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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6 章
    太湖的?大壩垮了, 是誰也沒想到的事。
    謝明庭不在郡中,主事的?即是副官周鴻,眼?下正和燕栩帶兵守在大壩上, 指揮着郡兵往決口?處下沙包。
    太湖水何止千頃萬頃,若堵不住, 莫說是沿岸村莊, 便連郡城也難避免被淹的?命運。屆時死傷無數不說, 瘟疫,饑荒,毀田, 樁樁件件都能要了底層百姓的命。而謝明庭這個父母官, 自然也會受到彈劾與責罰。
    他們是半途得?到的?消息, 謝明庭當?機立斷,和弟弟改道去太湖邊,只拜托周玄英送了識茵回郡府。
    城裏的?道路已經積水,雷聲仿佛砸在車頂, 轟隆隆一片。車內燭燈也似受到感染, 在燈罩內幽幽不定。識茵不安地以指絞着衣袖。
    對面,周玄英抱臂而?坐, 涼涼瞥她:“擔心他?”
    “國公說笑?。”意識到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後,識茵強抑心神地回過?神來, “《孟子》有言,‘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 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他是一州之父母, 義興郡的?所?有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既享受百姓供養,這是他應當?做的?事。”
    沒?什麽好擔心的?, 不是麽。她亦在心底對自己說。
    周玄英撲哧笑?道:“可我好像沒?說你是擔心有思還是仲淩啊。”
    轟隆雨聲中,他笑?聲格外促狹。識茵輕輕一噎,一張粉臉已然漲得?通紅。
    她還想分辨幾?句,周玄英卻說起了旁事:“你說的?對,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如己溺,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如己饑。我們這些人沒?有禹和稷那?樣高尚,也不配比禹和
    依譁
    稷,到底一針一線一米一粟都是從百姓身上來,能多做點實事就多做點吧。”
    “你丈夫,很好。”他惜字如金地誇贊起這位昔日的?“情敵”,“是個做實事的?人,心裏也裝着百姓,所?以陛下選他到這裏來,他也實在不算有辱使命。”
    可是他卻對她說,他們只是帝國的?賦稅和徭役。識茵想。一時竟連“你丈夫”這樣的?話也忘記了反駁。
    有時候她也想不通他是怎樣的?人,看?似勘破一切,心高心傲又心冷。嘴上說着“君上之于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卻在義興嘔心瀝血、夙興夜寐,所?做的?一切,無不是為了百姓。
    若大壩守不住,雨又一直下,不止良田被淹、百姓遭難,他下放以來所?做的?一切努力,更會變成夢幻泡影。
    屆時,他又将怎樣的?難過?呢?
    仿佛冬夜冷雨敲打在結了冰的?烏檐上,識茵心底都激起一陣茫茫然的?冷。
    不知道為什麽,分明他的?事與她毫無關系,此時此刻,她竟會有些擔心。
    周玄英又道:“你知道他為什麽到義興來麽?”
    “為什麽?”
    “是因為你。”
    “因為我?”識茵困惑極了。
    “是。”周玄英接着說了下去,“陛下原本想擢升他為大理寺卿,既出了這個事,他就主動?上疏請求外放,到江南來充當?陛下的?耳目。”
    “換句話說,他是因你而?來的?。”
    ——至于其間?女帝拿她要挾謝明庭才換來他的?萬言書和肝腦塗地的?事,自然隐下了沒?說。識茵勉強笑?了笑?:“國公錯了,那?是他自己做錯了事,就該付出代價,又怎能說是因為我。”
    周玄英并不與她争執:“說起來,你們倆的?事也算是我一手釀成,從前多有得?罪處,就先在此賠個不是了。”
    對方是國之小君,相當?于國朝的?“皇後”,哪裏能給她這個低微的?庶民賠罪。識茵受寵若驚:“楚國公折煞妾了!”
    周玄英便不再說什麽,二人又陷入先前的?沉默。車窗之外,烏雲烏沉沉壓在義興郡上空,狂風大作,閃電雷鳴,大雨,依舊如注。
    *
    謝明庭帶着弟弟和随從趕至太湖堤壩上時,壩上已經聚滿了人馬。
    周鴻等一衆郡府官員俱都持傘執炬守在壩上,陰慘慘的?天幕不時掠過?幾?道銀白閃電,将漆黑的?夜照得?亮如白晝。
    “府臺,您可總算回來了。”周鴻一見了他面便忍不住訴苦,“這雨實在是下得?太大了呀,暴雨傾盆,三天三夜,百年未見,才把這堤壩沖垮了,眼?下,燕參軍正?帶着兄弟們往決口?處堵呢!”
