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原37-38)
    他将門栓插好走過來, 滿臉陰郁冰冷,這樣的謝明庭識茵從未見過,下意識想逃走, 卻?被他拽回懷裏:“回答我,茵茵。”
    “為什麽不肯來問我?是我不配過問你母親的事?你只認他做丈夫, 所以可以告訴他, 我就不配知道?”
    她漲紅了臉, 拼命掙紮起來:“放開我!這和你沒什麽關系!”
    身影如磐石,紋絲不動?。
    “放手!”
    她還要再撞,卻?被男人攥着?腰摁在了牆壁上, 極疼。
    “你可以喚雲谏過來試試。”男人輕輕撫上她臉, 聲如?呢喃, “看看吳鈎臺用來殺人越貨的蒙汗藥,能不能被你喚醒。”
    他手上不知何故纏着?一圈紗布,拂在臉上一陣陣刺癢。識茵并不知吳鈎臺是什麽,唯有極度的震驚, 他既能對自己的親弟弟下藥, 那還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
    他的手那樣冷,像刀刃一樣。男人周身更?萦繞着?一股冷寒的陰戾, 冰寒徹骨。她有些害怕:“你到底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他呼出的氣息如?迷香鋪蓋在臉上,令人一陣心悸, “你不是要和雲谏圓房麽?怎麽,我來代勞不可以麽?反正我們不都長得一樣?”
    他說得直白又荒誕, 識茵臉上噴霞:“我沒有……”
    “沒有嗎?”
    謝明庭唇畔點了幾?分?冰冷又淺淡的笑:“雲谏他一向聽你的, 你不松這個口, 他會跑來耀武揚威地跟我炫耀你們要圓房?”
    “怎麽,口口聲聲和我說一女不能侍二夫, 這麽快就要踹了我轉投雲谏?我就活該是你們夫婦情深的墊腳石,對嗎?”
    他雖是質問,說這一句的時候,實則痛苦得五髒六腑如?同撕裂,冰玉似的臉也透出陰郁。
    ——從雲谏回來後便是這樣了,只要一想到,她喜歡的是弟弟,她從前對他表現出來的所有的喜歡都是因為?弟弟,他便不能忍受。
    識茵卻?是愣住。
    原來是為?了這個。
    真是可笑啊。他以為?他是她什麽人呢,他有什麽權利主宰她的神?思?、她的身體,他以為?他是誰?
    她道:“如?果你是為?了此事而來,便大可以放心。我雖然蠢笨,雖然被你們騙得團團轉,卻?還不至于自甘下賤,可以剛跟了這個就跟那個。”
    “但我也要提醒你,我的身體只由我做主,你沒有資格掌控我,也沒有資格質問我!”
    意識到她誤會,他微微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女子?二嫁乃是平常事,所謂貞潔他亦不在意,只是他知道,她在意。
    如?果她真的答應雲谏圓房,就是他徹底出局的時候。
    他從來就不如?弟弟讨人喜歡,如?果一直放任她和弟弟相處,那麽,她答應弟弟,只是時間的問題。
    “是不是有區別嗎?”識茵反問,“再說了,是你要把我還給雲谏的,難道還要我背着?他繼續和你偷偷摸摸地來往嗎?天底下哪有這般荒唐的事?”
    “從前以為?你是我丈夫時,我亦是真心喜歡你的,可我們之?間本來就是錯的啊,雲谏才該是我真正的丈夫,你放過我吧,我們好聚好散不好嗎……”
    她雖是為?了安撫住他,實則除卻?“喜歡”那一句,說的也算是她的心裏話。然而落在謝明庭耳中,就唯剩那一句“雲谏才是我真正的丈夫”。
    那麽,他算什麽呢。他想。
    一個贗品嗎?還是弟弟的替身?
    他看着?她頭上戴着?的弟弟送的金絲蝴蝶釵,想起弟弟初回來時兩人郎情妾意的樣子?,更?想起那日她倚在弟弟懷中依賴如?小貓的模樣……曾經只屬于他的東西已悉數被弟弟占據,分?明是他先來的,幾?十日的相處竟也抵不過弟弟和她的短短幾?日。
    是啊,怎麽會抵得過呢?顧識茵,在他面?前根本沒有一句真話。她待他所有的柔情蜜意,她對他說過的所有愛慕和喜歡,無不是為?了試探,無不是因了她将他當作雲谏。
    從頭到尾,他都只是雲谏的替身。
    心底的惡鬼又在隐隐叫嚣:憑什麽,憑什麽好聚好散的要是你,憑什麽,在撩撥了你後她就可以一走了之??又憑什麽,憑什麽雲谏什麽也沒做過,僅僅一個丈夫的虛名,卻?可以坐享其成地得到她的愛?
