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洪水若咆哮的巨龍從決口處沖過來, 大河傾波一般,波濤聲震耳欲聾。謝雲谏高聲指揮着士兵們套上繩索,手臂挽着手臂結成人牆, 伴随着他的一聲“跳”,一排又一排的士兵宛如山峰傾倒, 躍入河中?!
他自己亦跟随而跳, 洶湧的洪水幾乎立刻席卷而上, 如?同吞沒一只只落葉一般簡單,将隊伍沖得七零八落,強大的沖擊力瞬時将套在士兵身上的繩子?拽斷!
石沉大海, 消失不見不過轉瞬。謝明?庭的心都揪起來, 不顧席卷到腳下的浪花奔到決口處:“雲谏!”
奔騰的海浪一波又一波, 淹沒水中?衆人的頭顱。謝明?庭大聲呼喊着弟弟的名字,奔湧的波濤聲中?卻?毫無回應。
謝明?庭的心猝然揪緊。
雲谏,就這樣被洪水沖走了嗎?他知道他會游泳,可洪水這樣大的沖擊力, 人在水流之中?, 根本使不上勁!
謝明?庭手腳冰涼,胸腔裏的心陣陣狂跳, 早分?不清是弟弟的還是他的,更不能?分?辨外物。
他只是怔怔地想, 如?果弟弟出事了怎麽辦?倘若雲谏真?的喪命于洪水要怎麽辦?雲谏根本與這義興郡的亂局毫無關系,是他讓他卷進來的, 如?果弟弟真?出了事, 他便是死一萬回也?不能?抵消害死弟弟的罪過!
所幸正是此時, 一個沒好氣的聲音從波濤中?傳來:“在呢在呢,你?叫魂呢?”
浪頭打過去, 謝雲谏已?從洪水中?探出了頭,他沒好氣地吼哥哥:“用你?的豬腦子?想想,我這是在水裏,我能?回答你?麽?”
謝明?庭這才長舒一口氣,三魂六魄接連歸體。
緊接着第二顆、第三顆、第十顆第五十顆腦袋也?都跟着冒出來,俱都在急流裏奮力游動?。謝雲谏甩甩頭上的水,也?不再理哥哥,朝被沖得七零八落的士兵們喊:“游回決口處,重新結隊!”
又朝岸上呼喊:“還可以抵擋,繼續跳!”
原先奔騰的太湖水似乎流得緩慢了些,原被沖散的士兵也?游回了謝雲谏身邊,重新手臂挽着手臂慢慢站穩了腳,以凡人之軀,鑄成銅牆鐵壁。
岸上衆人大喜過望,燕栩見狀,忙又指揮着數隊已?結成隊的士兵跳下去,同先行?下水的謝雲谏等人組成一堵厚厚的人牆,完全抵擋住決口。
水流漸漸不再洶湧,又恢複為?平日的緩慢和柔。
謝明?庭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天色已?經慢慢亮了起來,微曙天光中?,兄弟倆視線相對,謝雲谏對哥哥露出個安撫的笑,謝明?庭眼眶猝然一熱,從來不為?外物所喜所悲的人,此時竟也?險些淚落。
他欠雲谏的,真?是下輩子?也?不能?償還。
終于,快要天亮的時候,雨停了……
*
卻?說郡城之中?,識茵亦是一夜沒睡好覺,既憂心那趕至大壩處置的丈夫,又憂心洪水會不會沖過來,縱使雲袅等人相勸也?不作數。只在天快亮的時候才趴在書案上朦朦睡了一會兒,不過辰時,又被窗外隐隐的人聲吵醒。
醒來已?在床上,她披衣出去,雲袅迎上來:“夫人怎麽這麽早就醒了,不多睡會兒麽?”
她搖搖頭,下意識要問“郎君回來沒有”,瞥眼瞧見屋外燦亮如?雪的天光,登時為?之一喜:“雨停了?”
院中?還積着不少積水,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雨後特有的濕土氣息。雲袅喜笑顏開地道:“是啊。”
“天快亮的時候停的,也?還好停了,依着昨天晚上那雨下的架勢,奴可真?擔心水會淹到郡城裏來……”
識茵忙又追問謝明?庭的去向,雲袅卻?是搖頭:“這個奴就不知了。只知陳礫今早回來報信,說侯爺和二公?子?在太湖邊守了一晚上,因?為?沙包不夠,硬是叫士兵結成人牆把洪水給堵住了,這才沒讓湖水沖到郡城來……”
“聽說,侯爺原本想自己下去、身先士卒的,虧得是被二公?子?攔下。不過,二公?子?倒是代?替他下水了……”
“那他們沒事吧?”識茵急切追問。
“謝明?庭都沒下水,能?有什麽事?”周玄英卻?走進院子?來,立在垂花門邊,識茵吓了一跳,慌忙行?禮:“楚國公?。”
周玄英點點頭以示免禮,又促狹笑道:“放心好了,他沒事,眼下去主持分?洪了。倒是雲谏在水裏泡了半夜,不知我們顧夫人更擔心誰呢?”
