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原39)
    “弟妹”兩個字輕飄飄的, 宛如落雪落在識茵發頂,頭皮都為之一涼。
    視線有?短暫的交彙,他目光冷沉, 如
    銥驊
    風刀霜劍迫到臉上,似一種無聲的質問。識茵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緊, 微微側臉, 心虛避開。
    心間卻有?些惱。步搖斷了?, 難道不?怪他自己做得不牢固?和她有什麽關系?
    當着雲谏的面兒他就敢這般肆無忌憚地看她,他還真是玩這種近乎偷.情的把戲玩上瘾了?!
    他視線實在太過?陰戾冷寒,明顯是發怒, 謝雲谏猶當兄長是在責怪妻子耽誤了?自己抄經的時間, 忙拽起識茵的手:“長兄提醒的是, 我們這就去。”
    說着,他另選了?兩支玉蘭花簪往識茵頭上一戴,看也沒看地上滾落的步搖一眼,拉着她匆匆出門。
    二人身?影如疾風一陣, 自身?邊掠過?, 熟悉的茉莉幽香似輕紗拂過?鼻尖,謝明庭恍惚回過?神來。
    鵝黃色的披帛如雲在風中舞動, 他下意識伸手去抓,女孩子纖細袅娜的身?影卻似輕煙一縷自指尖滑走。謝明庭立在門畔, 看着弟弟拉住她的手從自己身?邊掠過?,看着他們親密無間地并肩走在回廊下, 再看着她頭上新簪的碧玉簪子在她鬓上如春幡輕舞……
    他收回視線, 怔怔地, 複将?目光轉向地板上那支分崩離析的斷釵。
    他廢寝忘食、做了?兩天兩夜的東西,此刻卻被棄如敝履。
    她願意戴上雲谏的簪子, 但他的,就可?以交由雲谏,一分為二,随意棄置。
    她願意對雲谏笑臉相迎,親親抱抱,毫無顧忌。對他便是冷臉相迎,滿口謊言。
    為什麽,就因為雲谏占了?個她丈夫的名?頭嗎?
    可?她的丈夫,不?是他嗎?
    地上滾落的紅寶石宛如鮮血一般醒目,尖銳地刺痛他。他緩步走進去,彎腰輕輕拾起了?兩枚斷釵。
    雕刻了?花紋凹凸不?平的金釵硌得手心傷口陣陣尖銳的刺痛,謝明庭卻渾然不?覺。他将?斷釵收好,拂袖而去,卷起的風将?飄入檐下來的銀杏葉打得淩亂紛紛。
    回廊裏識茵一直低着頭,不?敢回頭去看謝明庭是何表情。一直到與他甩開距離了?才低低地嗔身?畔的青年:“你?怎麽這樣啊。”
    “好好的步搖釵子,非得掰成兩段,這不?是浪費東西麽!”
    謝雲谏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到底是茵茵買回來的步搖,想也是經過?一番挑選的,是她的愛物,卻被自己冒冒失失地弄斷,她生氣也是情理?之中。忙道:“你?別生氣啊,是我太魯莽了?,我回頭再給你?買幾支好的好不?好?”
    識茵無言。
    她自不?是心疼那支步搖,她只是擔心會引起那個人的瘋病罷了?。換作?是自己,辛苦做出的東西被人随意折斷,心裏也是不?會好受的。
    可?雲谏也是不?小心,并無惡意。但願,謝明庭能想開些吧,誰叫他做的東西質量那麽差呢。識茵悄悄地想。
    因了?這事,在佛堂裏抄經書時她都有?些心神不?寧,擔心謝明庭受了?刺激又會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來,不?知不?覺倒寫?廢了?好幾張紙。後來才在經文的熏陶下漸漸沉下心去,恭恭敬敬地抄寫?了?一個下午。
    泥金的筆,秀麗的簪花小楷,行在靛藍厚實的麻紙上,在入窗夕陽的照耀下華若雲錦,熠熠生輝。已?經擱筆的謝雲谏探過?頭來,由衷地贊美:“茵茵的字可?真好看。不?像我,一整個大老?粗。”
    二人近來愈發親密,他側過?臉說話時,頭就幾乎擱在她肩上。二人對面的書案前正?坐着謝明庭,察覺到那道熟悉的目光,識茵心下十分地不?自在。她微微側身?避開謝雲谏:“雲谏的字也寫?得很好啊,像個馳騁沙場的大将?軍。”
    謝雲谏嘿嘿地笑:“那都是長兄教的好。”
    他的字原本算不?得好,鬼畫桃符一樣,父母寵溺,也不?舍得苛求他太多?,是哥哥回來後硬拿着戒尺逼着他練的,甚至手把手帶着他重新學?了?字體結構,才有?如今金戈鐵馬、大氣磅礴的筆鋒。
    他原本還不?覺得有?什麽,後來到了?涼州,見了?同僚下屬那宛如狗爬的字體才知自己這一手好字有?多?麽難得。
    想到這兒,他又湊到哥哥的書案邊:“哥,你?抄到哪裏了?啊?”
