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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9 章
    那婦女的命最終也沒能保住, 她額上破開?一個大口子,頸部?亦被籠上捆着的鐵蒺藜貫穿,鮮血四溢, 很快便死去了。
    謝明庭僵在原地,手腳冰涼。
    在?場的一應人等連同村子裏的奸|夫都?被帶了回去, 被謝明庭連夜提審。
    那奸夫自是沒什麽好說的, 諸通兄弟之妻者, 流二千裏;強者,絞,被依律判處絞刑, 收系牢獄, 将案卷上呈大理寺只等複核。
    至于?村中行?刑之人, 則暫時?收系獄中,等?明日再審。
    夜裏他也沒有?回府,在?值廳裏複核案卷的卷宗,因過度的疲憊而沉沉睡去。再有?意識時?, 卻?是身在?一片冰冷的空氣裏。
    是白日的那片池塘, 他站在?岸上,瞧見識茵被人用繩索捆縛, 抛在?池中。
    她凄厲慘叫,身子不斷在?水中翻騰:“郎君!!!”
    “救命!!”
    “救命啊郎君!!!”
    謝明庭眉心猝然一緊, 忙不疊跳下了岸。那些原本平和的水流俱如滔天的洪浪朝他打來,攜來一陣陣河沙淤泥, 又同千萬只拉着他阻止前進的手, 一步步将他從水中撲騰的識茵身邊拉開?。
    他着急地?想要呼叫, 唇舌被封緘。想逆水而上,卻?邁不動一步。
    耳邊似乎又傳來了那些嘲笑, 卻?不是嘲笑自?己,而是嘲笑水裏的識茵:水性楊花,腳踏兩只船,生性淫|浪……現實的記憶與夢境的虛幻似在?這一刻交織融彙,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看着她神情絕望地?在?水中掙紮着,口耳舌鼻盡皆灌滿淤泥,不停地?掙紮,不停地?往水裏沉。最終,悄無聲息。
    他在?水中拼命地?呼喊着,拼命地?拍打着水面,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劇烈的悲痛都?似強烈的窒息陡然而來。池水吞沒身體,侵入鼻喉髒腑,再蔓延過周身每一處肌膚。
    四肢沉重,無法呼吸。他與那隔了半畝池塘的女子,一起下墜,一起沉溺。
    ……
    “哥!醒醒!”
    “哥!”
    “醒醒!”
    正是瀕臨窒息之際,一道渺遠的聲音忽似從宇宙洪荒中傳來,愈來愈近。一只手掌在?他肩胛劇烈地?搖晃着,将他從夢魇之中拉出。
    謝明庭一口氣回轉了過來。他趴在?案邊,用手抓着桌沿用力地?幹嘔。
    衣上鬓上身上還殘留着池水腥濕寒冷的氣息,好似夢魇裏識茵濕濕漉漉的頭?發打過他的臉頰。夢裏四溢的水流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書案上熒熒的清光。
    漸漸地?,謝明庭呼吸均勻下來,他撇過臉,茫然地?看向身旁一臉關切之色的弟弟:“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你豈不是都?醒不過來?”謝雲谏道。
    又滿臉狐疑地?瞧着他:“做噩夢了?”
    他皺了皺眉,神色晦暗,避而不答:“那女子死了,是我們的失職。”
    分明他可以還她清白的,結果她還是一頭?撞死了。
    流言猛于?虎,判她清白又有?何用。想起日間那一幕,謝雲谏心下也有?些不好受。
    然也唯有?勸哥哥:“你也不要過多苛責自?己,事發突然,誰都?沒想到的。”
    “世道如此,也
    ?璍
    非我們之力可扭轉。”
    謝明庭沉默。冰玉似的臉在?燈下透出幾分玉一樣清郁。謝雲谏抱臂倚在?書案邊,半晌,才涼涼地?說:“老實交代,你方才,是不是夢見茵茵了?”
    從白日路遇沉塘之事時?他神色便?不大對。而弟兄倆既是雙胞胎,本就?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靈感應。方才他在?夢裏那些因了極度的恐慌和擔心産生的悸動,謝雲谏自?也感受到了。
    謝明庭還是沉默,末了,神色複雜地?看向弟弟:“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從前他從不會這樣想。因為自?信,因為極度的自?負。茵茵對于?名聲的擔憂,他雖然隐隐知道,卻?也自?信他能處理好,不會讓她擔心的事情發生。
    就?如讓她假死換身份,就?如義興郡裏的流言,他都?處理得很?好,沒多少人知道他們原本的關系。
    但?,直至白日瞧見那婦人以死明志時?,他才真正明了流言摧毀一個人的輕易。就?因為她是女子,哪怕後來男子承認了是他逼迫、婦人不願,也沒有?人會信,反而指責起她不以死明志。
    而識茵……若是事情真的暴露,他們也會這樣對識茵……
    謝雲谏一愣,旋即很?認真地?道:“你能意識到這一點也還算不錯,要是真的醒悟,現在?退出我和茵茵之間、做個恪守伯媳界限的好大伯也還來得及。”
    謝明庭回過神來,神色驟冷:“做夢!”
    “她不要我,你以為就?會要你?”
    他想從前他是做錯了,可那也是他和茵茵之間的事,好好解決也就?是了,有?弟弟什麽事?