    謝明庭道了聲“辛苦”,又匆忙往前走。一衆屬官慌忙跟上,謝雲谏一手舉傘一手舉着照明的?火把急急地跟在後面:“哥你慢點!”
    兩人的?袍服俱被雨水濕透,他又走得?匆忙,下擺全?是行動?間?甩上去的?泥濘,謝雲谏十分擔心他那?還沒?有好全?的?傷口?。
    前方決口?處,燕栩正?守在那?裏,指揮着幾?百全?副武裝的?郡兵往決口?處下着沙包,聽見通報聲忙回身行禮:“屬下見過?府臺!”
    “不必多禮。”謝明庭将他扶起,“這段日子辛苦燕參軍了。”
    燕栩擡頭,目光相撞,他眼?裏竟慢慢聚集起了熱意。
    不管怎麽說,府臺回來了,就有了主心骨。他很快收斂情緒,說明情況:“……大雨一直下,太湖水一直上漲,把堤壩沖開了。我們事先誰也沒?想到大壩會垮,等發現的?時候,大壩已經被沖開一個口?子了……”
    “也是我們事先準備不夠,這太湖水實在是太過?洶湧了,沙包扔下去也不見用。決口?處的?幾?個村莊已經淹了,要是今夜這雨還停不下來,明後天洪水只怕會沖到郡城去。”
    謝明庭循着弟弟的?火把望了一圈。原先的?堤壩已經裂開一道十尺來寬的?口?子,湖水茫茫地沖上岸來,在閃電照耀下有如翻滾在陸地上的?一條銀龍。靜夜之中,波浪聲便如龍在咆哮。
    往日灌溉農田的?溫順的?太湖水,如今,又成了毀田的?元兇。
    幾?百士兵與附近趕來幫忙的?百姓将數百沙包扔進去,排山倒海一般,但不過?片刻,又被急流席卷而?去。
    謝明庭眉頭緊皺,俊秀面龐上雨水如斷了線的?珠子順着帽檐落下來。“以往太湖水泛濫過?嗎?”他問?。
    “沒?有的?。”周鴻趕緊答,“太湖夏季是會漲水,但漲得?像今年這樣高的?水位屬下還是第一回見。”
    “而?且這一帶原來都是陽羨吳氏的?茶田,為了護他們的?田,堤壩每年他們都自己出資檢查疏漏加固,實在是今年雨水太大了……”
    “你也覺得?是下雨所?致麽?”他問?身側給自己打傘的?弟弟。
    這一句冷淡又輕聲,幾?乎淹沒?在雨聲中。謝雲谏道:“恐怕不僅僅是天災。通判也說了,這雨僅僅只下了三天。”
    周鴻頓時尴尬不已。
    他磕磕絆絆地解釋:“可是,可是實在是雨太大了呀……”
    謝明庭搖頭:“來之前我已經看?過?郡志,上一次太湖發大水,是百年之前,那?次,雨水連下了半個月。況且太湖不是河流,按理沒?有那?麽多活水。如果僅僅只是因為暴雨漲水,湖水應該全?部漫上來,而?不是沖出一道口?子。”
    換言之,真的?是天災,而?不是人禍嗎?
    長官的?言下之意周鴻自然明白,卻也無法明言,綠豆似的?眼?珠子在眼?眶裏滴溜溜地急轉。
    “今晚就守在這兒吧。”謝明庭負手看?向波濤湍急的?太湖。
    “明天一早派人到晉陵和吳郡去,我們這兒下雨他們也下雨,去看?看?他們那?邊是否有決堤的?情況。”
    衆人都只應“是”,周鴻心下也微松一口?氣。這時有小兵匆匆跑上前:“報——”
    “啓禀府臺,啓禀參軍,沙袋,沙袋快用完了。”
    “那?就再去弄!”燕栩想也不想地吼道,“無論如何今夜也要把決口?堵住!”
    小兵的?聲音卻帶着哭腔:“将軍,沒?有沙袋了啊……”
    “連日大雨,這些天已經把府庫裏存着的?沙袋用完了,新的?沙袋還準備不過?來,還請長官們拿個主意……”
    “沒?有?”燕栩幾?乎是立刻詫異地大叫了起來,“這可怎麽辦?”
