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留在?新安, 她能做什麽呢,識茵想。
她是沒可能再厚顏跟去上饒的,這段時間, 她已是十分叨擾伯父伯母了。況且她早晚還要去往荥陽,繼續查母親的?線索, 若去了上饒, 又不知要何?時才能北上了。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她都在?新安求職, 先是去衙門給自己補辦了戶籍——得益于?朝廷“大索貌閱”的?政策,這件事倒是出奇的?順利,只?是她沒有房子, 只能挂在秦衍夫婦名下, 化名?秦茵。然而求職之事卻與?她事先設想的不同——新安不缺繡娘, 她跑遍了城中大大小小的?繡坊,也沒見缺工的?。
又一次被拒絕後,她垂頭喪氣地走出繡坊大門。岑櫻夫婦并那個喚作伏青梧的侍衛大叔正在外面等她。岑櫻安慰她:“先不急這個,我們初來乍到, 先熟悉這裏這裏的?環境, 你?這丫頭怎麽總想着給自己找事做呢。”
中年美婦和藹慈愛,望之可親, 更?像極了記憶中的?母親。識茵鼻尖都漫開一陣酸澀。她嗫嚅着唇道:“是,阿茵知道了。”
幾人于?是又往回走, 途徑一片人煙稀少的?街道時,道旁店鋪間忽傳來中氣十足的?一聲“我打死?你?個臭婆娘”, 伴随着女子的?慘叫, 一道人影徑直從店中飛了出來, 滾落在?地上。
竟是一個女子。
她頭撞在?一旁的?石柱上,嗑出了血, 但氣息尚在?。店中緊接着沖出個滿地橫肉的?中年漢子,自地上拎起?地上的?女子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口中振振有詞:“臭婆娘!看?你?還敢不敢偷人!打死?你?!看?你?還敢不敢偷人!”
女子唯是哭求哀嚎,頭發都被扯落大半。四周鄰居聞訊紛紛探出了頭,見怪不怪:“唉,好端端的?怎麽又打起?來了。”
“這是這個月的?第?幾次了。”
“不知道啊,得有七八回了吧。”
那婦人的?慘叫聲愈來愈微弱,識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正?猶豫着要上前阻止,身側的?岑櫻已生氣地喝止道:“住手!”
她話音才落,伏青梧已沖了過去,極輕易地擒住對方重又掄起?的?拳頭。那漢子怒氣沖沖地扭過頭來:“你?誰啊你??!我教訓自己的?婆娘與?你?有什麽相幹?!”
他掙紮了下,卻紋絲不動?。伏青梧面無表情:“路過之人。”
既有人出手制止,四周圍觀的?人群都好似紛紛活了過來,忙圍過去照看?地上的?婦人。她躺在?地上,氣息奄奄地呻|吟着。岑櫻也拉着識茵着急地奔過去:“誰去找個醫師來看?看?啊。”
然而還沒有走近,人群裏突然爆發出驚異的?一聲:“不好,沒氣了!”
識茵腳步一頓,足底忽漫起?無盡的?涼氣。
于?是一場民間常見的?丈夫毆打妻子事件就此升級為殺人案,很?快有人報了官,來了衙役及仵作,将被打死?的?婦人與?那行兇的?中年男人帶去了郡府。
識茵一幹人及四周圍觀的?百姓作為見證者也被請去了衙門,将原本寬敞的?府衙大廳堆得滿滿當當。新安本地的?郡守嵇滄嵇郡守是個年逾四十的?瘦弱文士,不耐煩地撚了撚嘴角的?兩撇小胡子:
“這又是怎麽回事啊?聽說你?把你?婆娘打死?了,可有此事?”
方才還氣勢洶洶的?中年男子一下子現了形,跪下來伸冤道:“回府臺,小人冤枉啊。”
“這婆娘之前偷人,還不承認,今天吵起?來,互毆了幾下,結果她自己福薄死?掉了,小的?也不是故意的?啊。”
分明就是他将人活生生打死?的?,竟還狡辯是互毆不小心?把人打死?。饒是識茵一向好脾氣,此時面對這等?毫無悔過之意的?嘴臉,也氣得微微身顫。
無它——拜她從前閑時所讀的?那些律法所賜,她很?清楚時下對于?“故意殺人”與?“過失殺人”判決的?差別。故意殺人是死?罪,但若是“不小心?”把人打死?了,又是夫毆殺妻,其罪較打死?一般人減輕二等?,頂多也就杖責三十。
果不其然,郡守的?下一句便是召了堂下的?一名?作為證人的?鄰居:“他說是互毆不小心?打死?的?,是這麽回事嗎?”