    他們抄寫?的乃是《地藏經》,凡一萬五千言,僅僅一個下午自是抄不?完的,即使是寫?字較快的謝雲谏,也才抄完第一部分。
    謝明庭神色冷淡,并不?言語。他面前的書案上,麻黃書卷徐徐新鋪,其上空空如也,卻是一個字也沒有?。
    謝雲谏覺得奇怪:“你?怎麽一個字也沒寫?啊。”
    他們來清水寺不?就是因為要替父親抄往生的經書嗎,怎麽茵茵一個與父親素未謀面的新婦都抄得那樣認真,他卻一字未動。
    謝明庭冷冷睨他一眼,不?應,拂袖起身?走出佛堂,穿堂的風吹得他衣袂飄飖欲舉,猶似他周身?氣息的冷。
    謝雲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又是怎麽了??
    長兄什麽也沒說,可?他怎麽覺得,長兄像是在生氣的樣子?
    夜間,白露降霜,月色晴明。
    已?至深秋,洛陽的夜一日比一日寒冷。識茵攏了?攏侍女備好的狐裘,呵了?呵變得冰涼的手,走到窗邊第三邊确認着窗已?落鎖。
    她有?些不?安,擔心他會翻窗進來,回房後第一件事便是将?窗從屋內落鎖,又遣散丫鬟們,房門反鎖,再三檢查過?沒有?疏漏後才稍稍安定了?些。
    俄而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識茵後背一涼,一顆心一瞬躍至了?喉口。
    她不?敢應,然而再要想熄燈裝睡也為時已?晚,躊躇半晌才磕磕絆絆地問:“是誰?”
    門外的聲音卻出乎意料:“是我。”
    是雲谏。
    她心裏一松,忙将?門打開。屋外立着的青年抱着被子迅速跻身?進來,将?門死死掩住重新上鎖,動作?一氣呵成而神色慌張。識茵不?禁有?些懵:“你?怎麽來了?。”
    謝雲谏不?好意思地幹笑兩聲,又露出那幅幼犬般可?憐兮兮的神情:“夜裏冷,我怕你?涼着了?又沒人伺候所以過?來。你?不?想和我一起睡嗎?”
    “你?胡說什麽呀!”識茵羞紅了?臉,“母親白日不?是說了?嗎,不?許胡鬧!”
    “我不?胡鬧啊。”謝雲谏反倒奇怪地看着她,“我不?是怕你?冷才過?來的麽,我睡桌上就行。再說了?這是在寺廟,我能做什麽?”
    識茵啞口無言,又不?可?能搬出他哥哥的所作?所為反駁他,轉念又一想,有?他在,也省得謝明庭半夜發瘋來爬窗。
    房間尚算寬綽,隔着一扇屏風,也算能井水不?犯河水。熄了?燈後,識茵背身?朝着牆壁,心煩意亂。
    謝雲谏也沒有?睡着。
    他借着稀薄月光看着屏風,輕輕喚她:“茵茵?”
    識茵沉默一息,還是答了?他:“怎麽了?。”
    “我前幾天已?讓謝徐找好了?宅子,正?在置辦家具。我的任命也快下來了?,陛下有?意把我留在禁軍裏,不?會再外放,等我履新,我們就搬過?去好不?好?”
