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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8 章
    既有了那次在郡府衙門的大放異彩, 這之後,還真的有婦女漸漸找上了門?。
    都是?新安郡當地的女子,或常年遭受丈夫毒打, 或夫妻感情破裂,卻就是?拿不到和離書或是休書, 離不了婚。由此, 她們的選擇也就剩下最後一種, 即訟至官府,由官府判處義絕。
    不過歷來律法都是偏向男人的,即使是?請求官府義絕, 也并不容易。只要男方不想離, 完全可以“夫妻感情尚未破裂”為由阻止官府義絕, 而靠譜的訟師也并不好找,是?以識茵那日的事?一經傳出去,立刻就在城中婦女間傳開了。
    她被傳得?神乎其神,暫居的小院每日門?庭若市, 皆是來請她代寫狀紙、代為訴訟的婦人, 識茵很是?為叨擾了秦氏夫婦自責。
    對此,秦衍卻是?叫了伏青梧一一将?人屏退, 并未讓她出面接狀子。
    久而久之,連岑櫻也不免嗔怪他:“你這怎麽回事?啊, 你這樣,茵茵要怎麽把?名聲打出去!”
    秦衍則是?直截了當地問她:“你可會怪我?”
    識茵道:“識茵知?曉, 伯父是?為了晚輩好。識茵畢竟學藝不精, 前次是?僥幸, 還該好好學習律法才是?……”
    她神情誠摯,此話并非出自虛僞的客套。乖順聆訓的模樣, 不知?怎地,倒令秦衍想起那遠在洛陽的女兒。
    心頭忽生出幾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因為你是?女子,身為女子,你要想獲得?旁人的認同,就必須獲得?比之男子勝過百倍的努力?。”
    “你不能出錯,否則就算是?極微小的錯誤也會被他們抓住放大至無限倍。你也不能輸,輸一次你便會聲名狼藉,日後,要再想以此道在世間立足,可是?難了。所以寧可不接,也不能随意接。”
    就像他的小魚,就因為是?女子,她的帝位坐得?很艱難。從他立女兒為皇太女始,那些明裏?暗裏?的反對和争鬥便沒停止過。
    有勸他納妃嫔生子的;有勸他從宗室裏?過繼的;有制造谶緯說女主不祥的;還有公然舉兵反叛的……俱被他以強權壓了下去。打壓宗室,打壓群臣,打壓一切有可能威脅到女兒的力?量。并于四年前正式傳位于女兒,既是?要逼迫她自立,也是?要向全天下诏告,此事?再無轉圜的餘地。
    但,這還是?不夠。
    女子之身就是?小魚的原罪。她或許算不上什麽完美無缺的君主,但做個守成之君也是?綽綽有餘的。可就因了女子之身,她的權威天然就比一般的君主矮了一頭。
    如今的顧識茵,也一樣。
    識茵自幼喪父,伯父待她不好,沒有人教過她這些。她知?道對方是?為自己好,心中唯有感激:“識茵明白,伯父是?想讓識茵先?用心專研。”
    “只是?……”她有些窘迫,微微攥緊了衣角,“學生家?貧,從前都是?自己看書,無人指點,所以遇見一些疑難之處也不知?是?否正确,只能自個兒琢磨,卻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對的了……”
    秦衍沉默一息,看看妻子。岑櫻立刻嗔怪地道:“你看我幹嘛啦,你想收就收啊。”
    “你不是?常說無所事?事?嗎,現在有個學生繼承你衣缽還不好啊?”
    “也好。”秦衍于是?松口,“這段時間,你就先?待在家?中,和我學習《魏律》吧。”
    識茵喜笑顏開,忙跪下來行拜師禮:“謝謝秦伯父!謝謝老師!”
