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這之後,二人來往漸漸密切。
    眼下才是九月,距離來年春闱尚有小半年時間,他自是不會放過與小未婚妻培養感情的相處之機。有時是與顧家父母說好,帶她去洛陽南郊伊闕觀賞石窟、拓印碑帖;有時是與她約在白馬寺,寺廟裏香客盈門、香霧缭繞,二人卻漫步在後山幽靜的小道上,他說些日常瑣碎小事與她。
    更多的時候,則是她随父母來侯府作客,大人們在前頭議事,她就在鹿鳴院的書房裏随他溫書。
    為防将來請求賜婚的事情失敗,他甚至說服了父母:“兩家到底未有結親,弟弟是在涼州從軍,戰場上刀槍無眼,怕就是怕的有意外發生。等他回來之前,還是不要鬧得沸沸揚揚為好。”
    這理由冠冕堂皇,武威郡主罵他沒良心不盼着弟弟好,陳留侯卻很是贊同,吩咐知情人等,在謝雲谏返家之前都不要提此事。
    ——至于顧家,因兩家門第相差懸殊,只含糊對外稱女兒許了人家。至于具體人選,自避而不談。
    二人的親密自然引起了長輩們的注意,連武威郡主都驚訝:“鶴奴什麽時候和茵茵感情這般要好了。”
    陳留侯謝浔則是道:“他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兄妹和睦很正常,難道,你還希望他們倆鬧得白頭急眼的麽?”
    “就是覺得奇怪。”武威郡主道。
    長子性格孤僻,尋常冷得像尊雕像似的,肯親近人自然是好事。
    然茵茵畢竟已許了幼子,雖說他與茵茵也是青梅竹馬感情非同一般,但他從前都對茵茵不冷不淡的,如今突然熱絡起來,總覺得有些詭異……
    長輩們感到疑惑的時候,鹿鳴院的書房裏,謝明庭正手把手地帶着少女練魏碑。
    是前日從伊闕古陽寺中拓印回來的碑帖,他握着識茵的手,一邊講解筆法筆勢一邊帶動她運肘揮筆:
    “碑體和其他書法體發力不同,着力點在于筆劃的中間,而非兩端。”
    “若是方筆,就從側鋒切入,若是圓筆,就從中鋒切入……像這樣……”
    熏香袅袅,室中不斷響起他的話聲,諄諄善誘,若流水清越。而因教她寫字,他站于她身後,二人便貼得極近,好似他自身後攬着她一般,親密極了的姿勢。
    淡淡的月麟香攜着青年男子的溫熱氣息幽幽撲至頸後,如張羅網将她網住,識茵脊背很快起了一層薄汗。
    偏偏這時随話語送出的徐徐熱息正巧撩着了她頸發,酥酥麻麻的,很有些癢。她肩頸微顫,被他大掌包裹住的握筆的手也由此一頓,一滴濃稠的墨水頃刻間暈染在色如生绡的宣紙上,一幅上好的字霎時不能看了。
    “怎麽了。”察覺她的異樣,謝明庭微微皺了眉。
    “沒,沒什麽。”少女局促不安地說着,螓首低得愈低,“我,我自己來就是了……”
    近來二人相處日久,但她還是不大習慣同他這般親密。
    即雖從小一起長大,但兩個兄長之間,明庭哥哥性子清冷,不愛說話,雲谏哥哥卻性子跳脫,她一向就是和雲谏哥哥更合得來的。從前她和雲谏哥哥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帶她女扮男裝偷偷溜去市井上玩,或是去郊外騎馬打獵——拜小時候蒙他辛勤教導所致,她已能熟練地彎弓射箭了。至于明庭哥哥,就是那個前來捉他們回去的人。是以面對他時,她總是親近中帶着幾分敬畏。
    如今,兄長變成了未婚夫,雖說并沒有對自己很嚴厲,她也覺得有些怪怪的,尚需要一段時間來适應……
    她一雙眼,黑白分明,水光楚楚,宛如潔白生宣的側臉上卻蕩開一抹緋霞,紅潤可愛。謝明庭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晌,恍然明白了過來,眼底不覺漾開抹清淡的笑。
    他拿過戒尺,輕輕在她手背上敲了敲:“專心些。”
    識茵既羞怯又窘迫,衣衫下一痕雪脯有如月下輕波般淺淺起伏。
    無法,她只得按捺下性子,被他手把手帶着重寫了一幅。
    夕色侵檐,花影半窗。這一幅字寫完已是日落黃昏,窗外的假山林木漸漸模糊在金燦燦的夕陽與新上起的華燈裏。
    識茵心間不安,回過頭去:“明庭哥哥,我,我是不是該回去了。”
    她今日是來府上給舅母送繡品的。沒道理東西送來,卻在他院中耽誤這麽久。外人知道了,或會說閑話的。
    他自己也說過的,眼下,雲谏哥哥私下裏和她絕婚,父親母親知道了定是要大發雷霆的。所以叫她瞞着大人們來往,在他請來下定的文書之前,不能讓父母知道他們的秘密。
    謝明庭自是知道她的心思,垂下眼收拾着淩亂的書案不言。
    “你就這麽厭惡我?”半晌,他才說道。
    “不是的,不是厭惡。”識茵忙否認,“我,我只是有些不習慣罷了。”
    畢竟從前,他們可沒有這麽親密。
    但二人眼下已是未婚夫妻,這樣的話似乎有些傷人,她想了想,很快為自己找到個過得去的理由:“你馬上就要春闱了,我在這裏,不會影響你麽?”
