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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9 章
    “駕!”
    大雨過?後, 義興郡的官道濕軟泥濘,馬車疾馳而過?,密林飛鳥簌簌。
    車內, 識茵倚車壁而坐着,額上冷汗滾滾, 額邊被馬車颠簸的車壁磕得通紅, 被颠得七葷八素。
    “茵茵再忍一忍, 馬上就到了。”謝明庭道。
    他見她實?在難受,伸手去掀車幕,想叫陳礫駕車駕慢點。識茵卻搖頭:“我沒事。”
    “還是跑快些吧。”她虛弱地靠在他懷裏, “本來就是我自己要跟來的, 又怎好因為?我耽誤了正事。”
    若是平日, 她原本沒有這般暈車的,奈何前?日葵水到了,小腹陰陰地疼,原本色如粉荷的臉此刻如雪蒼白?, 雨打梨花般綴着顆顆汗珠。
    她從沒有這般虛弱的時候, 謝明庭實?在瞧得心疼,一手攬着她, 一手放在她小腹上傳遞過?溫度:“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的身子要緊, 別的都比不過?。”
    “再說,不過?四個小時的車程, 叫陳礫慢一些也不會耽誤太多。”
    在外駕車的陳礫聞見車內的話?聲, 到底将馬速減緩了些。識茵恹恹閉眸, 終因身體難受未有勸阻。謝明庭嘆口氣?,替她調整了姿勢頭?枕着他肩好讓她睡得更舒服些:“茵茵睡吧, 等睡醒了,差不多也就到了。”
    這是在去義興下轄的永世縣的路上。
    昨日陳礫來報,義興上游的潥陽郡在不知會下游的情況下洩洪,致使荊溪泛濫,下游毫無準備,永世縣十數村莊淹沒,近千人受災。
    而洩洪之後,潥陽郡不但不解決其境內受災百姓的溫飽問?題,反将他們趕到永世縣乞食。
    如今,永世縣內擠滿了本縣的災民與潥陽來的流民,府庫存糧已然告急。那些流民又在縣境內偷雞摸狗為?非作歹,攪得縣城不得安生。
    天災人禍,又攤上這樣的鄰居,永世縣令陸寧不堪侵擾,忙派人趕至郡城告知情況。
    接到消息後,謝明庭當機立斷,派遣燕栩先?行?帶兵送糧過?去,但仍放心不下,決定親自去一趟。
    這是公事,原本,他是不會帶識茵的。然而臨走的時候卻被識茵撞見,她說她既坐了郡守夫人這個位置,一應錦衣玉食的生活都從百姓身上來,也很想為?百姓做些什麽。讓她跟來,至少也可以主持施粥、幫他穩定人心。
    這幾日義興郡城的施粥便是她在負責的,的的确确幫了他很多。謝明庭拗不過?她,只好将她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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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晨出發,抵達永世縣正是午時。永世縣令陸寧已然親率縣衙掾屬等候在縣城城門之外。
    “你?先?回去休息。”
    将要下車之時,他輕輕按住欲要跟随起身的識茵,“赈災的事明日也是一樣的,先?把身子養好,好嗎?”
    他眼中溫柔脈脈,并無半分責怪。而今日之行?原是自己要跟來,到頭?來,倒成了個累贅。
    識茵心內歉疚,只好道:“早些回來。”
    見她關心自己,謝明庭微微一笑,春水溫軟的眼中似有萬千光華在流動:“好。”
    四目相對,她有些不好意思,扭頭?閉眸裝睡。謝明庭便不再說什麽,握一握她手,啓身下車。
    “免禮吧。”他徑直打斷永世縣令陸寧等人的行?禮,“災情要緊,不必弄這些繁文缛節,直接帶我去安置災民的營地。”
    *
    永世縣安置災民的營地搭建在縣城外去西十餘裏的地方,四周茂林修竹,石井清潭,景色尚算清幽。
    燕栩已于昨日帶兵過?來,将災民按照原來的籍貫區分,安置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條件雖簡陋,人員雖雜亂,因有軍隊駐守,秩序還算井然。
    此時是午飯的時間,衆人都前?往施粥地有序地排隊領粥,因而營地裏并無百姓,謝明庭在燕栩以及永世縣縣令陸寧等人的陪同下視察而過?,各營帳均排列整齊,一如軍中。
    “還是府臺想的周到。”
    永世縣令陸寧身着七品官員的青色官袍,人也似江南四月的修竹俊挺清爽,此時面對這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長官,眼中不無欽慕:“屬下無能,多虧了府臺的先?見之明,派遣燕參軍過?來指點下臣,那些偷雞摸狗、打架作亂的行?為?才?沒了。否則,真是不知要怎麽辦才?好。”
    “不必妄自菲薄。”謝明庭對這位下屬印象不錯,此時也不吝贊許,“潥陽郡不拿百姓當人,行?同禽獸,致使災民一夕湧入我們境內,你?肯收留他們,沒有激起民變,已是做得很好了。”
    又問?他:“藥廬都搭建好了嗎?”