    “日後,就不?會再有?人打擾我們了?。”
    謝雲谏其實能隐隐感覺得到,茵茵不?喜歡哥哥和母親,而母親和哥哥也并不?是表面上的那樣和藹。就如今日,哥哥看茵茵的眼神,恨不?得啖她之肉一般,僅僅只是因為他認定是茵茵阻礙了?他去抄經。
    真不?知道,他不?在的這段日子,他的茵茵明裏暗裏受了?多?少委屈。
    可?這又是為什麽呢?茵茵溫柔和順,善良美麗,簡直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唯一的不?足之處,只在于出身?。
    若只是因為門第,不?止于此。他已?向家中老?仆悄悄打聽過?了?,母親,果然是知道她母親的事的。那位岳母大人當年在京城畫壇裏很有?名?,女扮男裝之事洩露後,那些個高門主婦認定了?她以美色勾引她們的丈夫,百般诋毀她的名?聲。父親,當年恰也是那個圈子的,雖然二人并無往來,但母親一向反對父親繪畫,心有?介懷也是情理?之中。
    想來當初母親不?願同意便是為了?這個,而他還以為僅僅只是因為母親嫌她門第過?低……
    黑暗裏,識茵久久沒有?回答。
    她本就對雲谏有?愧,此時見他全然為自己考慮,更是羞愧得心中難過?。她輕輕吸了?吸鼻子:“你?不?久就要上任嗎?”
    “任命應當就在這一兩日了?吧,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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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什麽。”她輕輕搖了?搖頭,想了?想,卻轉過?身?來,“我聽說聞喜縣主現在随夫居住在荥陽,你?若是有?空,帶我去一趟荥陽好不?好?”
    “有?關我娘的事,我還想再去問一問……”
    她其實沒說實話,除此之外,她更怕的卻是待在家裏又會被謝明庭威脅。她瞧得很清楚,他今日必是動了?怒了?。她實在有?些害怕他會把他們的事捅出來,便想出去躲一躲。這樣等到她從荥陽回來,他理?應赴任去了?。
    “這有?何難。”謝雲谏一笑,“我向聖上請個假便是,聖上最是體恤下臣,不?會不?同意的。”
    胸腔裏的心又慢慢跳得疾快,他鼓足勇氣喚她:“茵茵,你?喜歡我嗎?”
    “我知道這個問題或許你?現在還不?好回答,可?我還是想知道,你?會喜歡我嗎?”
    房屋四周忽然變得極為安靜。
    萬籁俱寂,彼此呼吸可?聞,能聽見禪房外呼呼的風與衰弱的蟲鳴,唯獨聽不?見窗外那顆同樣懸起來的心的心跳。
    窗外,謝明庭一手仍緊緊擎着那扇窗,呼吸都好似靜止。
    好似不?是屋中的雲谏在等待她的回答,而是他在等待她的審判。
    她對于雲谏的答案,就是一柄懸在他頸上的刀。冰冷鋒刃緊貼着頸後肌膚下青色的血管,只待她一聲應答便要割破。
    他沒有?等得太久。她的沉默僅僅只維持了?片刻,片刻後,窗間明明白白瀉出來一聲:“嗯。”
    ——都已?經騙過?他這麽多?回了?,還差這一回嗎。
    他是個好人,他的喜歡明媚又沉重,但她無法容忍他家人的欺騙,無法容忍自己将?來置身?于輿論的漩渦之中,也很難再對他産生情愫。
    所以,她僅僅是在騙他而已?……
    血管被割破,鮮血橫流。謝明庭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尖忽然直直扣入了?木框。
    “真的啊?”