他好像總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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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謝氏兄弟的玩笑,識茵臉上愈熱,不知說什麽好。好在周玄英另說起正事來:“快些洗漱了去郡府瞧瞧吧。”
“郡府門口來災民了,郡守不在,你?這個郡守夫人得出去主持大局才是。”
“我去?”識茵迷惑極了。
“對,我不能?現身,所以只能?你?去。”周玄英道。
江東除那些對小魚不馴的士族外,還有先帝之子?越王嬴徹就藩會稽,他此來江南,本就是疑心那些個士族會暗中?勾結越王,圖謀不軌,自不能?打草驚蛇。
周玄英沒有說笑,此時郡府之外确已?聚集了不少百姓,俱是附近村莊的村民,圍在郡府門口七嘴八舌地詢問着謝明?庭的下落:
“請問謝府臺回來了嗎?”
“我們是朱家村的村民,太湖漲水,把我們的田和房子?都淹了,櫃子?裏的糧食都泡了水,還請府臺賞我們口飯吃啊。”
“就是啊,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府臺究竟何時開倉赈災……”
群情激憤,将奉命出來安撫災民的掾屬都擠到郡府朱紅的大門之下,幾乎要将大門撞開。
街道對面的馬車內,雲袅忿忿地道:“這也?真?是沒禮數。”
“都和他們說了侯爺去主持分?洪了,還跑來鬧事,一時片刻都等不得。這是天災,難道也?要侯爺來兜底麽?”
“別?這麽說。”識茵卻?打斷了她,“一般這種事……衙門應該有赈災的糧食吧?”
“那也?得侯爺回來再說。”雲袅抱怨道,“您都不知道,您不在郡中?的這段日子?,侯爺有多辛苦!上任太守走的時候,倉庫裏硬是一粒糧食也?沒有,是侯爺親自去和義興周氏還有那個義興沈氏談的,找他們籌集了一部分?糧食,又在百姓們還青苗錢的時候存了一部分?,考慮的就是江南洪澇頻發、必須時刻備好赈災的糧。”
“官倉裏的每一粒米都來之不易,再說明?年開春推行?青苗法還要用呢,哪能?随随便便就赈了。”
識茵沉默不語。
誠如?雲袅所言,大壩昨夜既守住,郡中?災情料想便沒那麽嚴重,若一味地開倉放糧,只怕這附近的百姓就都會來領糧,府庫中?的存糧很?快就會消耗一空。明?年要想再推行?新法,可就難了。
但眼下最要緊的卻?是安撫住災民,以免他們跑出去散播流言,激起民變,逼得衙門開倉放糧。
災民們圍得久了,不依不饒,那名掾屬也?有些厭煩:“該說的我都說了,回去安生等着吧!衙門不會不管你?們的。”
這話卻?沒什麽用,災民們不肯退讓,越逼越緊:“等了這麽久也?沒一句準信,你?到底會不會給我們傳話啊?”
“是啊,等這麽久謝府臺也?沒有回來,是不是府臺根本就是故意避着我們,根本不會管我們死活?”
“嘿,你?這老頭!”掾屬一下子?來了氣,“說話可要憑良心!”
“摸着你?的良心想想,府臺來之前你?家幾畝地幾畝田,府臺來了後你?家幾畝地幾畝田?這叫府臺不管你?們嗎?也?太狼心狗肺了!”
“可,可是……”
眼看着幾人還要争吵,識茵忙走過去:“誰說府臺不管你?們。”
聞見這句話,衆人紛紛轉過身來。看清是她,掾屬驚訝地瞪大眼睛:“夫人?”
“夫人您從荥陽回來了?”
“這是夫人?”
一衆百姓也?都詫異地看着識茵:“夫人回來了啊?”
原來當日識茵失蹤,謝明?庭對外宣稱的是她回了娘家,此時她既現身,衆人自然只當她從娘家回程。
識茵雲淡風輕地點點頭,吩咐掾屬打開府門,将二三十名災民放進了門房,歉意地道:
“真?是不好意思,原本,應由夫君來接待各位鄉親的。但夫君前陣子?出公?差,昨夜才回的義興,既聽聞洪水,連夜就去了大壩上守着。眼下,還在太湖那邊主持分?洪,實?在是分?身乏術,不是有意怠慢各位,還望諸位父老見諒!”
“夫君既不在,鄉親們有什麽跟我說也?是一樣的。我會轉達給夫君的。”
堂堂官家夫人,姿态竟放得如?此低。偌大的門房內鴉雀無聲,其中?一名老者道:“那就好,有夫人在,我們就放心了。”
“實?也?不是我們存心要生事,實?在是今年栽種得晚了,發大水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秋收,一場大雨就全部泡了湯。不僅明?年要還給衙門的糧不夠,便連眼下都撐不下去了。還望夫人替我們想個辦法啊。”
“對啊夫人,替我們想想辦法吧。”
老人既開了口,一屋子?的人都附和起來,七嘴八舌地說着。
原來今天上門的都是太湖之畔的朱家村的村民,當初吳氏失田,官府将吳氏的田分?給了他們,太湖昨夜發大水,首當其沖的就是他們。
又不知從何處聽來府衙不會赈災的閑言,擔心謝明?庭真?的不顧他們死活了,一時心急,這才跑來問。
識茵聽了一陣,也?瞧出來那第一個開口的老者才是這群災民的領袖,大約就是朱家村的村正了。她示意雲袅端來茶壺,親自替村正倒茶:“老人家遠道而來辛苦了,我先敬您一杯。”
村正受寵若驚:“夫人,這可如?何使得?!”
