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當日,女帝賜婚的旨意便傳去了陳留侯府與顧家,聞說消息,兩邊父母都震驚非常。
“這是怎麽回事?”
送走宣旨的內侍官後,顧昀徑直找到了女兒,惶急地問道:“好端端的,鶴奴怎麽會向陛下請旨賜婚娶你?”
相戀半年,這還是識茵第一次收到确切的賜婚旨意,只是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婚事不是父母之命,而是君主之賜。她心中慌亂,墨丸似的眼瞳緊張地在眼眶中轉着,漲紅了臉,眼兒也紅紅的,似急得要哭。
“我不知道……”
謝氏則埋怨他:“你怪茵茵做什麽?是鶴奴那孩子請求陛下賜的婚,你該去問鶴奴才是!”
“明明茵茵是許給他弟弟的,他如今在大庭廣衆之下請來了賜婚旨意,這又是怎麽回事?!”
陳留侯府中,陳留侯夫婦也是剛得到消息,正在審問兒子。
“沒什麽。”面對父母的诘問,相較于顧府中識茵的害怕,謝明庭這個始作俑者卻表現得相當淡定,“我喜歡她,她喜歡我,我為了我們能在一起,故而向陛下請旨賜婚,就是如此。”
“就是如此?”
他說得雲淡風輕,武威郡主卻氣得聲音都為之變調,“你知不知道茵茵是許給你弟弟的!你這麽橫插一腳,究竟是什麽意思?”
一向溫和的陳留侯面色也微微凝重:“鶴奴,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茵茵不是喜歡你弟弟的麽,怎麽你又說喜歡你?”
“這還用問嗎?定是他私下裏引誘茵茵了!”武威郡主氣結說道,她這才明白兒子之前不讓他們對外聲張雲谏和識茵婚事的原因,也才明白,為什麽茵茵後來感情和他如此要好,每次都能在鹿鳴院裏耽誤許久。
她越想越心慌,越想越愧疚,一想到兒子極有可能已經诓騙了茵茵的身子,忍不住朝兒子一腳踹去:
“混帳!你弟弟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到底對茵茵做了什麽?!”
青年跪在地上,脊背筆直,半點不躲。眼見得那一腳就将踹上,謝浔忙将妻子拉開:“有話好好說嘛!事情還沒弄清楚呢!”
“這是能說清楚的事情麽?”武威郡主道。
謝浔也知道妻子的擔心所在,神情複雜地看了眼兒子。他面色依舊沒什麽變化,清冷如夜月光輝。
謝浔便嘆了口氣:“還是把茵茵叫過來,問個清楚吧。”
顧家夫婦很快帶着女兒到了侯府中,陳留侯和武威郡主先将三人延請入議事的客廳之中,又屏退所有下人,氣氛沉凝得仿佛冬日檐頭結的冰。
識茵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等到了花廳裏,見情郎一動不動地正跪在當中,沒來由地鼻翼一酸。
視線對上,他對她露出個微微的、清淡的、安撫的笑,識茵頃刻紅了眼,走至他身旁欲要跪下。
豈知膝蓋還沒有挨着地,一旁的舅母便嚴厲地道:“茵茵,你跪什麽。”
“做錯事情的是他,你無需跪。你起來,到舅母身邊來。”
她不知所措,膝蓋尚懸空着。謝知冉卻嚴肅地道:“讓她跪。”
“一筆寫不出一個‘情’字,她定也有做錯的地方,理應跪着。”
她是過來人,從前沒怎麽見過他倆單獨在一塊兒,自然不曉。可方才,兩個孩子之間的情形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定不會是她們以為的錯誤全在鶴奴一方。
母親都發了話,識茵只好跪下,低下發紅的眼睑不語。這時,謝明庭卻驀地抓住了她的手,仰頭道:
“我與茵茵是真心相愛,還望父母大人、姑父姑母,能成全我們。”
“真心?”武威郡主性急地扯下腰間的馬鞭,要往他身上抽,因識茵在才堪堪止住。
她怒道:“你明明知道,茵茵是聘給你弟弟的,你若喜歡,理應先于他開口,怎麽能你弟弟先開了口,你不聲不響的,卻專等他走了後撬弟弟牆角!”
這番話說得格外嚴厲,連帶着一旁跪着的識茵也是肩頸一顫,袍袖下細白手指無措地絞在了一處。謝明庭面無表情:“弟弟在不在又如何。”
“兒并非是專等弟弟走了才同茵茵表白,兒只是太晚才發現自己的感情。若弟弟在,兒一樣會……”
這個孽障!竟還想說他弟弟在他也照搶不誤!武威郡主氣得抄起一旁的瓷瓶就要砸他,又被陳留侯死死抱住。
“鶴奴,你太過分了。”安撫住妻子後,謝浔亦難掩怒氣地道,“你可曾顧念一點兄弟之情!”