    種種念頭在心間有如?紫電閃過,他面?無表情地伸手,長臂一攬,卻?将人抱了起來:“誰說雲谏才是你真正的丈夫呢?”
    “茵茵,你莫不是忘了,和你拜堂的是我,和你圓房的也是我,你的丈夫也自當是我,甚至一開始,你先遇見的也是我,和他又有什麽幹系呢。”
    “茵茵,我今夜過來,可不是和你吵架的。”
    識茵尚在腦中思?考“先遇見的也是我”意為?何指,內室沁着?佛檀香的木榻忽然躍入眼簾,她一瞬慌了:“不可以……這裏是佛寺……”
    他是瘋了嗎?竟打算在佛寺裏?還打着?為?他父親抄經祈福的名號!
    “佛寺又如?何?”謝明庭輕聲道,溫柔如?情郎的低語,“茵茵難道不知道嗎,前朝時天下大亂,永安三?年中,叛軍入洛,縱兵大掠,入寺滛穢。洛陽有諺雲,‘洛陽男兒急作髻,瑤光寺尼奪作婿’。這佛寺本就是世上第一等藏污納垢之?處,何況是你我。”
    說話間她已被放到秋夜冰冷的被褥上,她無望地擡眸:“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謝明庭視線流連過她櫻桃般飽滿豐潤的唇,俯身過來,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識茵腦中轟的一聲,震驚萬分?地看着?他!
    他怎麽可以這般對她?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子?,不是被他圈養的玩物!
    她眼中的震驚尖銳地傷到他,謝明庭于心間微嘆,俯身輕攬過她,以唇銜去她鬓邊那支由弟弟親手戴上去的鳳釵:“笨……”
    薄唇從她鬓邊綿延至臉頰,如?溫柔海浪撫平不安而顫栗的月光。他呼出的熱息夾雜着?幾?聲含糊不清的話音在耳畔響起:“你是我鐘情的女子?,我怎舍得這樣待你?”
    她被放平在柔軟的榻上:“好好享受吧茵茵,郎君會讓你忘了他的……”
    ……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秋雨,一夜芭蕉聽夜雨,窗下千珠淅瀝,一整晚也沒有停下。隔着?一方小小的中庭,東次間裏黑燈熄火,只傳來平緩輕微的呼吸聲。
    一夜颠鸾倒鳳,次日辰時,識茵睡眼惺忪地睜開眼,感受到搭在自己腰上的男人手臂,一瞬然全醒了。
    “你怎麽還不走?”
    她飛快地攬住被子?将自己縮成一團,驚恐地望着?榻上不曾離去的男人。
    昨夜她被他弄得昏頭昏腦,也是不想他把事情鬧大才半推半就。不想他竟一夜都沒離開。雲谏就在對面?廂房裏住着?呢,被發現了怎麽辦?
    在寺廟裏他就敢這般肆無忌憚,事情傳出去,她又有何臉面?存活于世?
    謝明庭轉目,看清她眼中的冰冷戒備并未因昨夜的濃情蜜意而消退,心間便慢慢地冷了下來。
    他伸手捏了捏她緋紅的臉頰,淡淡嗤笑:“茵茵真是好生?無情,不是昨夜了。”
    昨夜的記憶一瞬紛湧而至,識茵臉上飛紅,恨不得一劍将他捅出個血窟窿。
    她根本沒心情和他計較,唯急道:“你先出去!”
    偏偏這時,門邊傳來謝雲谏略微忸怩的聲音:“茵茵,你醒了嗎?我,我可以進來了嗎?”
    識茵驚恐地看向他,面?色立刻變得慘白。
    “茵茵?你在嗎?”謝雲谏又問了一聲,識茵忙以眼神?無聲催促帳中的男人。
    謝明庭卻?紋絲不動?,面?色微寒。
    他就是這麽見不得光的存在,雲
    弋?
    谏來了,又要他走。
    明明他才是先來的,明明和她合卺洞房的都是他,現在,他反倒成了見不得光的存在。
    于是傾身過去,他好心情地攬住她:“若是郎君……不肯走呢?”
