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屋內熏香袅袅, 爐煙靜谧自燃。寂靜裏唯聞水滴玉漏的清音,點點滴滴,似滴在心上, 漣漪四散。
謝明庭說完那一句便沒了聲響,只輕輕将她抱着, 虛弱地把臉埋在她身前, 劍眉緊皺, 似乎極是痛苦。
識茵的手臂還僵在身側,不知要?不要?推開他。考慮到他是個病患,只得僵硬地任他?抱着, 過了一息才問:“頭疼得很厲害嗎?要不要我請醫師進來再瞧瞧?”
他搖頭:“你別走。”
“識茵, 別走……”
謝明庭這時其實已因頭痛有些神志不清, 只低低地喃喃,擔心她這一去,又會是一去不返。
就像是……就像是她從前的兩次離開?一樣……
他?一直都很清楚,他?騙了她, 他?不如弟弟讨喜, 他?和?她之間的一切維系,都只不過是因為他?的強求。
識茵并沒有原諒他?, 也沒有完全放下從前的事。眼下,她只是看他?可憐罷了。一旦她不再可憐他?。就立刻會走掉。
可那又怎麽辦呢, 好容易才尋回她,他?實在無法再忍受一次弄丢她的痛苦了……
思及此處, 頭似乎疼得更加厲害了, 他?把頭埋在她心口, 口中喃喃念誦的都是那兩句“別走”。
識茵一時心亂如麻。
胸前的衣襟都被他?蹭得淩亂,心間莫名有些惱, 又有些酸澀。
然她何曾見過他?這般可憐無助的模樣,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腸來,只好慢騰騰地回抱住了他?,雙手小心地避開?他?腹部的傷口,交握在身後。
“好了,我不走就是了。”她聲音溫溫柔柔的,又憐惜地問,“還疼嗎?”
他?點點頭,卻又搖頭。識茵撲哧一笑:“我抱着就不疼啦?”
“你身上很香。”他?颦着眉,聲音很是虛浮,“是茉莉的味道。”
茉莉可以清心靜神,許是能緩解他?的痛苦,此自然之理,然此時此刻,識茵卻不知因何微紅了臉頰,臉上亦微微發燙。
她不知說什麽,只好以手輕捧着他?的頭,輕撫着他?後腦勺予以安撫。
靜默如水紋在二人間無風自湧,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體香有如輕紗将他?籠罩,更如數只無形的手,撫揉着他?額上凜繃的青筋,予他?以安慰。
“你還是躺着吧。”她安撫地輕拍着他?的肩,語調輕柔地哄孩子?一般,“我不會走的。你這樣坐着,對?腹部的傷口也不好。先躺下,我去找個話本來給你念。”
“要?乖啊,明郎。”
許是這一聲關懷又真誠,他?終于不情不願地松開?他?,叫她小心翼翼地攙扶着躺下了。
識茵便去書架旁取了兩三本陳礫新?采買回來的話本,這時鈴铛疾響,輕輕的一聲“喵”聲,是湯圓兒從月洞窗裏跳進來,搖着尾巴走了過來。
小貓咪如今已經長大?,雪團子?一般,粉妝玉琢。識茵将它抱住,以商議的口吻道:“鶴奴哥哥受了傷,我們湯圓兒自己玩好不好?”
自她去年走後,湯圓兒一直養在府中,由謝明庭、謝雲谏兄弟兩個養着,平素多是雲袅她們喂養。而她剛回義興不久,又去永世小住了幾日,和?這小家夥自然沒有從前親密了。
好在湯圓兒還算聽她的話,在她懷中撒嬌地蹭了蹭,順從地被她抱進一旁墊着錦褥的篾籮。
安頓好湯圓兒後,她整整衣裳,又走回榻邊來坐下。正當她拆開?那些話本打?開?其中一篇之時,謝明庭忽挪了過來,将頭擱在了她腿上。
哎?