    “我,我以後就不過來了吧,等你考完試再說……”
    實則她有些怕他,尤其是私下裏無人二人獨處時。她總覺得以往那個清隽文雅的兄長似變成一頭贲張的獸,說不上原因,卻總有種莫名的窒息感,害怕自己随時都會被他吃掉。
    再且阿娘也說過成婚之前要适當避嫌的,她不來,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這些天她都對他有求必應,基本他叫她出來相見,她都會來。但也同樣的,待他愈發生疏。仿佛二人不是陷入愛河的愛侶,而是陌生人。
    謝明庭看着女孩子小心翼翼的眉眼,無聲嘆了口氣。
    他撣撣衣袍,在一旁的黃花梨圈椅上坐下:“過來。”
    她不明所以,但看着兄長清冷無溫的臉,又莫名膽怯起來,立在書案邊沒有動。
    謝明庭又道:“你同我這般生疏做什麽?難道,我不是你未來的夫君麽?還是說,你在面對你的雲谏哥哥時,也是這般?”
    識茵自知理虧,只好走過去。卻被他拉過手,輕輕一扯,人即到了他的懷裏,坐于他膝上。
    “你……”臀部接觸到他大腿時仿佛有烈火在燒,她幾乎是一下子從他懷中彈起來,臉霎時紅到了脖子根,又羞又窘。
    謝明庭平靜看着她瑩潤紅玉般的小臉兒:“你如今之所以同我這般生疏,不就是因為覺得尴尬?可我是你未來的夫婿,日後,是要同你成婚生子、一起生活的。我們才該是世上最親近的人,我想,一回生二回熟,多親近幾次,你就不會對我心生抵觸了。”
    背後的心思竟被他一語道破,識茵有些不好意思,仍為自己辯解:“可,可是從前和雲谏哥哥訂婚的時候母親就說過,就算是訂了婚,我也該同他保持距離……”
    所以現在,就算是換了個夫婿,也理應如此啊。
    “這有什麽。”謝明庭重新擁住她的腰,将她抱得更緊了些,“總歸我們是要成婚的,我不過提早行使一下自己的權利,有何不可?難道,你親了我,還指望着琵琶別抱麽?”