    他早就想這麽做了,幹脆就捅破這層窗戶紙,幹脆就讓雲谏看見,要讓他瞧見,他的妻和他的兄長衣冠不整地躺在一張榻上,該是何等的刺激?
    只要這般一想想,渾身經絡裏的血液都在叫嚣,在沸騰。
    他知道這樣做是對不起雲谏,但雲谏既不以他為?兄,耀武揚威一般宣告他對茵茵的主權,他又為?什麽要顧忌他呢?
    茵茵,本來就是他的。
    他什麽都可以讓給雲谏,唯獨茵茵,不可以。
    “你……”識茵氣結。
    她算是明了。這個瘋子?,他根本不懼被雲谏知曉,他就是樂得看她害怕事情暴露的驚慌失措,他就是故意的!
    “茵茵?茵茵!”
    屋內久也沒有回應,屋外的謝雲谏愈發擔憂。茵茵歷來起得早,昨夜也很早就睡下了,怎麽會還沒醒?
    難道,是出了事嗎?
    想到這裏,他疾呼聲一聲比一聲擔憂,拍門聲也一聲比一聲急促,仿佛随時都會闖進來,識茵害怕到了極點。
    那門也不過薄薄的一層,謝雲谏更?是身負武力之?人,倘若他因為?擔心她而強闖進來,她就全完了!
    她開始死命地掙紮起來,想推謝明庭出去。反被他手臂牢牢禁锢在懷裏,動?彈不得。男人甚至淡笑着?以唇輕碰了碰她耳朵:“茵茵,你再不出聲應他,雲谏可是會闖進來了哦。”
    “那就幹脆讓他瞧見我們在一起,告訴他,我才是你的郎君,好不好?”
    這真是個瘋子?!
    識茵羞憤地以肘撞開他,腦中飛速運轉着?,思?考着?應答之?話。這時,屋外的謝雲谏因等不到回應,急得額上冷汗直冒。
    把心一橫,他退後些許,重重朝房門撞去——
    門扉吱吱呀呀作響,傳入識茵耳中,不啻于五雷轟頂。連謝明庭亦是一愣。
    再顧不得那麽許多,她慌忙應:“雲谏,我在……”
    “我,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是昨夜受了涼,想多睡會兒,你,你待會兒再來好嗎?”
    茵茵受了涼?這可了得?門外的謝雲谏一瞬急了:“你生?病啦?要不要緊啊,把門開開,讓郎君進來瞧瞧!”
    禪院的房門被他拍得震天動?地,加之?先前已被撞過一次,仿佛下一瞬就會倒地。識茵急得要哭:“沒,沒什麽的,只是有些疲倦。你讓我多睡會兒成嗎?”
    只是疲倦?可是她昨夜不是很早就睡了麽?
    房門從裏面?上了鎖,更?似無人伺候。謝雲谏擔憂的同時又不免覺得奇怪。
    她昨夜……也沒讓丫鬟們伺候?
    但對她的擔心終究壓下了那些疑慮,他道:“那好,我這就叫人去給你熬碗驅寒的湯藥去!”
    語罷,一連串的腳步聲響起,當真離去了。
    屋內,一直提心吊膽的識茵重重舒了口氣,原本凜繃的身子?放空落下。
    謝明庭微微傾身,嘗試着?想吻她,她卻?似游魚一尾自他懷中溜走,旋即“啪”的一聲清脆,他面?上已多了明晃晃的五道指印。
    “無恥!”她恨恨地道。
    謝明庭神?色微暗:“你一定?要如?此嗎?”
    “是我要如?此嗎?”少女反唇相譏,“你看看你自己,從昨天到現在,做的是人事嗎?!”
    把她騙到這佛寺來,又在漫殿神?佛的注視下堂而皇之?地占有她,再到現在留宿屋中生?怕雲谏發現不了……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她只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麽看走了眼,為?什麽要去招惹他。
    可她昨夜明明很喜歡。謝明庭想。
    他并沒對她用藥,但她的那些反應,和從前中了藥由着?他替她解藥時也沒什麽兩樣。
    知她吃軟不吃硬,他面?上到底蘊出幾?分?虛假的溫和,輕輕将外衫替她披上:“好了。”
    “昨夜是我不對,我也只是太生?氣了,我向你道歉,以後都不會這樣做了。”
    “我來,原也是想告訴你,聞喜縣主那個案子?的受害人并不姓蘇,應當并非你的母親。這樣的事情以後你可以直接來問我,而不是問他,我才是你的郎君,你讓我去替你打聽不好麽?”