她心髒如同被鼓槌輕敲,懵懵地瞧見腿上突然多出的一顆腦袋。
男人俊顏蒼白?,閉目喃喃:“這樣……你就不會走了。”
病中的他?竟然這樣無理取鬧,活像個小孩子?。識茵哭笑不得。卻也不好再丢開?他?,只得調整了坐姿令他?枕得更舒服了些,道:“我那給你講故事吧。”
她擒起?那冊話本子?來,按照話本上的內容一一講給他?聽。是個幽深宮掖裏皇帝公主不倫之念的故事,某朝皇子?幼時不得父親寵愛,如棄幽宮,一次為母求藥時,因饑寒暈倒在雪地,為父親寵妃帶進宮的便宜女兒所?救,兩人從此在深宮裏相依為命,一段孽緣
LJ
就此展開?。
後來,皇子?的生母為皇帝及寵妃虐殺,皇子?弑父殺兄上位,并因其母遷怒到曾經相依為命的妹妹,遂以報複為名,在妹妹與驸馬大?婚之日公然搶親,将驸馬下獄,将公主囚禁,硬生生拆散一對?有情人……
故事也正從這裏展開?,至于後面,悉是皇帝的強取豪奪之舉,打?壓對?他?忠心耿耿的驸馬一家、□□妹妹……識茵越讀越覺得不對?勁,她把話本直接翻到結尾,當看到二人竟還重歸于好的結局,霎時氣?得胸中一口氣?堵住,說不出話。
冷不防垂在腰間的手被他?輕輕握住,謝明庭問:“怎麽了?”
他?方才實則并沒怎麽聽,什麽皇子?公主,一聽便是街頭民間胡謅出來騙婦人的,他?并不是很感?興趣。
而因了那味砒|霜,他?的頭又實在疼得厲害,很難集中精神,自然更沒心情聽什麽故事。
“沒什麽好講的。”識茵氣?鼓鼓地說,狗皇帝固然可惡,被狗皇帝害得家破人亡還能重歸于好,這是什麽道理?換作是她,是絕不會原諒對?方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謝明庭也只比這人好一點兒……但他?既已改悔,眼下她也不想計較太多,只道:
“想是陳礫沒什麽買話本的經驗,這故事一點兒也不有趣,我再換一個念給你聽。”
陳礫的确沒什麽買話本的經驗,這一次的故事,卻是一對?夫妻相愛卻因家族對?立不能言明,十年夫妻終成怨侶,一雙兒女相繼慘死,最後,妻子?逼殺丈夫,自己也飲鸩殉情。
這樣的話本子?,寫出來除了與人添堵也沒什麽用處了,哪裏能講給病人聽?
識茵将腹诽都咽在喉中,她放下書:“罷了,我給你背《魏律》吧。你早點睡着,也能少來折騰我……”
“不必了。”他?睜眼望着小娘子?雲際新?月的一張芙蕖面,微微而笑,如珠玉耀目,“我知茵茵是心疼我。只要?茵茵不走,我就沒事的。”
“……”
所?以搞了這半天,他?是故意消遣她是麽??
識茵忽然又不想理他?,欲起?身離開?。
謝明庭卻嘆口氣?,慢慢擡起?一只手,想要?觸碰這輪瑤池仙月:“安寝北樓上,明月入我牖。”
我獨卧在北堂之上,有明月照耀進我的窗子?。
“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
月亮落入窗中,光晖有馀,用手攬之,則不盈手。
她就是那輪從天穹照進他?幽暗人生的明月,只是何時,他?的月亮才肯落入他?的懷中呢?