識茵堅持要敬,村正無法,只得将茶水下肚。她這才道:“實?則這杯茶也?算是我們的賠罪之禮,夫君身為?義興郡的郡守,便是諸位父老鄉親的父母官。這做父母的沒能?照顧好子?民,自然是父母之過。這杯茶,就當是我替夫君向諸位賠罪了。”
她既托以父母子?女之義,村正無論如?何也?不能?不答了,道:“天下原沒有不是的父母,只是不是的子?女,按理,我等原是不該來叨擾父母官的。”
“實?在是今年我們村栽種得晚了,發大水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秋收,一場大雨就全部泡了湯。不僅明?年要還給衙門的糧不夠,便連眼下都撐不下去。還望夫人替我們想個辦法啊。”
“這樣吧。”識茵道,“衙門肯定不會坐視不管,但赈災的細節,還是要等夫君回來和諸位大人商議。諸位父老請先回去,等夫君回來,我自會一五一十地将村子?的情況說與他,請大家放心。”
她雖表了态,但衆人仍坐在門房之中?,目光如?炬,紋絲未動?,顯然是不信她。
識茵也?未慌亂。
她微微一笑:“怎麽,鄉親們連我都信不過麽?那怕是只有你?們親自去太湖邊尋府臺你?們才肯信了。”
“不不不,夫人,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村正忙辯解。
識茵便示意書辦将方才記錄下來的衆人的訴求展示給村正看:“其實?,方才諸位父老說的時候,我已?命人将大家的訴求記下來了,等夫君回來,自會完完整整告訴他的。”
“夫君心裏始終裝着大家,就算鄉親們今日不來,他也?不會忘記各位鄉親的,只是眼下實?在分?身乏術。我不知道各位是從哪裏聽說了夫君不會顧忌大家死活的謠言,但我夫君的為?人,我還是相信的,他斷不會如?此。”
“他是個心裏只有百姓和公?事的人,這一年我雖不在他身邊,卻?也?聽說他常常夙興夜寐,每日每晚都在處理政務,忙得連飯都吃不上一口熱乎的,這一回來又連夜去了太湖邊守堤,一晚上都沒回來,說實?在的,我這個做妻子?的,實?在心疼……”
她說着說着倒嗚咽哭出了聲,淚光瑩瑩,梨花一枝春帶雨,衆人見狀,哪還能?說什麽抱怨的話?
況且謝府臺在為?官這一塊又實?在是無可挑剔的,分?土地,興學校,修水利,輕徭薄稅……毫不誇張地說,郡中?有一半的人都是自他來了後才有了自己的田地,這一點實?在無法指摘。
老人見狀,只得嘆息着道:“夫人既這樣說,我等也?沒臉面再說什麽了。”
他既發話,原先七嘴八舌的争說自己沒飯吃的衆人,眼下又七嘴八舌地安慰起她,
“我們也?是一時心急,還望夫人見諒……”
“既然夫人如?此說,我們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呢。多謝夫人了。”
知道戲做得差不多了,識茵這才破涕為?笑,便扯了帕子?象征性地在濕潤的眼睛邊拭了拭:
““請大家放心,大家今日的困境,衙門肯定不會坐視不管,諸位父老請先回去,等夫君回來,我自會一五一十地将村子?的情況說與他。”
“夫君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個人的,朝廷也?不會。”
……
一場風波就此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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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災民後,方才那名掾屬目瞪口呆地自語:“這是我們夫人嗎?”
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錯,分?明?去年瞧見夫人時,她還是個才曉人事的少女,這才一年,竟修煉出一份從容不迫的氣質,分?明?芳顏依舊,瞧上去卻?成熟穩重許多,應付起這些上門鬧事的災民也?落落大方,很?有主見。
門房內,識茵卻?遠不似他一般樂觀。她對雲袅嘆着氣道:
“也?不知我方才那番話說沒說錯,有沒有用。”
畢竟他們昨夜才回的義興,今天一早就來了災民要官府開倉放糧,實?在蹊跷。
她只擔心背後還有事端,一場洪水已?讓他如?此勞累,不能?再生是非了。
雲袅笑道:“夫人方才做得很?好啊,就算侯爺回來了也?會誇贊夫人的,若侯爺知道夫人如?此心疼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唔,她可不是心疼他。
想起方才做的那出戲識茵還有些臉紅,好像她真?的有多喜歡謝明?庭一樣,可那只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罷了。
正要囑咐雲袅幾句,這時,方才那名掾屬又很?欣喜地進來報喜:
“夫人,府臺回來了!”
她心裏一喜,哪裏還記得什麽心疼不心疼的,匆匆往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