    歷來大災過?後必有大疫,江南地區洪澇頻發,他早在去年上任之初便命各縣統計好轄區內民間醫工的名?冊,又于今夏端午汛期之前?備好抗疫的藥材分送各縣,防的就是今日這般的情形。
    陸縣令才?因被誇有些不好意思,忙又斂容正色:“回長官,都搭建好了,在營地的東南方,因此地秋冬慣常刮西北風,把藥廬修建在東南方,也是為?了防止風把疫氣?吹到營地來。”
    “只是,府庫裏的存糧實?在不多,加上郡內調撥給我們的,也就能吃七天,如若潥陽郡一直不肯派人來接,只怕很快就會坐吃山空……”
    他們當然不會來接。謝明庭想。
    原因麽也很簡單,對方遣流民到此,為?的就是要消耗義興常平倉裏的官糧。
    沒有糧食,待到明年春天,他自然無力再換算成錢借貸給百姓。那些改制自然也就推行?不下去。
    如若他沒有猜錯,從炸毀太湖大壩,到煽動百姓到府衙鬧事,再到洩洪永世、驅災民到義興境內,這一連串的事,皆是為?了這個目的。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為?此次赈災動用明年的青苗糧。
    單單一個義興沈氏哪裏能聯和潥陽郡攪起這般的風浪,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在幕後操弄風雲。
    他沒說話?,只掠了跟随在側的周鴻一眼。周鴻立刻會意,咬咬牙道:“府臺放心,某雖不才?,和郡內幾個大族還是說得上幾句話?的。此次永世縣抗洪所多需要的那部分糧食,都交由我去籌集!”
    謝明庭颔首:“你?有這樣的覺悟,自然很好。”
    “立個軍令狀吧,你?要幾日?”
    “回府臺,三日即可。”
    “那很不錯。”謝明庭敷衍地與他客套,“等忙完這裏的事,你?就先?回去籌糧吧。”
    “周兄心懷百姓,朝廷也是看得到的,将來,本府也會在給聖上的上疏中闡明實?情。
    朝廷不會放過?那些損害國家與百姓利益之人,自然,也不會讓真正心懷黎庶、公忠體國的賢臣寒心。”
    周鴻連聲應是,又僵硬地笑:“能為?義興百姓分憂,某榮幸之至。”
    他自己就出身義興周氏,家中良田廣廈,倉廪豐實?,稻米流脂。說是籌糧,實?則也就是籌的自己和族人的糧。
    想起那将要花出去的白?花花的粟米,周鴻難免心疼。卻也只能安慰自己:一來,歷來大災大難也要施粥博取名?聲,二?來,自己對大壩被炸事知情不報已經?惹怒謝明庭了,自當彌補。比起陽羨吳氏滅族的下場,多花些糧食又算得了什麽呢?
    *
    事情就此安排下去,當日下午,既視察過?永世縣的流民營地,周鴻便回了郡城找族中父老籌糧。
    謝明庭則留了下來,親自接見潥陽郡的災民,訪婦孺,問?高年,詢問?他們的受災情況和日常所需。
    一邊是視自己如洪水猛獸的自家父母官,一邊是不但不驅逐、反倒收留他們的臨郡長官,兩相對比之下,潥陽郡的災民無不感激涕零,聚坐在他周圍訴說衷腸。
    兩個時辰後,謝明庭起身離開。
    “這裏已經?看完了,帶我去藥廬吧。”他對陸縣令道。
    陸縣令愣了一下,慌忙阻止:“要不還是不去了吧?藥廬安置的都是患了疫病的病人,疫氣?傳染到府臺身上可怎麽好?”
    洪水過?後必有時疫,他們應對迅速,已于昨日将感染疫氣?的病患收治進?藥廬,與安置流民的營地相隔絕,為?的就是不使疫氣?擴散。
    他知曉府臺心懷百姓,要親自看過?才?能放心,但現在整個義興郡抗洪抗疫的重擔都壓在府臺身上,若是過?了疫氣?給他可怎麽好?
