負起責任來,娶她過門,又問她是否願意。
識茵看得心驚肉跳,合上信箋,連手指都是顫抖的。
願意?她怎麽能願意呢?她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她已被許給了雲谏哥哥,若真如他所言,他對她做了只有夫妻之間才能做的事,豈不是,就是她對不起雲谏哥哥了?
何況,何況她又怎麽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接下來的幾日她都在為這件事煩惱,茶不思飯不想,連夜裏也總夢見那個夕陽流照的傍晚,他落在唇上滾燙的吻……然後則是雲谏哥哥出現,質問她為什麽對不起他。
也是因此,她往往夜裏睡不好覺,次日則精神倦怠,莫說是讀書習字,就連散步用飯,總也顯得精神恹恹、心不在焉。
顧昀和謝知冉自是發現了這種變化,卻還當女兒是思念未婚夫,笑笑作罷。
等到了約定的那日,謝明庭早早地去了白馬寺中等候。然從清晨等到黃昏,她也始終未出現。
夕陽流金,晚風和鳴,吹得寺中佛塔檐角的鈴铛也為之輕響。系滿紅綢的姻緣樹下,謝明庭面色陰沉得仿佛能滴下水。
“去準備東西。”他吩咐陳礫,“去送些東西給顧家,就說時節将至,聊表心意。順便把我前時寫好的第二封信送去。”
前時布局之時他就猜到她不會赴約,然他今日仍是懷了一絲希望在此等待。
眼下,希望既落了空,失望歸失望,原先的計劃還是得進行下去。
陳礫聳聳肩,無奈地下去照做了。
當日傍晚,陳礫便帶着事先備好的禮物出現在正平坊顧家。面對一臉驚訝的顧昀夫婦,他含笑道:“顧大人好,謝夫人好,小的奉世子之命,來送些節禮。”
此時正是晚膳時分,識茵與新回來的妹妹的識梨也在廳中,聞得陳礫的聲音,神色微微不自然。
顧昀道:“明庭那孩子怎麽這般客氣,都是一家人,何必拘這些禮數。”
“茵茵,快去收下,向世子道謝。”
既被父親點到,識茵只好硬着頭皮出列。陳礫笑道:“正巧,這有一份徽墨,是世子專程送給表姑娘的呢,說徽墨,練字正好。”
“表姑娘?可接好了。”
那是份包裝精美的徽墨,想也知道他定是又捎了信件來。這又是在父母面前,識茵總覺得有種當着父母的面兒撒謊的錯覺,背心冷汗蜿蜒如蛇。
頂着臉上的薄燙,她自陳礫手中接過了徽墨盒子。偏偏小妹妹識梨不懂掩飾,好奇地看着她宛如煮熟的蝦子的臉,很大聲地問:“阿姐,你臉上怎麽這麽紅啊?”
識茵渾身一顫,手中的徽墨盒子霎時為之滑落。“小心!”陳礫眼疾手快,幸在盒子落地前接住。
他将裝着信箋的徽墨盒子重新放進識茵手裏,那顆躍至喉口的心也跟随落下。尴尬笑了笑:“表姑娘拿好,可別再摔了。”
二人都擔心那盒子裏的信件會掉出來,叫顧家父母瞧見。識茵更擔心從前的事洩露,連告退的禮數都忘了,如一只輕盈玉蝶掠過春枝,抱着盒子飛快地跑出了飯廳。
“這孩子……”謝知冉失笑。
顧昀也笑道:“姑娘大了,知道見了外男要害羞了。”
“也是。”陳礫笑着寒暄,“不過表姑娘很快就要成為我家的人了,日後見了屬下,自然更覺親切。”
這話恰恰一語雙關,有如驚雷落在已經奔至門邊的少女脊背上,她愣了一下,臉色紅如胭脂。
回到房間後,識茵屏退所有丫鬟侍女,獨在書案前看完了這封信。
信件的內容與第一封大差不差,仍是說那日他們做過的事只有夫妻間才能做,本着為她負責、也為了為雲谏負責,他理應娶她。
多的那句則是她若不信,大可以去問她的父母,他之所言是否為真。爾後再次約她,明日晌午,在白馬寺見面。
識茵看罷,怔怔地将信件貼在心口,眼中沄沄流動着燭光的影子。
連着那日的那封,這已是第二封信了。這畢竟是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哥哥,若無這件事,他所說的一切她都深信不疑,更不會起半點疑慮……
可,如果這話是真的,她是不是就只能嫁給他,要和雲谏哥哥退婚了?婚姻大事,豈可兒戲,她不想就此退婚,又擔心自己那樣做是真的對不起雲谏哥哥,心下便十分猶豫。
那……她要去問問母親麽?
只是那樣羞人的事,她如何開這個口呢?
這夜識茵依舊惴惴不安地睡去,次日,她猶豫再三,仍是去了母親的住所,向母親詢問此事。
她沒将事情和盤托出,只詢問與男子交吻可不可以。謝知冉有些意外:“你問這個做什麽。”
識茵自不可能告訴母親是因為自己被登徒子輕薄了,她低垂着眉,兩頰暈紅,杏眼如波:“我,我就是好奇……”
“阿娘,你就告訴我,是不是這樣嘛……”她鼓起勇氣,拽着母親的衣袖,輕輕地搖。
女兒也已十五歲了,少女懷春,模樣十分動人。謝氏失笑:“自然是這樣。”
“那的确是夫婦在內室之間才可做的,別的人,都不可以。”
她注意到,女兒的臉色在這話落定時一瞬蒼白了下去,微微眯起眼眸:“茵茵這般問,難道是雲谏親過你了?”
“不,不是的……”識茵慌忙辯解,臉上窘迫得全紅了。
她微低頭,避開母親微微嚴厲的視線,聲如蚊蠅:“沒有的,他只,只親了額頭……”
大約是第一回在母親撒謊,少女唇舌似打了結般,面上也不受控制地染上紅雲。然而謝氏見了女兒的模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大約就是小情侶一時情難自禁,從親額頭變成了親吻嘴唇。
這原算不得什麽,只是交吻多半也是行|房的前奏,真正需要擔心的是後者。好在雲谏要一年之後才回來,她還有時間慢慢地教給女兒這些東西。
眼下,謝氏不好說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貞潔是很重要的東西,女子貞潔重要,男子的貞潔也同樣重要。就算是心愛的人,在成婚前也應該守住界限。你倆雖然訂了婚,也要留到成婚之後才可以的,茵茵知道了麽?”
可是已經失去了。
她很神傷地想。
他和她,都失去了……
她自是知曉貞潔對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麽,也聽過有些女孩子因為失去貞潔,不得不與對方成婚。只是不是很明白,究竟到哪一步才算失去貞潔,所以才會在前日接到兄長的信時将信将疑。如今聽母親這樣一說,自然全明白過來了!
她好像……真的不能和雲谏哥哥成婚了!難道,她就只能嫁他了嗎?
識茵心中苦惱,想起那日落在唇上滾燙的吻,一時又心亂如麻。
白馬寺,姻緣樹下,謝明庭已同陳礫等了許久。
此時已是中午,白馬寺前,香客漸少。陳礫在人群中張望許久也未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由自語:“世子,表姑娘真的會來嗎?”
“她會來。”謝明庭語氣篤定,視線仍一錯不錯地望着山門的方向。
他話音才落,白馬寺山門前紛亂的人影裏忽然出現一抹風姿嫣然的影子,一襲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風鬟霧鬓,柔桡楚楚。
正是識茵。
啊啊啊啊小迷糊蛋要被騙到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