手指已然觸到她的眉骨,他?看着那張愣住的臉,因是逆光而坐,她神情晦暗,似是不悅。便不敢再觸碰,猶豫着想将手收回去。
識茵卻是聽懂了他?話中隐晦的情思,她微微赧顏,心間激烈地抗争之後,還是決定?看在他?是個病人的份上,遷就他?一次。
于是低首,她主動将臉頰放進他?下撤的手裏,嘆口氣?輕輕地嘟哝:“……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窗邊屋外,謝雲谏正擒着今日郡府的緊要?文?件急匆匆地走來,步履生風。
才走到窗邊,一個“哥”字便急慌慌地要?躍出唇舌,然眼角餘光忽瞥見窗間的情形,腳步止住,定?睛而視,竟是硬生生愣住。
月洞似的窗中,他?看見哥哥枕在他?心愛的女孩子?懷中,亦看見她纖手撫過哥哥半邊蒼白?臉頰,正低頭輕聲和?他?說着什麽。
夕陽映照之下,二人視線相視,她正溫柔地将他?頰邊亂發別開?,眼中淺笑盈盈,恍如蘊着萬點明星,是看他?時從不曾有過的欣悅與傾慕……
一旁的篾籮裏則睡着湯圓兒,夕陽随游塵而入,如水紋在淡青帷帳上粼粼游動。當真歲月靜好。
識茵……茵茵……喜歡的果真是哥哥……
不是他?……
他?麻木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屋中的情形,心髒處開?始攀上極致的疼痛,如深植藤蔓,在血肉裏生根發芽,又似鐵馬冰河,裂土封疆。
這時,屋間的哥哥似感?知到什麽,迷惘而艱難地直起?身來欲往窗邊望,謝雲谏雙目一黯,徑直拔步離開?。
*
自此日後,謝雲谏變得有些消沉。
他?不再如往常那般随随便便就敢踏入哥哥養病的屋子?,推說了要?忙公務,每日的彙報也交由了陳礫交進來,已是許久不曾踏足那方屋子?。以至于識茵還擔心是否公務繁雜會累倒他?。
謝明庭自知那日的情形弟弟必定?是瞧見了,否則便無法解釋那陣猝然的心痛。但他?們三人之間,總要?有人退出。他?是始作俑者與既得利益者,并無資格和?立場去勸解弟弟,便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早日想通,不至于傷得太深。
——雖然他?也知道,更深的傷,從前他?已給過弟弟了。
又七日,謝明庭的傷情養得好一些了,漸漸能正常起?居,頭痛的毛病也暫時得到抑制。
如今郡中諸事平定?,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熱鬧。而因了越王上次的造訪,謝雲谏與燕栩兩個開?始在軍中整頓武裝、陳兵備戰,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叛亂。周玄英也返回了京師,向?女帝密奏郡中之事。
只洪災剛過,唯恐有疫氣?在暗中蟄伏、卷土重來,郡府便決定?舉行傩神驅疫的儀式。
那幾日謝明庭都在養傷,自然是謝雲谏拍的板。事情就此安排下去。
臘月十五日,西市。
是夜,雲空月燦,鼓吹清和?,別門出戶,萬人空巷,都湧至西市,将兩側道路、茶坊酒肆,圍得水洩不通。
唯有用作驅疫的那片空地被郡兵以槍矛隔開?,設了一圈的鼓樂钲樂,此時尚未開?場,戴上傩神面具的樂師都在鼓钲前待命。
場上未設燈檠,風清月皎,尚能視物。不久,一駕馬車緩緩駛入人群,不知是誰率先瞧見了車中坐着的人,興奮地高呼:“那是府臺和?夫人!”
“府臺?”
“府臺上回不是在永世縣被潥陽郡的人害了麽?這是大?好了嗎?”
“那可真是太好了,可見天佑府臺!天佑忠良!”
仿如火種投入充棟之薪,整個人群瞬時被點燃。馬車一路行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觸目皆是百姓歡欣的笑臉,入耳皆是人群的歡聲與贊頌,祝福聲震耳欲聾。
謝明庭一直微笑回應着他?的子?民,另一側的識茵,也因百姓的愛屋及烏而不得不莞爾颔首回應。
饒是已經在永世縣領略過一回他?的得民心,再次見到,識茵還是會覺得震撼。
這還是一年前初來義興時同她說着百姓只是賦稅和?徭役的數字的謝明庭麽?他?究竟在這裏都做了些什麽,竟如此受到百姓的愛戴。
二人在舉行儀式的空地前停下,被迎入正對?舉行地的一座華美的酒樓裏。此樓是周鴻的産業,此時自然早已清場。周鴻谄媚地笑着将二人延入樓前早已備好的兩把黃花梨圈椅坐了。
謝明庭沖他?颔首:“開?始吧。”
“開?始!”