這樁事壞就壞在這裏,他們是兄弟,他不可能不知道家裏曾為弟弟聘茵茵為婦,然而,卻在殿試之上,堂而皇之地擺了陛下一道,讓陛下賜婚。
若将實情道出,陳留侯府便是欺君之罪;而若是就依賜婚的聖旨辦了,對雲谏又何曾公平?
手心手背都是肉,何況長子這回做得實在過分,他自然能理解妻子的憤怒。
聞及“兄弟”二字,青年始終漠冷的玉顏終于裂開了一絲黯然。他垂眸靜靜地睇着水磨金磚的地板:“我是對不起弟弟,可塵世相守是何等幸福美滿之事,我喜歡茵茵,我想和她結為連理,我不想放手。”
所以他就能去搶弟弟的?武威郡主簡直氣到失語。陳留侯卻轉柔了語氣,轉向外甥女:“茵茵,你怎麽想呢?”
他想得很清楚,這樁兄弟争妻的鬧劇,關鍵點不在兩兄弟身上,而在于外甥女的态度。
“我……”識茵微微語塞,下意識扭頭看向身邊的情郎,被他攥着的手還發着燙。
武威郡主以為她是害怕謝明庭,她将二人分開,俯下|身來,推心置腹一般地與她道:“你不要怕,有舅舅舅母在呢,他不敢把你怎麽樣的。”
“你年紀小,一時受他诓騙威逼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們都不會怪你。這樣,你去和宮中說明原委,說你已許了人家的,不願被賜婚,請陛下收回成命,好不好?”
向陛下請求退婚?
識茵愈發慌亂,額汗涔涔,眼神閃躲着,不斷看向謝明庭。
謝明庭卻看着她,面色沉毅,似是等着她來做這個決定。她漲紅了臉,支支吾吾的不知要如何回答:“我,我……”
“你說啊。”兩邊父母都期盼地看着她。
十六歲的女孩子沒有獨自做過有關自己的決定,猶豫的時間未免有些長。好半晌,才重新組織起支離破碎的句子:“可,可他已經失身給我了,我也是……所以,我,我不能再嫁給雲谏哥哥了……”
什麽?失身?
武威郡主聽見這一句,幾乎暈厥。
謝知冉身為母親,神色也嚴肅起來:“茵茵,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就是那個意思啊……”她是第一次在一向疼愛她的母親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鼻子酸酸的,不知怎地,有些想哭。
可事已至此,她不能再做撒謊的壞孩子了,遂道:“就是,就是失身了……我失身給他了,他也失身給我了……”
“阿娘你也說過的,我失身了,就不能嫁給別人了。所以,所以我才答應他的……”
她話音剛落,武威郡主的鞭子瞬間落在了謝明庭身上:“孽障!我打死你!”
這一鞭子既疾又猛,幾乎連帶着甩在了識茵身上,識茵吓得往旁邊一躲,武威郡主又嚴厲地道:“知冉你帶茵茵下去!”
“這個孽障,我今日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他不可!”
謝氏無奈在心中哀嘆,俯身拉過女兒。她仍不肯走,淚眼汪汪地回頭,看向那頭被舅母以鞭子抽打的情郎。
鞭子如雨點一般迅疾而密集地落在他身上,在空中都似激起陣陣細微的電流,鞭聲飒飒,似引雷聲。
那矜貴的狀元郎卻一聲也不吭,漠然承受着,額汗涔涔,在如玉俊朗的面龐上蜿蜒如雨。
顧昀的臉色也是陣青陣白,陳留侯謝浔忙拉了他出去商讨婚事。這廂,謝氏将女兒拉至一旁的偏廳裏,關好所有門窗,才走到女兒身前:“你擔心他?”
女孩子眼裏仍含着盈盈的淚,低着頭絞着衣袖,一言不發。
顆顆晶瑩的淚珠都似雨荷墜露,滴滴打在她交纏的玉白手指上。
謝氏遞過帕子,任她平複了一會兒才柔聲追問:“此事非同小可,若你真是被他诓騙,阿娘不會怪你,但你須得誠實,告訴阿娘,那樣的事有幾回?”
這種私密的問題,怎麽也要問。
識茵又羞又臊,臉上紅得如桃緋。她輕輕咬着唇,低着頭扭捏地應道:“好、好多回……”
謝氏倒抽了一口涼氣,追問道:“那他放進去了?”
識茵原本不知道母親說的是什麽,然轉念一想,他時常,時常放進來的……便很羞澀地點點頭:“嗯……”
謝氏震愕地看着眼前文靜乖巧的女兒,愈發怔住了!