鄰居支支吾吾道:“也算是吧……打起?來的?時候我們也沒瞧見,只?聽見争吵。以前他們也經常吵的?。”
郡守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那事情就很?清楚了。”
“死?者——系夫妻相争、鬥毆致死?,傷人者主觀意願上不存在?故意謀殺,故此案屬于?過失殺人。”
“《魏律》,‘諸過失殺傷人者,各依其狀,以贖論’,夫殺妻,減罪二等?。打他三十大板,把人安葬了吧。”
這判決看?似有理有據,四周百姓雖然尚有些許疑惑,也都跟着迷茫地點了點頭。唯識茵在?心?中搖頭:“不,不對。”
她一時不察,竟将心?中的?話也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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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鴉雀無聲中這一聲便格外明顯,衆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其中就包括跟随在?旁的?秦衍夫婦。
糟了。
她在?心?裏暗叫不好。
她畢竟只?是個弱女子,雖然同情那被打死?的?婦人,說出來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度,更?不敢貿然出頭。
她也從沒有公開和人辯法的?經歷,最多也就是私底下看?了幾遍《大魏律》,且和謝明庭讨論過登州那個殺人的?案子。她能保證自己的?觀點就能服衆嗎?!
那一聲格外明顯,大堂上的?郡守眉頭已經皺了起?來,黃豆大小的?眼睛在?廳堂裏四處亂竄:“是誰在?說話?”
衆人的?目光都無聲無息落在?了她的?身上,似一種無聲的?指認。岑櫻見狀要出聲,卻被丈夫拉住,搖搖頭示意不可,随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識茵。
沒人應聲,郡守皺着眉又問了一遍。識茵冷汗都落了滿背,她低着額汗涔涔的?頭,不言。
廳堂內的?死?者頭蓋白布,白得刺眼,她卻看?也不敢看?——她在?心?裏拼命地說服自己,這時候不出聲是對的?,事情捱過去就好了啊,她只?是個弱女子,她出什麽頭呢?她說話有人信嗎?反而會讓自己和伯父伯母他們陷入無窮的?麻煩!
可……人命關天的?事就這般草草結案,她難道真的?要坐視不管嗎?
而讓無辜者枉死?,她的?良心?,真的?能安定嗎……
識茵心?下一片恍惚。
這時已有郡府裏的?掾屬注意到她,湊到郡守耳邊悄悄說了一通。郡守皺眉,剛要召她,卻見那怯懦的?少女忽然自己擡起?了頭,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是我。”
“我說府臺判的?不對,這樣判不對。這不能草草判定為互毆,更?不是過失殺人!”
滿堂無聲。
衆人目光如炬,郡守更?是勃然大怒:“哪裏來的?黃毛丫頭,本府辦案,豈有你?一介女流之身插嘴的?份兒?”
“來人,把她給本府轟出去!”
“且慢。”秦衍卻開了口,“瞧這位女郎胸有成竹的?樣子,或許有一番見解,人命關天的?事,郡守何?不聽聽呢?”
這又是哪裏來的?刁民?
臺上的?郡守火冒三丈,但見他龍章鳳姿儀表不凡,像是哪裏的?大人物。保險起?見,他強壓火氣順勢下了這個臺階,轉向識茵:“好,那你?說說吧。”
秦衍又轉向識茵:“別怕,你?說吧。我們都聽着呢。”
秦伯父的?語聲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卻意外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威嚴肅穆。識茵心?裏莫名?就平靜了下來。
她道:“《魏律》裏将殺人的?類型分為七種,謀殺、劫殺、故殺、鬥殺、誤殺、戲殺、過失殺,這幾種殺人的?罪行都不同,所以首先需要判斷的?是其中哪一種。而他們的?主要差別則在?于?殺人者的?主觀意識,究竟是有心?還是無心?,是長期蓄意還是偶然發生。”
“如果是偶然發生争執,一毆一擊,意外而死?,那麽可以算作鬥殺的?過程中過失殺人。可如果是案發前就已存在?怨怒,已經對受害者産生殺心?,又故意以相罵等?手段挑起?争鬥,借機将人打死?,這就是謀殺。”
“這位男子口口聲聲說是互毆時的?過失殺人,若府臺認定互毆情節成立,應向他身上驗傷,不可單憑其一面之詞認定是互毆;其次,在?女子死?亡之前,她已經受了很?重的?傷了,我們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依然繼續下死?手,這就不能算是不小心?将人打死?了。”
“所以,這不是過失殺,這是謀殺,《魏律》,‘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殺者,斬。’若依府臺原先杖責三十的?判定,将來案卷呈到大理寺複核,是可能受到責罰的?。小女子也只?是為府臺的?前程擔憂。”
“還請府臺明鑒!”
這番話說完,落針可聞的?大廳內爆發出雷鳴般的?拊掌聲,又若海浪湧動?,經久不息。那殺人的?中年漢子早已是愣在?原地,繼而痛哭流涕地向高坐堂上的?郡守嗑起?頭來:“府臺明鑒啊,府臺明鑒啊,小的?是過失殺人,不是謀殺……”
郡守卻是汗涔涔地擡袖擦着額上的?汗,對一旁的?掾屬道:“去,把《魏律》找來,看?看?是不是她說的?這麽回事!”