    室中,謝雲谏驚喜地道。
    他喜不?自勝地從桌上彈起來:“我也是……”
    “你?都不?知道,從見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歡上你?了?。我承認,一見鐘情是有?些孟浪,好像我這個人就是好色一樣,可?是沒有?的……我,我沒有?過?喜歡的女孩子……”
    “茵茵……你?能喜歡我,我,我真的說不?出來的高興……”
    窗中弟弟還在赤誠地表達着心意,二人後面說的話,窗外的謝明庭卻聽不?大清了?。
    他腦中盤旋的則全是她那句應答,扶着窗棂緩步走在窗下松軟的泥土裏,天河夜白,星月風霜,四周的一切都靜悄悄的,草木上覆着寒霜,便好似他心上也染了?一層,冰冷刺骨。
    *
    此夜過?後,一連三日都風平浪靜。
    謝明庭未再有?過?逾矩的行為,便是白日在佛堂裏抄經遇見,也恪守着大伯與弟妹的界限,不?曾與她交談半句。
    識茵心下覺得詭異,唯擔心那夜的話被他瞧見,他按兵不?動,是在醞釀更大的風暴。
    三日之後,抄經之事畢,抄好的經書被送往大雄寶殿經僧彌開光之後,被供奉在武威郡主為丈夫供奉的往生燈下,将?由僧人終日吟唱,引導亡靈通往往生。
    殿中金花寶蓋、佛像聳立,唱經之時,識茵跪在蒲團上,對上殿中大佛慈眉善目的眼睛,識茵本能地有?些心虛。
    這裏是佛門淨地,她卻在寺中與自己的大伯茍且。縱使不?信鬼神,也不?得不?心生羞愧。
    再偷偷望一眼身?側之人,謝雲谏與武威郡主俱是脊背筆直,虔誠閉目默誦經文,唯獨跪在她左側、與她相隔了?一個謝雲谏的謝明庭面無表情,注視着眼前佛像,目不?斜視。
    他好似對他的父親毫無感情,打着為父抄經祈福的名?號,卻是将?她騙到這寺院裏來私會。
    這個人,當真冷心冷情。
    而公爹和母親死在同一年,當真沒有?關聯嗎?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
    正?沉思着,感知到她目光,他漠然看過?來。識茵驀地移過?視線。
    “母親和父親,從前感情很好嗎?”
    佛事既畢,衆人乘車返洛。回程之時識茵和謝雲谏自是同車而行,她悄悄地問。
    不?怪她疑惑,實在是武威郡主将?公爹的身?後事做得太講究了?。她畢竟是小門小戶出身?,沒見過?這樣的排場。在她的認知裏,人死了?,停靈過?後,就該入土為安。但婆母卻每年都要在寺中為他抄經祈福,舉行往生儀式,祈求一個來世,足見二人伉俪情深。
    “是挺好的吧。”謝雲谏道,“母親是父親親自向老?涼州公求來的,當日便發誓此生絕不?會納妾。後來他也做到了?,不?過?倒是為了?我父親經常出門采風這件事經常吵……”
    又很認真地看着她:“茵茵,以後我要是死了?,你?可?別像阿母一樣為我守寡,遇見合适的可?以照顧你?的就嫁了?吧。”
    識茵本還想着公婆的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驚得心中一跳,旋即斥他道:“你?胡說什麽呢。你?不?是都要留在京城不?去軍營了?嗎,好端端的又說死做什麽。”
    謝雲谏心間熨帖,臉上樂開了?花:“別生氣啊,開個玩笑嘛。”
    識茵愈發生氣了?:“有?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的嗎!不?許胡說!”
    謝雲谏遂閉了?嘴,眼睛裏卻是止不?住的笑意:“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他只是想看茵茵關心他的樣子罷了?。
    “我不?會死,也不?會要茵茵改嫁。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識茵仍別着臉,沒有?任何回應。
    眼下他還不?知道她也在騙他,等知道的那一日,又該是多?傷心呢。
    長痛不?如短痛,這次離開京城後,她就把一切都告訴他。
    *
    母親和兄長都回了?陳留侯府,二人沒有?回府,而是單獨乘車去往修文坊看望正?在備考的蘇臨淵。
    十月即是會試,時間緊迫,識茵不?欲過?多?打擾,只是帶了?些從文廟求回來的符與素面團子,祝願他高中,随後便要離去。
    蘇臨淵卻單獨叫住了?識茵,以要囑咐她幾句體己話為由,将?她拉入了?內室,又折返去關門窗。
    識茵覺得奇怪:“兄長有?何事要同我說。”
    蘇臨淵臉色凝重:“茵茵,你?實話和阿兄說。”
    “你?和你?的那個大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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