識茵怕她生氣,語帶哭腔:“阿娘可不可以不要問了,我實在記不清有幾回了……”
似乎是從石窟的那場雨過後,他就很喜歡親她。
大多時候,是在鹿鳴院的書房裏,他抱着她讀書寫字,她若讀得好了、寫得好了,他便會獎勵她一個吻。有時候是印在側頰,有時候是印在額上。細密的炙吻一遍遍逡游在她耳垂、頰畔,她坐在他膝上,雙頰燙如炙火。
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将她抱在桌上,細細地,吻她的唇。有一次,甚至是父母們在大廳內說話,她恹恹地坐在屏風後,他就從身後走過來,抱她親她。
還有一回,舅舅和父親在鹿鳴院商讨改造假山和園林景觀,僅僅隔着一扇門,他就将她壓在門上,肆無忌憚地親吻。
她起初還會害羞,可漸漸的,身體卻先于意志投降。她喜歡唇齒相依的感覺,那種唇與唇相互推擠、相互纏綿的感覺,酥酥癢癢的,好似全身的骨頭都泡進了酒裏,酥軟入骨。也很喜歡他溫暖的懷抱,和他身上淡淡的月麟香……
“你……”謝氏這回是真生了氣,語氣不由急促,“我不是從小就告訴過你,女孩子要潔身自好,不能随便讓外男碰,這裏,還有這裏,都是外人一點都不能碰的!你怎生這般糊塗!”
她手指在女兒胸脯和下腹指了兩下,也沒說得太明白。識茵愣愣地想,那兩個位置,他好像沒碰……
他每次,都是摟着她的腰的……
正猶豫着是否要解釋,母親又痛心疾首地道:“況且你已經定了雲谏,當初,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你怎麽能三心二意!”
“可是我給雲谏哥哥寫了信的。”她委屈地辯解,眼眶漸有淚水溢出,“是他要退婚的,阿娘……是他要和我退婚的。”
“不可能。”謝氏不信,“雲谏那孩子去涼州都是為了你們的前程作打算,他怎麽可能突然退婚?”
“再說了,訂婚與退婚,都得父母做主,他怎會如此草率?你可別是在騙母親。”
“女兒沒有。”識茵忙辯解,“他真的寫了信過來,還說,還說等他回來就向舅舅和舅母正式提退婚的事。不是因為這個,我,我不會和明郎哥哥好的。”
瞧瞧,“明郎”都喚上了,她的寶貝女兒是被騙得有多慘?
她從前怎麽沒發現這孩子肚子裏一肚子壞水?還,還誇他有兄長之風,沒想到,暗地裏竟然引誘她女兒!
“那也不是他引誘你的理由!”謝氏氣得夠嗆,“還那麽多回!”
“你是女孩子啊,怎麽能如此不知檢點??未婚卻做這個,懷孕了怎麽辦?屆時還沒過門卻大了肚子,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流言會怎麽編排你?”
“可是明郎哥哥說我們已經做了夫妻,提前做這個也沒事的……”
她磕磕巴巴地解釋着,聽到末句,又好奇地問:“大肚子?”
“為,為什麽會大肚子啊?”
謝氏此刻已完全被謝明庭這番無賴似的話氣得盡失理智,且這是在外面,她也不可能将男女之事的具體細節告訴女兒。
“回家!”一向溫婉的東闌先生已全然放棄和女兒的溝通,起身嚴厲地訓道。
“等雲谏回來再說!”
然而此時距離謝雲谏回京,卻已只有半月了。
西北的捷報傳到洛陽的時候,他人已經向涼州公告假,請求提前歸家,看望一年未見的未婚妻。
他是此次西北之戰的最大功臣,這也是勝利之後、論功行賞時他所提的唯一一個要求,涼州公自然應允,不僅放了他出涼州,還特意囑咐,将來成婚時婚酒也給她留上一杯。
這次的戰果着實不小,将來回京論功行賞,他正可尋着機會向陛下讨個賜婚聖旨,給足茵茵體面。一想到這兒,謝雲谏喜不自勝,樂呵呵地出了涼州。
沿途三千裏路程,風雨兼程,披星戴月。他和兩個親衛跑廢了數匹馬,終在賜婚聖旨下來的半個月後抵達了洛陽。
而這半月間,識茵都被父母關在房間裏,不準她與外界來往。
當日夜裏,謝氏便請了大夫來為女兒把脈,得知她沒有懷孕後,夫婦兩個,實是長長地舒了口氣,又叫她在房內好好反省。
另一邊的陳留侯府中,謝明庭的境況自然更差。當日武威郡主五十大鞭下去,他背上鞭痕累累,實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連着半月都是趴在床上睡覺的,最初的那幾日,甚至無法去大理寺報道。
但教訓歸教訓,冷靜下來後,武威郡主還是與丈夫親自上顧家賠禮道歉,随後,便商讨起兩個孩子的婚姻問題。
這兩人已然做了不該做的,加之又有陛下賜婚,消息已然在洛陽城中傳了出去。為不使女帝陛下難堪,便只能讓他倆完婚。也幸虧前次茵茵與雲谏訂婚的消息未有傳出去,否則,還真不好解釋新郎官突然換人的問題。
陳留侯府便開始準備起婚禮諸事,備好納采諸禮,請媒人執雁上門。随後便是問名、納吉、下聘書、下禮書……因兩家關系熟絡,又是賜婚,這前兩項自然走得又順利又快。等到謝雲谏人回到洛陽城的這天,陳留侯府已然開始準備起大禮的諸事了!