不必看?了。秦衍在?心?中道。
他自做太子起?便在?華林園中聽訟,對《魏律》早已熟稔于?心?,自然知曉那孩子說的?是對的?,但除卻對律法的?熟稔,更?難得的?卻是她有對律法的?辯證思維。
他贊許地看?了識茵一眼,捏了捏妻子的?手:“這孩子,很?不錯。”
有學識,有善心?,還有一份敢于?打抱不平的?膽識和勇氣。真難讓人相信,這會是個父母俱早逝、寄人籬下的?孤女。
岑櫻也高興極了,親昵地挽住識茵的?胳膊:“想不到我們茵茵這麽厲害呀,倒真有小封哥哥當年的?風範了。”
識茵并不知道伯母口中的?“小封哥哥”就是永昭朝的?大理寺卿、尚書令,謝明庭的?老師。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堂上那被蒙着白布的?死?去的?可憐婦人。心?想,她算是為她讨回公道了嗎?
她從來都是怯懦無用的?,連自己受了委屈也因畏懼名?聲不敢為自己讨一個公道。但若她的?學識能幫助其他人,她心?裏其實很?高興。
最終的?結果算是皆大歡喜。
那位姓嵇的?郡守雖然昏聩,卻還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也知道判錯罪刑可能招致的?後果,當即承認改判了男子死?刑,收系監獄,等?待案宗發完京師複核。
他纡尊降貴地親自來向識茵道謝,滿面浮笑地,又向請教她身邊的?秦衍夫婦的?名?諱。秦衍只?淡淡道:“走吧。”
新安風景不錯,黛牆青瓦,與?江北迥然不同。他還打算在?新安住上一段時間,不想暴露身份。
只?是還沒走出衙門多遠,識茵便被幾名?激動?的?婦女攔住了。俱是方才旁觀了她以法條以理據争的?當地婦人。她們熱情地拉着識茵的?手:
“小娘子,你?既通訴訟,能幫幫我們嗎?”
“我家那口子一天老打我,打得我實在?受不了,我想和離,族長卻不允許。我聽說官府是可以判義絕的?,只?是苦于?找不到肯接案子的?訟師。我能請你?替我們寫狀紙嗎?我可以給錢的?!”
“還有我還有我。”
婦人們圍着識茵七嘴八舌地說着,攔住了他們去路。識茵有些不知所措。最終還是秦伯父替她解圍:“你?們先回去自己想好要不要告,再來找我侄女吧。”
“恕不奉陪了。”
他示意伏青梧将人隔開,這才順利地離開,返回家中。
識茵卻是若有所思。
她好像知道了要在?這片土地立足生存的?法子了,或許,還能積攢盤纏與?人脈,便于?日後北返。
*
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色新。進入二月,春耕漸漸忙碌,江南江北的?土地上到處都是耕作的?農人,義興郡也不例外。
謝雲谏頭戴鬥笠,身披箬笠,一副農人的?短褐裝扮,正?同幾名?侍衛檢查過河流旁新修的?水車。
他走回正?在?田邊詢問農人的?兄長身邊,摘下箬笠充作扇子一般在?額旁扇了扇,草葉間積攢的?水珠紛紛直往臉上撲,一邊道:
“真沒想到,我堂堂大魏的?宣平侯,竟然淪落到來替你?修水車的?地步。”
話雖這般說,他心?裏倒也沒有不願。誰叫茵茵的?信裏說了,要他們把義興郡治理好才會回來。
雖說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會回來,但她既然這麽說了,他就願意留在?這兒輔佐兄長。
謝明庭已經問完了老農今年的?春耕情況,辭別老人後,和弟弟沿着田埂又往下一處水車走。
已經開春,謝明庭原先設想的?一應措施都已漸漸頒布施行。他将收歸公有的?陽羨吳氏的?幾千畝田地重新進行分配,使得郡中百姓掌握的?土地大大增加,并在?郡中興修水利,輕徭薄賦,促進發展。走在?田埂上,無邊無際的?水田裏俱是為自己耕作的?農人,一群采桑的?少女唱着歌結伴自田埂上經過,不遠處的?太湖湖光氤氲,倒映天色,一切都是充滿生機的?清平之景。
“還是沒消息嗎?”謝明庭問。
即雖收到了那封信,這半月以來他們也沒能完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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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放棄尋找。附近的?幾個州郡都去找過了,這次,又派人去了更?南邊的?錢塘尋找,并非是為了将她抓回來,而是憂心?她的?安危。
謝雲谏原還清亮的?眼睛一下子黯然下去,他搖搖頭:“不過,燕栩說,倒是有人曾在?吳興郡的?驿站看?見她和一對中年夫婦在?一起?,和他們乘車往宣城方向去了。倒和她前時信裏說的?對得上。”
“那對夫婦看?上去非富即貴,不像是普通客商,可能是做官的?,聽她言語間以伯父伯母相稱,相處倒還和睦。只?實在?不知身份。”
相處和睦。
謝明庭心?中稍定。
事到如今,對她的?擔心?已然壓下了一切。他甚至想,只?要她平平安安,暫時不回來就不回來吧。總有一天會再見的?。
只?是,那收留她的?人,到底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