    看起來他還不知道她母親具體的事。
    識茵心裏微松一口氣,唯搖搖頭:“你應該道歉的不只是我。”
    “雲谏是你的親弟弟,他對你滿心信任,提起你時滿眼都是尊崇和孺慕,你有想過有朝一日事情暴露他會有多傷心嗎?你不可以這樣對他。”
    “你放過我吧,我不喜歡雲谏了,你放我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既不喜歡你,也不會再選他。”
    她能感覺得到,謝明庭對她那近乎偏執的在意,也有部分?是因她選了雲谏。至于為?什麽,她還不是很明白。便存了一絲僥幸,或許,她若不選雲谏了,他便能放過她。
    謝明庭正因那句“雲谏是你的親弟弟”而微微出神?,聽到這一句“我既不喜歡你”,心內又如?刀紮。
    即使早已料到她從前都是騙他的,但她從來那麽乖順,便讓他仍存了一絲自欺欺人,以為?她仍是喜歡他的,只是因為?騙婚事才惱了他。此刻既聽她親口道出不喜歡他,心下不免失落。
    所以,她從前對他所說的那些思?慕,都是假的嗎?
    他回過神?,目光若春日清空般清淡籠下,語聲溫和又不容抗拒:“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樣的事以後絕不會再發生?。”
    “但是,茵茵,你是我的,你不能離開我。這是我的底線。”
    識茵冷笑:“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你們任何人的。你所謂底線,與我有什麽關系?”
    “也許吧。”他道,“但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把你從我身邊奪走。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對牛彈琴。
    識茵心底湧起一陣深深的無力。她搖搖頭:“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謝明庭道:“我們飲過合卺的,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該喜歡你麽。”
    識茵下意識想反駁,然而轉念一想,又何必去招惹一條瘋狗呢,便咽下了沒應。
    自二人撕破臉來,他的一系列行為?也讓她看出些端倪。大約他還是在意她的,即使只是出于占有欲。
    那麽,只要她假意順着?他,想來還能安撫一二,不至于再發生?昨夜那般荒唐的事。
    昨夜的事……
    想起昨夜,她還有些臉紅。
    她從沒有過那樣的經歷,她看着?繡滿蓮花的帳頂時,蓮花在旋轉。
    她又看着?經案上供奉的青釉佛像,佛以悲憫姿态微微俯視着?,平等地俯瞰着?衆生?,并不真心告訴她是接受是逃避。
    人世間的一切綱常規矩都在消散,所有的清醒被蠶食鯨吞,宛如?置身深海的漩渦裏,随時皆會跌落進萬丈深淵。
    她沒說話,謝明庭也沒打擾她,拾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替她穿着?。
    他不會愛人,更?不知如?何才算是對心愛之?人好,只是憶起她從前總替他更?衣,便也學着?模仿。
    替她穿好衣裳後,她去了妝臺邊梳髻。謝明庭自袖中取出那支金鑲紅寶石鸾鳥金步搖,替她戴在了髻上。
    “這是我這幾?日給你做的釵子?,你戴上。”
    他想起昨日雲谏替她戴簪釵時她眼裏誠摯的歡喜,心想,這理應是她喜歡的。如?果這便是對她好、能得她喜歡,那他也願意模仿弟弟。
    識茵朝鏡中瞄了一眼。
    那支釵,以兩股金絲編織而成,釵尾以金絲結成鸾鳥,墜有三?排玉墜珠。
    做工不算精致,但對于他一個初學者而言,也當費了一番心思?。
    她好像明白了他手上纏着?的紗布是何緣故,眉眼間有一瞬的動?容,但不過轉瞬又斂下。
    “知道了。”她面?無表情地應,“你走吧,記得給我備一碗避子?湯。”
    從前兩人在一起時,他一直有用藥,但後來既分?開他自然是沒再用了。
    她從前就不欲懷上他的孩子?,如?今也是一樣。
    謝明庭眉間微黯。
    他主動?飲用與她要避子?湯之?間的差異他自然明白,雖說他不想要子?嗣,但若她喜歡他,自然不會是這個态度。
    “嗯。”他沒再辯解什麽,順從地自窗中翻出,如?一只輕巧迅疾的鶴。
    昨夜銀杏夜雨,院中彌漫着?一股草木經雨的衰敗。晨陽初照,打在尚算繁茂的銀杏葉上,院中原本湧動?的金輝卻?已黯淡褪色。
    謝雲谏叫人熬煮了治療風寒的湯藥,又踱回院中。他不好再去打擾識茵,便去了隔壁兄長的房間,依舊房門緊閉。
    他心裏直犯嘀咕,兄長也不在?便又去了母親的房間。
    武威郡主住在正北的正院。雖沒聽見什麽聲音,然此刻被小兒子?一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怒道:“不知道!”