“這個是給茵茵的,這個是給茵茵,這個也是……”
城門外供游人歇腳的長亭裏,謝雲谏正将那些從涼州千裏迢迢帶回來的禮物從馬上卸下,擺在一根劣質烏柳木的長凳上,一一清點。
青年風塵仆仆,疲倦的眉宇間還深深印刻着一路風霜星月的痕跡,一雙眼卻清澈明亮,仔細清點着給未婚妻的禮物。
他帶的東西既瑣碎又雜,有涼州産的布匹、涼州地方志、筚篥、羯鼓,也有在涼州集市上買到的來自西域的各種珠寶、首飾、火烷布等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卻無一例外,全是給識茵準備的。即使這一路上長途奔襲也未丢下。
兩個親衛都笑:“知道了知道了,這全都是給表姑娘的。”
謝徐更是膽大地挖苦他:“我說二公子,您可小心點吧。這次您一點東西不給郡主帶,全是給表姑娘的,惹得郡主生氣了,以後可沒有您的好果子吃!”
對哦!謝雲谏一拍腦袋。
他和茵茵的婚書還需要母親來操持呢,雖說母親并非小氣的人,但他什麽也不給母親帶,也着實稱不上孝順,當即便指使謝徐:“你去街上的幾家布莊轉轉,找幾匹像樣的涼州産的布,回頭我們一塊帶回去。”
謝徐很快去而複返,帶回來布匹的同時,又興高采烈地道:“郎君郎君,你猜我方才去買布,發現了什麽?”
“什麽?”
“這附近幾條街的紅綢都被買空了,說是,說是被咱們家買去了,預備下月裏的喜事。”謝徐美滋滋地說道。
“被咱們家買去?”謝疾也插道,“那不是是要為郎君娶表小姐過門了?”
謝雲谏一聽,也是喜上眉梢。
他這次回來,除了禀報尚書臺和宮裏,誰都沒告訴,就是為的給茵茵和父母哥哥一個驚喜。沒想到,家裏還是知道了他回來的消息,竟然開始準備起他和茵茵的婚事了!
他還聽說,哥哥已然過了殿試,被點為狀元。如是一來,可謂雙喜臨門,父親和母親還不知有多高興呢!
主仆三個,當即收拾好全部行裝,勘合了文書入城。沿路果然聽見不少有關陳留侯府大婚的傳言,謝雲谏騎在馬上路過天津橋時,正巧聽見兩三名上了年紀的行人在談論他的家事。
“害,你聽說了嗎,上月春闱裏的狀元郎是陳留侯府家的大公子,還向陛下請旨賜婚呢!”
哥哥?請旨賜婚?
謝雲谏眉間漸生疑惑,這時又聽另一人道:“可不是麽,聽說是正平坊顧家的女兒,以顧家的家室,可真是交了好運了。”
哥哥也要娶顧家的女兒嗎?是茵茵的堂妹?
謝雲谏愈發困惑,不由減緩馬速,跳下馬來,上前詢問:“老人家,您所說的正平坊顧家的女兒,是哪一家啊。”
二人瞧了他一眼,見年輕人彬彬有禮,倒也十分樂意解惑:“還能有哪個顧家?就是那個以經學入仕、在太學做學官的顧昀顧大人家啊!”
“聽聞他家夫人與陳留侯乃是同族,不是這層關系,那家室怕是拍馬也趕不上呢!哎?年輕人你跑什麽?”
行人話音還未落,謝雲谏已經慌慌張張地爬上馬,揚鞭朝家中趕。
謝疾和謝徐載着禮物落在後面,不由疾呼一聲“郎君等等”,追了上去。
前方,謝雲谏擒着缰繩,忽然手腳冰涼,幾乎從馬上墜下!
淚目,看來還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