    男女之別,秦衍并不扶她。又?是?岑櫻熱絡地扶起她:“哎呀,別拘這些虛禮了,你不拜師,早晚我們還要認女兒呢。”
    “這段時間也多虧了你陪在我們身邊,讓我們得?享天倫之樂。”
    識茵感激地挽着她手臂:“謝謝師母。”
    其實?哪裏?是?秦伯父想收她,是?她自己想拜這個老師罷了。岑伯母是?在幫她。
    她畢竟沒有系統學習過律法,人命關天,她必須要将?法條研究透徹,不能只依靠自己的一知?半解。
    識茵就此跟在了秦衍身邊,學習《魏律》。
    得?益于過去的積累,她基礎不錯,悟性也高,許多事?情一點就透。實?在是?很省心的學生。
    有時師徒兩個也會讨論起對《魏律》的看法,這畢竟已是?開國之時所修訂的律法,其中的許多條例已經不适用于現在的實?際情況了。一日讨論法典時,她便忍不住開口:
    “其實?有一點,學生覺得?很奇怪。”
    “《魏律》三百二十六條,妻子打傷打死丈夫,要比打死打傷一般人的罪加二等,但第三百二十五條,丈夫打死、打傷妻子的,卻比打死、打傷一般人的減輕二等。”
    “《魏律》裏?這樣的區別對待比比皆是?。學生知?道這是?出于維護男尊女卑的傳統,可如今是?女帝陛下在位,這樣的法條不是?本末倒置了嗎?總不能,女帝打死丈夫,也要處以……”
    越說聲音卻越小,秦衍不動聲色地一眼?掃過去,她漲紅了臉,似在思?考自己這話是?否算是?大逆不道。她道:“總之,學生總覺得?怪怪的。聖上才代表國家?的最高意志,律法,無論如何?也不能高過聖上去。”
    就如那個登州案,最終,還是?聖上的敕令高于司法。
    “縱使不該是?女尊男卑,自然也該是?男女一視同仁。如何?能區別對待。”
    秦衍贊許地點點頭:“你說的不錯,這一點,确實?該改。”
    提高女子的地位就是?變相提高小魚的地位,不在司法中予以保證,就會是?一紙空談。
    許是?自身視角受限,這一點,他還的确不曾想到過。
    嗯?這也是?他們可以說的嗎?識茵不解地向老師望去。
    他已端起茶盞淺酌一口,被茶霧模糊去臉上神情:“不必緊張,我們又?不是?修律法的,只是?随便談談而已。”
    “律法,不應該遠在義興的那個姓謝的小子修嗎”秦衍似笑非笑地道。
    識茵面色微微一白,轉瞬又?恢複如常。
    距她将?那封信寄去,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新安郡裏?粗茶淡飯的生活讓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寧靜。前塵種?種?,恍然似夢。她的确也有許久沒有想起他了。
    她也斷斷續續地聽說他在義興開展土地改制、促進春耕,搞得?風生水起,令四周郡縣的農民都極是?羨慕。看上去,倒似将?她信裏?的內容聽進去了。
    但願,他已經放下了
    銥誮
    吧。
    *
    被太上皇提起的時候,謝明庭正與陳礫及幾名護衛走在濕軟的山路上,謝雲谏氣?喘籲籲地跑在後頭:
    “謝明庭,你走這麽快做什麽,等等我。”
    “你倒是?只用蹲在地裏?田頭跟人閑聊,髒活累活可都是?我。我堂堂龍骧将?軍,現在應該在涼州練兵,結果跟你在這兒替你做農活,你還一點兒不體諒!”
    他們今天才去往義興最偏遠的一個村落裏?走訪情況,因那村子裏?的水車壞了,為不耽誤春耕,自不消說又?是?他跳進水渠裏?修理。
    不過累雖累,看着平原上一溜的修砌得?平整的水田裏?面秧苗粟米苗,猶似一整汪碧綠剔透的翡翠,他心裏?又?升起無盡的自豪與滿足之感——這可都是?他和哥哥一起治理出來的景象!身為父母官,再沒有比治下百姓晏然更值得?欣慰的了。
    謝明庭淡淡一笑,走在前頭。
    這些日子以來兄弟倆尚算和睦,他也知?曉弟弟嘴硬心軟,實?則內心并無怨怼,不過是?嚷出來讓他知?曉他的功勞罷了。他随手折過一片柳葉:“知?道了,今晚回去給你加餐。”
    謝雲谏追上來:“加餐就算完了?你也太小氣?了吧?!”
    兄弟倆說着話,這時山路拐出一片密林,林後明光影影綽綽,似是?一方池塘。有女子凄厲的哀號聲傳來:“救命!!!”