    兄長似乎總是對的,識茵一時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在心中默默腹诽了句是他親她不是她親他。頭靠在他胸膛上,身亦坐在他腿上,如坐針氈,十分地不自在:
    “我,我只是覺得你是兄長,不知道要怎麽和你相處。”
    “你若覺得難為情,日後,就把我當兄長一樣對待吧。”他道,“至于那些夫婦間的相處之道,等成了婚我再教你也不遲。”
    又過了幾日,他邀她去往城南的伊闕,觀賞石窟與壁畫。
    二人同車而往,到達時已是晌午。石窟游人罕至,許多時候都只有他們兩個,識茵跟随在他身後,叫他帶着觀賞完了賓陽洞以北大大小小的石窟。
    謝明庭知識淵博,既通佛理,又懂書學、雕塑、繪畫。一路下來,不斷地為識茵講解着。她雖然累,卻十分高興,又不住地問着他許多不解之處。而他一一耐心地答複着,兩人的距離就在這一問一答間不斷地拉近。
    然天公不作美,觀賞賓陽中洞時,石窟之外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起初還只是細如牛毛的一陣,到後來,雨勢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豆大的雨點有如冰雹般瘋狂沖刷着地面,又似仙人撒豆成兵。石窟之外很快泛起了朦胧的煙霧,空氣中彌漫着草木經雨的清新。
    閃電隐隐,雷聲轟轟,萬點空蒙聆雨聲。
    距離此洞最近的佛寺也有幾百尺的距離,雨勢這樣大,出去避雨自是不可能的了。謝明庭自覺考慮不周慢待了她,十分歉疚:“先在這裏避一避吧。等雨小些,我再去旁邊的寺裏借雨具。”
    識茵今日穿得單薄,原本輾轉奔波于各個佛窟寺廟還不覺寒冷,如今被大雨隔絕在洞窟裏,便覺寒氣似無孔不入。
    她搖搖頭,剛想開口表示無礙,頭頂忽然一聲驚雷滾過,震耳欲聾。
    她吓得全身一顫,下意識撲進兄長懷裏,如受驚的小鹿,楚楚可憐。
    “在,在打雷……”察覺他望來的視線,她忙解釋,眼睛紅紅的,像小兔子一般,泫然欲泣。
    她話音才落,石窟頂上又是滾過一陣雷聲,有如打在頭頂一般。識茵吓得一聲尖叫,撲在他懷裏,将他抱得更緊。
    不怪她害怕,因石窟與外界隔絕,更有聚聲之效。
    轟隆隆的雷聲,傳至洞窟裏來更增長數倍,兼又滿洞神佛相伴,更添陰冷,更添恐懼。
    二人身子嚴絲合縫地貼合着,察覺她身子冷得厲害,他解下外衣來,替她披上。
    懷中的小鹿仍舊顫抖得厲害,将他抱得很緊,他替她披衣裳時也不肯放開,頭埋在他胸膛間,鬓發上別着的步搖都跟随亂晃。
    “茵茵別怕。”他溫聲安慰她道,“古人說,‘陰陽相激,其光為電,其聲為雷’。打雷下雨都只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很常見的一種現象,我們不必為之感到害怕。”
    “有我在呢,茵茵不怕……”
    識茵沒有說話,只深深掐進他腰間的手指與顫抖的雙肩顯露她此刻的內心。
    謝明庭任她抱着,一邊輕拍着她發冷的脊背予以安撫。洞外,大雨不知疲倦地下着,雷聲滾滾,閃電肆虐。
    她從小就害怕打雷。
    她四歲那年,她父親還未曾外放時,某次她父母回扶風探親,就将她短暫寄養在他們家,因她那時候很親弟弟,母親就将她安置在他們隔壁房間。
    結果那天晚上下起了大暴雨,又是刮風又是打雷,把個小姑娘吓得眼淚汪汪,夜裏抱着小被子哭着鬧着跑來他們房間,還将他當成弟弟,抱着他哭着喊雲谏哥哥。
    算起來,今日是除那日後她第二次主動抱他,雖說是因為外因,好歹不是将他當成雲谏了。他很知足。
    許久,察覺到她身體的顫幅似是小了下來。他将人慢慢從懷中抽出,擡起那一張柔膩如雲的小臉兒,關心地問:“還冷麽?”
    她玉白的臉上已然添了幾道淚痕,瞧上去可憐無比。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原本是冷的,可被他這樣抱着,倒也不覺得冷了。
    原先的懼怕褪去,她将他松開些許,想要抽身出來。然而,那将她箍在懷中的強勁有力的臂膀卻不肯松。她紅了臉:“明庭哥哥……”
    這裏是佛窟,洞內除了他們,還有諸天神佛、菩薩、護法、十神王像,洞窟內更繪着維摩诘變相、太子舍身飼虎圖,須達那太子施舍圖、皇後、皇帝禮佛圖等佛教故事的浮雕圖,皆體态修長,面容慈祥,神采飄逸。
    頭頂的窟頂中間則盛開着一朵巨大的浮雕蓮花。周圍八身伎樂天人、兩身供養天人飛舞盤旋,流蘇帷幔,飄逸脫俗。