    “怕什麽,不是還有醫工在麽?”謝明庭負手淡淡地道,“都是凡人,誰也沒有三頭?六臂,醫工能去我們如何不能去。”
    又喚陳礫:“去準備面衣吧。派人回去和夫人說一聲,這幾日我都不回去了。”
    他既發話?,衆人不能再勸,陳礫領命而去,很快就備好了一疊面衣,供諸位官吏佩戴。
    說是面衣,實?則也就是浸過?中藥材的面紗,蒙住口鼻,比什麽都不戴略微保險一些,也并非全然有用。
    時下醫療條件有限,感染風寒皆能死人,人群中有官員畏畏縮縮不肯戴,謝明庭什麽也沒說,将面紗系好,遮住口鼻,率先?朝藥廬走去。
    眼看長官都身先?士卒,幾人再不能推辭,只好戴上。
    燕栩自是第一個跟上,相随進?入藥廬中。藥廬之中已然收治了十餘名?病患,此時大多在各自的帳篷中裏休息,營地四周以竹籬栅欄圍住,另有士兵把守。
    整個藥廬靜悄悄的,唯有幾名?醫工臉上蒙着面衣,在井邊清洗藥罐。
    突來的陰翳掩去頭?上的秋日,幾人擡起頭?來,身前?已立了十數名?身着青綠官袍的官員,為?首之人,身着紅袍,腰束犀角銙,芝蘭生于庭階的風神清令。
    “這是謝府臺。”陸縣令溫聲為?衆人介紹。
    幾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俯身要拜。卻被謝明庭攔住:“免禮吧。”
    “這幾日辛苦大家了,說起來,該在下給諸位行?禮才?是。”
    醫工歷來被輕賤,被視為?上不得臺面的“小道”,社會地位低下。郡守纡尊降貴親臨視察已經?很吓人了,遑論?是給他們行?禮?
    幾人都處于極度的震驚之中,受寵若驚地應道:“不辛苦不辛苦。”
    謝明庭不是善于寒暄的人,這一句客套過?後即直奔主題:“這是新鑿的井麽?井水可幹淨?”
    “回府臺,是新鑿的。”
    其中一名?醫工回過?神來答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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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虧了燕将軍派人來給我們鑿井,有了井,現在營地裏一切用水都從這口井來,不必跑去河邊打水,方便得多。”
    他點點頭?,又囑咐:“方便是好,但水飲這種入口的東西關乎人命,最好派人守着,以備不測。”
    這話?就差明說會有人在井水中下毒謀害流民的生命了,在場的一衆官員都白?了臉色。永世縣令陸寧斂容正色:“府臺教訓得是,屬下這就派遣專人來守井。”
    從潥陽郡突然不打招呼洩洪,到放流民入境,時至如今他也能猜到一點點內幕。那些人是故意這麽做的,為?的就是陷害他們。
    他只是個小卒子,連上牌桌的資格都沒有,所以,那些人不是沖着他,而是沖着府臺。
    若真如此,府臺擔心的事,确非沒可能發生的。保不齊對方會在水井中下毒,又栽贓給他們,或是激起民變,或讓朝廷治罪,以此栽贓陷害。
    他們丢官事小,然百姓何辜?又憑什麽淪為?他們野心的犧牲品。
    陸縣令思索其中關竅的時候,謝明庭已示意下屬自井裏打了一捅水,取了銀針試毒。明亮天光下,針尖光芒閃爍如雪,并無半分烏黑印跡。
    衆人喉嚨口懸着的心這才?落回去,一名?官員甚至谄媚地笑道:“看來是無恙的,府臺多慮了,有燕參軍在,誰敢不要命在水井裏下毒啊。”
    “有些毒用銀針是測不出來的,計量微弱的也測不出,事關百姓性命,穩妥起見,還是試一試吧。”
    謝明庭說着,拾過?一只洗淨的碗在桶裏舀了一碗井水,視線漠然地掃過?一衆官員,人人為?之色變。
    府臺……不會是要他們來試這水有沒有毒吧?
    燕栩與陸寧正要主動請纓,卻見長官已仰頭?飲了一口,霎時愧色滿面。
    陸寧道:“府臺都不吝惜性命,親嘗毒藥,我們這些做下屬的,又有何臉面畏手畏腳呢?願為?府臺馬前?卒!”說着,自己也跟着舀了一碗。
    衆人見狀,也只得俯身拾碗去試。
    這時謝明庭已将那口水吞了下去,旋即卻皺了眉:這水不對。”
    井水清冽,入口并無異味,只在流過?喉管時騰起淡淡的熱,與從前?他慣吃的那副避孕的藥意外相似——是加了砒|霜的緣故。
    陸寧的碗已遞到唇邊,頓時怔住:“不對?”
    謝明庭神色卻還淡定:“有砒|霜。”
    “砒|霜?!”