    “救命啊!!”
    “救命啊!!!”
    幾人臉色一變,迅速加快了步子。等到了池塘邊,才發?現是?當地村子裏?的人在處置一名婦人。
    那婦人被鎖在個鐵蒺藜捆着的籠子裏?,抛在池塘中,籠上則鎖着一指寬的厚厚的鐵鏈,一端系在籠頂,一端被男人拿在手裏?,揮舞着鐵鏈讓沉重?的籠子在水裏?浮沉。
    婦人在水裏?拼命掙紮着,一次次被浪頭吞進去,又?一次次從水底掙紮而出,周邊河水如燒得?正旺的油加進去一瓢水一般,激烈地沸騰着,激起一陣激烈的白煙。
    竟是?在沉塘。
    謝雲谏看不下去,當即沖上去制止那抛籠子的人:“住手!”
    謝明庭也倒吸一口冷氣?,他走過去,沉聲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幾人見他身着官服,都住了手。村裏?的裏?正認出了他,讪讪笑着迎上前來:“是?謝府臺啊。”
    “這婆娘不檢點,和自己的大伯私|通被抓住了,奸夫現已受了笞刑,我們現在是?按照族裏?的規矩把?這婆娘沉塘呢。”
    好巧不巧,為什麽是?大伯。
    謝明庭的面色當時便不大好看。
    他從前任職大理寺的時候,也曾在州郡呈上來的案卷中看見過這樣的例子,即地方宗族的勢力?強大,可以自己決定族人的生死。有些地方,甚至官府也做不得?主。
    但在他的治下,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皺眉道:“即便真是?犯了通|奸之罪,自有朝廷的法律來懲治她。你們又?有什麽權力?處置?”
    疾言厲色,裏?正已經吓破了膽:“可,可村子裏?一向都是?這麽處置的……”
    不忠的女人,就該沉塘不是?嗎?
    那婦人此時已經被謝雲谏救了上來,正伏在草地裏?,頂着一頭亂蓬蓬的頭不住地嘔水。聞言卻掙紮着爬過來,扯着他衣袍角咚咚地嗑起頭來:“大人明鑒,大人明鑒,小女子是?被逼的……”
    “這不是?通|奸,小女子是?被大伯逼的,請大人為小女子做主啊……”
    她污糟着一張臉,不住地磕着頭,有好幾次,甚至撞在了他烏金的靴子上。
    大伯。
    謝明庭面色鐵青。
    他不受控制地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胸中的激憤退去,卻泛起一陣茫然而又?莫名的酸澀。
    身前不住磕頭的女子已經幻化成識茵的模樣,不知?為什麽,分明連對方的臉也不曾看清,分明此事?和識茵毫無關系,他卻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她。
    好似那被禮法困在籠子裏?扔進水裏?淹沒的是?識茵。
    現下在他身前磕頭求助的也是?識茵。
    所以,她從前那般害怕,是?不是?也是?因為……
    還不及說什麽,身旁的裏?正已經板起了臉來:“這怎麽是?他逼你的呢?我們來捉奸的時候你是?不是?還挂在那奸夫身上,還挺享受?”
    “再說了,就算他逼你,你不會反抗嗎?再一強,索性就是?個死!你怎麽沒死呢?這分明就是?你自個兒自願和人通奸嘛!”
    一旁的其他幾名男子也七嘴八舌地訴說着那婦人是?如何?地淫|浪不忠,趁着丈夫不在家?便和自己的大伯睡到了一塊兒,分明是?自個兒身子浪勾引男人,卻怪男人強逼雲雲。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婦人只抖擻着肩低低地哭,謝雲谏早已愣住,謝明庭亦聽得?火氣?隐隐。
    “行了。別在這兒說這些。”他打斷他們,“親族通|奸乃是?重?罪,不是?你們說了算的,把?那奸夫帶來,和我回衙門?再說吧。”
    他轉身欲走,忽然聞見一聲巨大的撞擊的悶響聲,身後接連炸開一連串的驚叫,回過頭時,是?婦人一頭撞在了才被打撈上來的沉重?木籠上,飛迸而出的鮮血噴滿了他靴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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