    “興許,又溜出去找他
    PanPan
    那個相好了的吧!”
    打着?來給爹抄經的名號在寺裏私|通,還真是那人的好兒子?啊!
    兄長哪裏就是那等荒唐的人了。
    謝雲谏才欲辯解兩句,身後響起侍女的通傳聲。他回過頭,謝明庭衣冠楚楚,正攜着?一院的金秋光景進來問安。忙迎上去:“哥,你去哪裏了,一大早就不見人。”
    “早起無事,在寺中轉了轉。”
    他面?色如?常,向武威郡主揖手行禮:“兒來給母親請安。”
    還請什麽安呢,不氣死她就算好的。武威郡主恨恨地想。
    他自己不願跟顧識茵生?子?,還要攔着?他弟弟!
    這時髻上鳳釵微微松動?,她擡手去扶,露了重重錦繡下一截唯戴着?紅寶石珠串的手腕。謝雲谏“咦”了聲,問:“阿娘的那串佛骨手串呢?”
    “給茵茵了,你不曾見過嗎。”武威郡主道。
    說起這個她就來氣。她既給了顧識茵,卻?一次也沒見她戴過。上次問起,便說是長輩所賜珍貴,唯恐折損,故而珍存。
    什麽珍存,依她看,就是目無尊長,不把她放在眼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便真敢一次都不來。
    武威郡主心間不忿,面?上卻?關懷地問:“麟兒,怎麽不見茵茵?”
    謝雲谏面?現難色,新?婦晨昏定?省是天經地義的事,在一些大戶人家,小輩甚至須得早晚請安,風雨無阻。雖說往日裏母親并不在意這些繁文缛節,但她既問起,他們終究是理虧的。
    他回來的日子?并不算長,但也能感覺得到,妻子?與母親之?間似乎并不親睦,也根本不是在江南時謝徐他們所說的“貴主對少夫人關懷甚切”。
    他道:“方才兒去看過她了,她感染了風寒身體不大舒服,我就讓她晚點兒起來拜見母親。”
    他讓?他進去房門了嗎?
    他知道顧識茵背着?他和他的兄長都幹了些什麽嗎?盡向着?她!
    武威郡主火冒三?丈,才想敲打他兩句,屋外忽傳來陣細碎的腳步聲,是顧識茵到了。
    “兒來給母親請安。”
    兄弟倆都不約而同看向她。自她進來始,謝明庭第一眼便瞧見了那支鳳釵,如?一支翩然欲飛的鸾,栖息在烏雲綠鬓之?上。
    他眼中微舒。
    茵茵還是戴了。
    盡管她口口聲聲并不喜歡他、不在意他,但她到底收下了他的心意。
    身在兄弟二人專注的目光之?下,識茵宛如?衣衫剝落,她微紅了臉向武威郡主問安:“母親,兒起晚了,不曾及時來向您請安,還望母親原諒。”
    武威郡主還未來得及說什麽,謝雲谏已擔憂地扶住她:“那可不行。受涼了可怎麽辦?你還是趕緊回去休息……”
    真是個狐貍精!
    武威郡主一肚子?的不喜。
    這顧氏女,雖是個美人也沒美到天仙的模樣,她好好的兩個兒子?,怎麽就非她不可了?
    她面?上堆出和藹的笑,俨然一位疼愛兒媳的好婆母:“行了,身子?要緊,你先回去休息吧。下午若是還不舒坦,也不必再去佛堂裏抄經。”
    “咱們只是來此小住幾?日,不是在家,不必日日晨昏定?省。也省得這小子?在背後罵我是惡婆婆苛待新?婦!”
    “兒知曉了。謝母親體諒。”識茵婉順地低頭行禮。
    背心仍舊黏着?道視線,熾熱專注,知道那個人還看着?自己,識茵渾身也不自在起來。
    謝雲谏嘿嘿傻笑,嘴甜地恭維起母親:“我娘怎會是惡婆婆呢,天下可沒有比我娘還疼兒子?兒媳的了。”
    “行了。”武威郡主瞪他一眼,嗔怪說道,“你也不必和我說這些虛假的好聽話!我只有一句,這是在寺廟,咱們更?是為?了給你父親抄寫往生?經,心不誠則不靈,夜裏不許胡鬧,聽到沒有?”