    郡城離此處也就十來裏的?距離,那?兒可還住着十來萬的?百姓,若放任洪水過?去,必然死傷無數。
    “府臺……”大雨之下,燕栩面色蒼白,征詢地看?向了謝明庭。
    岸上的?幾?十雙眼?睛也都齊刷刷地望向了謝明庭,焦慮,擔憂,而?又期盼。
    這是他們的?主心骨。
    盡管才只有二十來歲,盡管這個年紀并算不得?做官的?經驗豐富。但歷經了這一年以來發生的?種種,所?有人都認定,他們的?府臺一定能力挽狂瀾,帶領他們打贏這場同老天爺的?仗。
    謝明庭面色沉毅:“事到如今,只有分洪。”
    “把水分到別的?地方去,不至于讓水全?往郡城沖。淹幾?個村子,總比把全?郡都淹完了好。”
    “只是……”他看?着夜幕裏翻滾的?銀龍,這一句過?後,卻是長長的?沉默。
    ——如果今夜守不住,便連分洪的?時間?和機會都沒?有。
    “府臺,讓我們去吧!”
    一片肅穆中,一名兵士忽然出聲,“我們結成人牆去堵!沒?有辦法了,這裏守不住,郡城也守不住!我的?妻兒老小都還在城裏呢,無論如何我也得?護着他們。”
    “對!”人群中開始有士兵附和,“讓我們去堵!死我們幾?個人總比水沖到城裏死幾?百幾?千的?好!讓我們去吧府臺!”
    “府臺!府臺!”
    士兵的?請命聲此起彼伏,燕栩亦單膝跪下請命:“府臺,弟兄們說的?沒?錯,讓我們結成人牆去堵吧!”
    “身為軍人,服從命令為百姓計是我們的?天職,我等願
    依譁
    意去!”
    謝明庭薄唇動?了動?,才想阻止,人群中又有趕過?來幫忙的?百姓大喊:“我們也願意!”
    “我們的?地都是府臺給分的?,府臺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如今抗擊洪水,也是為了挽救我們的?土地,我們願意去堵洪水!”
    “府臺,讓我們去吧!”
    “府臺!”
    雨依舊在下,只是轉為了毛毛細雨。軍民跪在泥濘裏,俱都焦灼望着他們的?長官,等待着他的?命令。
    周鴻驚得?說不出話來,以人力去堵水是何等兇險之事,大概率有去無回,而?這些兵……這些從不服管教的?兵,還有這些刁民,竟要主動?赴死?
    謝府臺來了才不過?一年,人望竟如此高!
    軍民跪成一片,又不住地請求,無論謝明庭怎麽勸都不肯起來。腳下太湖水奔湧如龍,波濤聲在夜色裏咆哮如雷似下着最?後的?通牒。
    他無奈地閉上眼?:“好吧。”
    “我和你們一起去。
    細密雨聲裏,吐字雖輕,實若雷霆。燕栩頓時大驚失色:“府臺!這可使不得?!”
    “府臺三思啊!”
    大壩上衆人皆勸,七嘴八舌的?,俱是挽留。但他堅毅的?神情表明并非說笑?:“我是這裏的?父母官,我自該第一個上。”
    “難道身為父母官,遇事不為百姓計,反而?要躲在百姓身後麽?”
    說着,他拂開弟弟的?傘,徑直朝決口?處走去。
    眼?見他要來真的?,旁觀的?謝雲谏再忍不住,扔掉傘高喊出聲:“你又在這兒逞什麽英雄好漢?!”
    “郡城裏那?麽多百姓還等着你去安置,你要做的?事千頭萬緒,需要你在這裏逞英雄?!”
    “對啊,謝侯爺說得?沒?錯,郡裏還需要府臺主持大局呢……”
    周鴻等人忙也勸道,你一言我一語就是不放謝明庭走。他皺皺眉:“雲谏……”
    他并非是要做做樣子,然以人力堵水是十分危險之事,要推百姓去死自己卻袖手旁觀,他的?确做不到。
    “別叫我,叫我也沒?用。”謝雲谏賭氣說着,“既然你那?麽想去堵水,我是你弟弟,我去就是你去。”
    “這世上只有我有資格代替你!所?以我代你去!”
    語罷,他也不顧哥哥腿上是不是有傷,一把将他拽回來扔給周鴻等人:“把他給我看?好了!不許他胡來!”
    實則他是擔心哥哥的?腿上的?傷口?,本就沾不得?髒水。洪水中那?麽多污淖,搞不好整條腿都得?廢了。
    謝明庭被幾?名掾屬死死拽住,根本動?彈不得?,他忍不住喚:“雲谏!”
    謝雲谏卻沒?有再回頭了。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泥濘裏走向決口?處,背影寬闊如蒼鷹。心間?則道:該死的?謝明庭,又想負傷回去惹得?茵茵心疼他,這一回,自己偏不讓他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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