周鴻一聲清喝,傳令聲一聲一聲傳了下去。
但聞場上鼓聲一響,钲聲十響,西邊的街道裏漸漸人頭攢動,二十四名由十至十二歲男童扮演的侲子?戴赤巾、着玄衣,提燈跑來:
“傩神行道,諸邪回避!”
“傩神行道,諸邪回避!”
兒童的聲音清脆又神聖,手中還擎着桃木弓、棘枝箭,不斷地向?四周射散,意謂射殺疫鬼。
而伴随着激昂的迎神鼓樂,十二位武士相繼登場,皆覆假面,飾玄羽,濃墨重彩,肅穆森嚴,分別對?應着傩神座下的甲作、巯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随、錯斷、窮奇、騰根十二位神獸。
驅傩的隊伍跳躍呼號,手持火把,進入樓前的空地。那二十四名侲子?又唱道:“甲作食「歹兇」,巯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隋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一十二神追惡兇,赫汝軀,拉汝幹,節解汝肉,抽汝肺腸,汝不急去,後者為糧!”
原先執戈戍衛的兵士早已無聲無息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傩神隊伍,他?們手擒火把,在場上旋轉奔跑,跳着傩舞。激起?的沙石若雨點紛飛飄散,手中火光如流星般迅疾,仿若真能令疫鬼斃命、驅疫鬼于四方。
場上鼓聲陣陣,場下歡呼聲聲,人群歡樂聲幾乎要?掀去天幕。
然很快便有人發現不對?:
“傩神呢?”
“傩神如何還不來?”
“阿娘,我要?看傩神!”
傩神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率領一衆神獸,驅逐疫鬼精怪。
傳聞,只要?得到方相氏的祝福,便能百病不侵,一世平安吉祥。是以衆人都翹首以待,期盼自己便是那個能得到傩神祝福的幸運兒。
樓前,識茵也征詢地看向?了身側的丈夫。
方相氏的出場才是整
依譁
場驅傩儀式的核心,怎麽過去這麽久,傩神卻遲遲不來?
謝明庭亦有些困惑。
驅傩是古老又莊嚴的習俗,傩神方相氏更是重中之重,雲谏他?們沒理由會忘記。
便是這時,人群中一聲興奮的“來了!”,一名身形清瘦的青年身負羽箭,忽然出現在西側的天空之上——
不,确切來說,他?立的地方是道旁人家的屋檐。偌大?一輪圓月如落屋脊,明光如水,落在他?身後,與黑色人影便似陰陽分割,也恰做了傩神出場的背景。
月色皎皎,因他?背月而站,衆人看不清他?臉,只覺他?身姿高大?舒展,健壯有力,當是郡中最威武的勇士所?扮。
樓前鼓樂大?噪,那立在屋檐上的青年也動起?來,狂奔疾馳,騰雲駕霧,雖履屋脊青瓦,行如平地。
眼瞧得傩神入場,人群的歡聲頓時更大?,整場驅傩儀式被掀至高潮。識茵一雙春水梨花的眼也不禁溢出極淺淡的笑,視線一路追随那位“傩神”而去。
傩神卻是越來越近,只見他?于人群驚呼中,衆目睽睽下,自檐上飛躍而下,輕捷如鳥獸,又一路疾馳,朝識茵奔去。
衆人心知這是傩神選中了幸運兒,要?降福祉于他?,紛紛起?身側目。
識茵亦緊張地站起?身,看着那朝自己愈來愈近的“傩神”,一種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他?俯身牽起?她一只手,放在唇邊輕碰:“降爾福祉,賜爾無災!”
一雙蘊滿笑意的眼,在兇猛詭谲的傩面下有如萬點星辰,燦然碧落。
是謝雲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