    謝雲谏忙叫屈:“我哪有啊,我都不和茵茵睡一個房間,我倒是想胡鬧呢……”
    這話并非說給他聽,武威郡主不欲和幼子?多言:“心裏知道就行了,你們都下去吧。”
    謝明庭于是率先行禮告退,謝雲谏與識茵随後。當他走至門邊時,回頭看了一眼。雲谏正親密地扶着?那本屬于他的小娘子?,有說有笑地出門。
    識茵亦微微仰着?臉含着?笑意望他,當真是夫婦恩愛、琴瑟和鳴。
    那似乎是與他驟然割裂開的一個世界,讓他想起幼時寄居建康的時候,上元佳節,鬧市觀燈。叔父一家走在前面?,說說笑笑,親密和睦。唯剩他一個人立在人潮裏,看衆生?熙攘萬家團圓。
    現在想來,人世間一切團圓的字眼,譬如?父慈子?孝,譬如?兄友弟恭,都與他無關。直至七歲時弟弟從洛陽南來、牽住了他的手,從此他再不是一個人。不管去哪裏,再不會被落下。
    在雲谏眼裏,他們是雙生?兄弟,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什麽都可以共享。
    但現在,也終于有了不可共享的人,不可共享的事……
    兩個人都沒有看見他。謝明庭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唯似被刀剜去一塊,鮮血淋漓地疼。他眉宇微微一動?,轉身離開。
    *
    回到房間後,識茵叫了水,洗去殘留的雲魂雨魄,才覺身心通泰了些。
    案上的紫檀嵌玉方盤上已擺放了兩碗熬好的湯藥,一碗避子?,一碗驅寒,她想也沒想地端過那碗,仰頭一飲而盡。
    謝雲谏這時溜了進來,疑惑地問:“怎麽有兩碗藥啊。”
    她随意撒了個謊:“那是我之?前抓的調理身子?的藥,剛好叫她們熬了一碗。”
    謝雲谏沒多想,将蜜餞遞給她,視線不經意掠過她發頂,“咦,你頭上這支金釵哪裏來的,從前倒是沒見你戴過。”
    她身上另換了一身淡粉色繡折枝花襦裙,輕薄的披帛若雲霧一般,風吹衣袂飄搖舉。然為?着?與衣裳作配,頭上的首飾就素淨了許多,唯剩了那支金鑲紅寶石鸾鳥金步搖,點綴在綠鬓之?間,光映玉顏,璀璨奪目。
    她戴這支釵本就是為?了安撫住謝明庭,并非她真的多麽喜歡他送的禮物。又是在雲谏面?前,識茵不免有幾?分?心虛。道:“你沒回來時我在北市買的,好看嗎?”
    謝雲谏絞盡腦汁想着?誇贊的話,最終卻?撲哧笑出聲來:“北市哪家店鋪這麽缺德,連我們将軍夫人也敢騙啊。”
    “你看啊,這步搖選材雖還不錯,但做工粗劣,寶石鑲嵌得也不牢固,像是學徒做的,還是初學的那種,我甚至懷疑……”
    他說着?,将步搖取下,握于掌心稍稍用力地一握,“……我一只手,就能将它折斷。”
    他話音才落,“咔”的一聲清脆,釵身與釵尾應聲分?離。銀杏鋪陳的庭下,才剛剛走至門邊的謝明庭忽然身形一頓。
    識茵如?受驚吓,不自禁站起身來,宛如?做錯事的孩子?般瑟縮看向他,看也不敢看那支斷釵一眼。
    謝明庭卻?沒有看她。
    他一雙眼仍黑黢黢地落在弟弟握着?斷釵的手上,視線近乎凝滞,謝雲谏不明所以,一把丢開步搖喚他:“哥,你怎麽過來了!”
    砰砰兩聲輕微清脆,是斷掉的釵身釵尾調在了木制的地板上。步搖上鑲嵌的紅寶石被迫脫落,在地板上咕嚕咕嚕滾着?,一陣窸窣之?聲。他視線慢慢收回來,嗓音尚且平靜:“寺裏的僧彌已将經書送到,你還在這裏磨磨蹭蹭做什麽。”
    視線又落在識茵身上,一寸寸掃過她頭上釵環,眸中平靜得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薄唇冷冷逸出清冷四字:“弟妹也在。”
    室中的氣氛,一瞬就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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