    一幕又一幕,都在昏暗下來的天色裏神情溫和地注視着他們。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厲害很厲害,一時又後悔起方才慌不擇路地抱他了。
    他還是沒有反應,俊朗眉目,深深凝望着她,目光灼熱,似望進她身體裏。
    那種像獸一樣的錯覺又來了。識茵不禁有些害怕,輕輕推了他一下。
    一個“明”字還未出口,他溫熱的唇忽然落了下來,如同兩片柔軟的春棉,準确無誤地覆蓋于她唇上,吞沒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柔似蕊,軟似酪。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狀态品嘗到女孩子的唇,果如那些個豔冶殘夢裏一般,香甜似酒,引人如癡如醉。他生澀而熟練地含吮住那鮮豔的唇珠,她果然軟了身子,承受不住地啓貝齒,露了一截軟軟丁香。
    然正當他要趁虛而入時,才露了間隙的兩痕貝齒重又阖上。“張口。”唇瓣移開、短暫的換氣間隙,他啞聲道。
    識茵被吻得迷迷糊糊,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地照做。
    滑膩的軟舌由此游走進去,勾住了她的,在腔子裏游弋了個遍。兩相厮磨間,自舌根底部漫起一陣淡淡的酥癢。情窦初開的少女承受不住這樣的刺激,雙膝一軟,身子軟綿綿地向下倒去,又被他扶住……
    “明、明庭哥哥……”
    分開之後,胸腔裏的心仍在砰砰狂跳,她伏在他暖熱的胸膛上,兩痕柔軟的雪脯都輕輕起伏着,既是羞的,也是怕的。
    方才,她的身體好似變成了處泉眼,他一碰,就幽幽地往外溢水……
    “我在。”他抱着她,灼熱呼吸徐徐噴薄在她耳畔,“叫我明郎……”
    “明郎。”她果然乖順地照做了,卻是将他抱得緊緊的,急得要哭,“我,我們會天打雷劈的。”
    她雖然蠢鈍,雖然很多事都不懂,但她記得,這是夫婦內室之間才能做的事的。他們不該,不該在這滿天神佛的注視之下……
    “不會。”謝明庭淡聲道,該天打雷劈的是他。
    奪兄弟之妻,誘騙一同長大的妹妹,如若這世上真有報應,那麽,将遭天譴的一定的是他。
    識茵心間仍是不安,然他不說話,她也不知要說什麽,臉兒緊貼在他頸下,一顆心仍是怕的。
    又過去許久許久,洞外雨聲漸小,他也依舊沒有将她松開的意思。只靜靜抱着她,又過了一會兒,識茵才聽見他喚:“茵茵。”
    “嗯?”
    “嫁給我好不好?”
    她不解,好奇地擡起頭來:“不是,不是已經說好了麽?”
    是他告訴她,他們已經做了只有夫婦才可做的事,她才和雲谏哥哥退婚的。
    她不嫁給他,又要嫁給誰呢?
    謝明庭微微一愕,旋即淡淡笑了:“嗯。”
    “說好了,就不許變。”
    有了這次佛窟躲雨的經歷,這之後,識茵面對他時,倒是沒有以往那般生疏了。
    二人情好日密,仍如從前那般背着父母往來。多是在鹿鳴院的書房裏,他教她書法,教她作畫,教她念書。常常是教着教着便吻到了一處,和全天下感情深厚的愛侶沒有什麽兩樣。
    ——她就像青澀的花朵被他人為地催開,原本生澀的少女被他教會了如何親吻,如何取悅彼此,兩人的感情,也在這一朝一夕的相處中日益深厚。
    期間謝雲谏不是沒有從涼州來信,寫給父母,寫給兄長,也寫給他的小未婚妻。然那些寫給識茵的信件,無一例外都落在了他的雙生兄長手上,竟沒有一封叫她瞧見。
    原本識茵還會想念那個遠在涼州的兄長,時間久了,他一封信也沒有,那顆心自然也就漸漸淡了。
    次年,永貞二年,春闱。
    謝明庭如願通過會試,取得會元的好成績。三月殿試,一番問對之後,又是不孚衆望,拔得頭籌,榮膺狀元。
    這是大魏自開創科舉、完善省試、會試、殿試制度以來第一個連中三元者,新繼位不久的女帝嬴懷瑜高興不已,自言是為大魏得一良相。
    無獨有偶,好事成雙。也正是殿試這日,來自西北的捷報遞進了紫微城——涼州公帶領麾下十萬涼州軍擊敗入侵的吐谷渾,其麾下小将謝雲谏于萬軍從中取首領首級,大破敵軍。
    一文一武,盡出謝氏門庭。朝堂之上,女帝龍顏大悅,先是向衆臣宣布了這個喜訊,又問謝明庭有什麽打算。
    衆人皆以為他會趁此機會,索取高官厚祿。不想那新晉狀元郎在聽取西北捷報後似是愣了一晌,旋即出列跪求:
    “臣想請陛下賜婚,将太學博士顧昀之女顧識茵,嫁與臣為妻。”
    庭庭的死期要到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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