    一衆官員都驚得摔了手中的碗,清脆珑璁,碎瓷聲響成一片。燕栩暴怒地擒住一名?醫工的領子,一把将人拎至了空中:“說!你?們在水裏下了什麽?!”
    那醫工吓得惶然失色,雙腿在空中踢騰着大喊“冤枉”。剩下的幾名?醫工也都跪在地上,不住地喊“饒命”。
    謝明庭五髒六腑已絞了起來,劇痛如裂紋如藤蔓朝血肉深處蔓延着,在心間絞為?亂麻,額上冷汗如滴。
    他艱難地揮揮手,想叫燕栩将人放下,才?一張口,眼前?忽然白?芒一閃,身前?跪着的醫工一刀向他刺來,結結實?實?地捅進?了腹中!
    “府臺!”
    *
    卻說縣衙裏,識茵略做修整後便強撐着起來,同接待她的縣令夫人江氏商議着下午在城中主持施粥的事。
    許是因為?近來受了涼,這一次痛經?的毛病格外明顯,休息之後小腹仍陰陰地疼,面色蒼白?,額浮虛汗。雲袅服侍她起身時心疼地道:“要不,夫人今天就不去了。”
    “侯爺說他今晚不回來了,還說您的身子要緊,別的什麽都比不過?。施粥的事還有江夫人呢,您又何必親力親為?。累壞了您的身子可怎麽好?”
    “我哪裏就這般嬌弱了。”識茵無奈地道,“此次洪水,永世縣被淹沒大半,那些無辜受災的百姓哪一個不挨凍受餓,相較之下,我這點兒病痛又算得了什麽呢。”
    “去請江夫人吧。別忘了,我們此行?是來做正事的,可不是來當累贅的。”
    雲袅拗不過?她,只好照做,半個時辰後,二?人來到城東的施粥點,在衙役的協助下支起了粥棚。
    粥已在縣衙內熬好,此時用驢車拉來,一路粥香四溢。饑腸辘辘的災民開始捧着各自的碗四面八方地朝粥棚聚集而來,彙成條條長龍,并很快,就發現了位在江氏身側的女子。
    只見她肌膚勝雪,蟬鬓堆鴉。烏黑秀麗的長發簡單盤成墜馬髻,以素色紗羅包裹着,幾縷散落的發絲之下,眉不點而翠,橫波如同秋水。
    實?是溫婉秀麗的一個美?人,荊釵布裙不掩秀色。此刻正與陸縣令的夫人江夫人将一勺勺熬好的粥分發給排隊領粥的衆人,笑眼盈盈,溫大方。
    更難得的卻是美?人身上的書卷之氣?,無疑說明了對方身份的不凡。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議起來:
    “這位夫人是誰?”
    “對啊,以往不都是縣令夫人來施粥麽,怎地今日又多了位夫人?”
    “嘿,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
    有維持秩序的縣吏,不無得意地與衆人分享自己消息的靈通,“要叫夫人!這是謝府臺的夫人!”
    “謝府臺的夫人?”整條隊伍的人群都開始沸騰起來,“這是真的嗎?”
    “難怪呢,人美?心又善,竟是謝府臺的夫人啊,那可真是般配!”
    “那謝府臺豈不是也過?來了?”
    “是啊。”縣吏笑眯眯地道,“昨兒就來了,先?去了城東安頓潥陽那幫人呢,又和咱們陸大人去看河堤了。這不,專門留了夫人來給我們施粥。”
    “可見咱們府臺心裏是裝着大家夥的,你?們還抱不抱怨了?吃完了這頓都給我整修河堤去!”
    “那是當然!”衆人都笑起來,“謝府臺來了,我們有救了!”
    諸如此類的言論?不勝枚舉,杳杳傳入識茵耳中。她身在施粥的小攤子前?,隐隐聞見,心間又微微疑惑。
    這裏是永世,是義興下轄的縣,謝明庭在這裏的威望,竟也如此高麽?
    自分開後,他的事她不算清楚,也只略聽過?幾句,義興郡新上任的郡守是個難得的清官,在其任上,打擊豪強,分發田地,興修水利,輕徭薄賦,凡事親力親為?,在義興享有極高的聲譽。
    現在看起來,他是真的将這裏治理得很好。她走時信上所寫的那些話?,他也是真的有聽進?去……
    他是真的在為?她而一點一點變好麽?
    心神都似陷入一陣茫然的歡悅,是清風拂過?,徜徉山海,身子的不适都暫時忘卻。這時身前?有人影拂落,識茵猶以為?是領粥的災民到了,回過?神欲添粥。
    映入眼簾的卻是雲袅那張慌慌張張的臉,她急匆匆繞到粥棚裏來,與她耳語:“夫人不好了,侯爺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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