    謝雲谏撇撇嘴,就?唯有?苦笑。可不是做夢麽?茵茵不是不要他,是連他們兩個也一起不要了。
    兄弟倆又同時?陷入沉默。片刻後,還是謝雲谏先開?了口,他黯然耷拉着眉眼,語間帶着微微的鼻音:“哥,我有?些想她了。”
    “你說她一個人在?外面,吃不好,穿不暖,若是遇上歹人又怎麽辦。她說的那對夫婦,又當真可靠嗎……”
    “還有?,為什麽就?你夢見了茵茵,我就?夢不見……是不是你把我的夢搶占了……”
    他越說越傷心,垂目看着腰間那個精致絕倫的麒麟紋鞶囊,劍眉都?緊緊颦作一處。半晌,又長嘆一聲:“她可真是狠心啊!”
    都?這麽久了也不再寫信回來,報個平安。
    謝明庭神色一黯。
    弟弟說想她,他其實也有?些想她。不知道她氣消了沒,此生,他還能有?機會牽她的手嗎?
    可識茵,到底在?哪裏呢?
    *
    被兄弟倆念叨的時?候,識茵猶在?新安郡廢寝忘食地?學《魏律》,有?了秦衍的指導,她進步得很?快,不久也開?始對外接狀子,得益于?紮實的基礎,案子贏得很?漂亮,順利幫主人家争取到了官府判的義絕。
    名頭?既打出去,第二家主顧很?快就?找上了門。随後是第三家、第四家……最高的記錄則是七天連打了九場,到了後頭?,審案的郡守簡直懶得審理,徑直了當地?問男方:“要不咱離了吧?”
    反正,能告到公堂的基本都?是夫妻感情已經破裂,何況如今如虎添翼。
    而除義絕之案,其它類似于?她也接——自?然,是只接婦人的。這樣的日子雖然很?累,倒也十分充實。很?快,春去夏來,夏去秋至,“秦茵”之名聲名鵲起,傳到了周邊州郡。
    漸漸的,那名聲也傳到了義興郡來,都?說新安郡出了個很?厲害的女訟師,接狀子接到手軟,專助婦人訴訟。
    謝雲谏新捧着一疊厚厚的錢糧簿冊走近衙門大廳裏:“哥,你聽說了嗎?”
    “這年頭?,連訟師都?有?女的了,可真是了不起。”
    謝明庭正在?案邊聚精會神地?打算盤——得益于?春季頒布的新法,他在?春季時?将府庫裏積攢的糧食以市價出售,折算為本錢,以百分之二十的利率貸給百姓,用于?農業與手工業,期限為一年,等?到來年春日歸還。但?進入秋收,不少百姓既收割了糧食,便?迫不及待地?來還貸了。
    對此,謝明庭則是設置了常平倉,既收取了利息,又以何時?的價格收購這些糧食,存之府庫,以備不時?之需。
    眼下,他就?是在?親自?過賬。
    今年是青苗法實行?的第一年,還未到還款之期,放出去的本錢竟已收回大半。既保證了郡府的收支平衡,又能從百姓手中收購糧食填滿常平倉以備災年,如果将來收回來的還款大于?放出去的本息,那麽,便?可形成一個完整的閉環。
    “這有?什麽稀奇的。”他專心致志地?算着,青竹似的手翻飛間算珠輕響泠泠。
    “是女子哎,女子還不稀奇?一般的女人哪有?學律法的?”
    謝明庭手一頓,一局才在?心中打好的賬就?此散得七零八落。因他想起一個人,想起那曾在?燈下與他侃侃而談登州婦人殺夫案的人。燈下的她,說起那些條條款款的律法時?是何等?從容優雅,拘謹的眉目間都?漾着笑意,顯然是真心喜歡。
    只可惜,他當時?并沒注意到這一點,除卻?在?伊闕的那段日子,後來兩人也很?少談論律法相關。
    現在?想來,雖然他和識茵早已相識,但?那個夜晚,才是她以弟媳這個身份吸引到他的初始。
    半途而廢,這筆賬自?然就?得重新算。正當他翻回賬簿前頁、欲要重新算時?,陳礫匆匆走進來,俯在?他耳畔一通耳語。
    謝明庭臉色一變,還不及什麽,廳外一道清朗如琳琅脆玉的聲響已傳了進來:“喲,二位表哥都?在?啊。”
    來者眉目鋒銳,五官昳麗,一身玄黑赤龍袍服,是周玄英。
    此時?距離去歲外放已逾十月,謝明庭萬想不到還有?在?此地?重見周玄英之際,當即冷了眉目:“你來做什麽。”
    “你以為我想來啊。”周玄英沒好氣地?道,“是聖上放心不下,特命我來助你。”
    “真不知道有?什麽好助的,義興郡都?擺不平的話,将來還敢将秉國權衡的重擔放在?你肩上?”
    他滿肚子都?是殃及池魚的火,都?是因為謝明庭,他被小魚發配到這兒,讓封思遠那老男人一個人在?洛陽獨占君恩!
    分明他才是皇夫,國之小君,卻?要來給謝明庭幹活,替他看着江南。到底誰是君?誰是臣?
    謝明庭黑沉着眉,只是不言。知道他兩個不對付,謝雲谏忙奔上去,延周玄英入座,又要命人看茶。
    周玄英卻?好相處地?一揮手:“得,我也不和你廢話,”
    “你們倆現在?立刻收拾東西,安排好郡中事務,随我去個地?方。”
    “去哪兒?”謝雲谏脫口道。
    周玄英瞥他一眼:“去哪兒你就?別問了,你哥那青苗法不是搞得有?聲有?色麽?随我去拜見一位長輩,請他檢驗檢驗你哥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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