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阿梨, 你在做什麽?”識茵震驚萬分地道?。
她萬想不到會看到眼前的這一幕。素日裏軟糯乖巧的女孩兒一手?擎着砒|霜罐子,一手?拿着藥甕蓋,還保持着那個下藥的姿勢。便是想替她辯解都無法。
雲梨一驚, 手?中的罐子直直掉進了沸騰的藥甕中,滾燙的藥汁濺了一身?。她卻渾然感覺不到痛一樣, 滿目驚恐。
雲袅和另一個丫鬟已經?沖了上去, 将她拿住。雲袅氣憤地道:“小娘子, 你這是做甚?侯爺和夫人?不曾虧待過你吧?你為何要在侯爺的藥裏下毒?”
雲梨惶惶的,不曾應,只下意識看向了識茵。
識茵亦不曾開口, 看向她的目光卻寫滿了失望。
她也在懷疑她!雲梨心中不知因何攀升起一股怒氣:“是你們逼的!”
“是你們害死了殿下!是你們害死了他!我要為殿下報仇!”
她說着, 像一頭憤懑的小獸奮力掙紮起來, 幸被雲袅二人?按住,動彈不得。識茵心間愈發失望:“你,你和他原來不是……”
“當然?不是!”雲梨語聲尖利地打斷她,“殿下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是他把我從廣陵的瓦舍帶出來, 對我就像親妹妹一樣, 只有你們這些內心肮髒的大人?才會往那方面想!”
“沒有殿下,我早就被送去花樓當妓子了。他那麽好的人?, 你們卻害死了他!是你們害死了他!”
她哭得聲嘶力竭,識茵心內, 一片冰寒。
那麽,從一開始她接近自己、故意誤導自己以為她是被越王強占的幼女, 自然?也是假的了。
虧得她還以為與她投緣, 以為父母俱亡、又無兄弟的自己終于有了一個乖巧黏人?的妹妹, 卻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事?到如今, 她已沒有心情去想雲梨當初的動機,她只是失望地看着雲梨:“你錯了。”
“沒有人?害死了他,越王身?為皇室宗親,既食君王俸
弋?
祿,享受萬民奉養,便該為國藩籬、效忠朝廷。可他反倒掀起叛亂,行禍江南,致使百姓遭殃,竹帛不足書其惡。這本就是自取滅亡。”
“殺越王者越王也,非朝廷也。你怎麽能把他的死怪罪到我們頭上?”
“我不管!”雲梨激動地反駁,“什麽家國大事?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他是個好人?,是世上對阿梨最好的人?!既是謝明庭的弟弟殺了殿下,我就要殺他,為殿下報仇!”
如此的不可理喻,識茵也忍不住激動起來:“那你如此處心積慮地接近我們,為什麽不把我也一起殺了?”
雲梨恨恨瞪着她,卻未答言。這時,謝明庭走了進?來:“你以為,她不曾想過殺你嗎?”
小姑娘臉色一變,識茵則焦急地看向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謝明庭搖搖頭道?:“終究還是小孩子,沉不住氣,魚鈎一放你就咬餌了,還真是沒意思。”
“不過也正因為是小孩子,你才能騙到她,她會相信你,是因為她心善,你以為你做的事?當真完美無瑕嗎?當初照顧她的林氏我都已叫到了廣陵,你以為,我當真不知道?她的腿當初是怎麽斷的?”
話至末句,陡然?轉厲。雲梨原就沒有狡辯的心思,此時既被翻出前事?,心理的防線徹底崩塌。她哭着道?:“是!是我害的!我原想讓她摔死在地窖,誰知道?她自己命大,竟被林氏她們救活過來!”
“我就是故意的,你們想怎麽樣?你們殺了我吧!讓我去見殿下!”
她承認得痛快,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卻連看識茵的勇氣都沒有,眼淚簌簌而落。
一旁的識茵早已愣在原地,一顆心都似碎成了齑粉。謝明庭則冷笑:“放心。你不會死。”
“滿十一了麽?就算滿了,沒滿十五,犯的又是謀殺殺人?未遂罪,也還判不了死刑。”
“你只可能是,在監獄裏關到老,在你肚子上掏個洞,早上把腸子掏出來,晚上又塞回去,縫好,第二天繼續。”
他語氣輕淡,就着她昨夜編出來的噩夢娓娓道?來,雲梨“哇”的一聲幹嘔起來,身?如鬥篩。
“帶走。”謝明庭神色冷然?地說道?。
一時雲袅二人?便押着雲梨下去,另尋船室關押。而她臉色慘敗,不哭也不鬧,也未再看識茵一眼。
識茵臉色黯淡,轉身?往房間去。謝明庭知她心情不好,輕攬着她回了房間:“你不必為這種人?難過。”
“我派去會稽的人?已經?打探過了,她一開始處心積慮地接近你,是因為把你當作越王擄回來的妾室,所以才想害你。”
“她不是第一回這樣做了,以往當地的大族送給嬴徹許多美姬,沒一個留下來,都是被她暗中擠兌走。那孩子生性就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接近你也是別?有目的,你又何必為此難過呢?”
識茵看着丈夫擔憂的臉,想起方才他告誡自己時自己還曾怪他對雲梨太苛刻,心內一時羞愧。
“對不起……”她嗫嚅着唇道?,“我只是,我只是覺得她是個小孩子,以為人?之?初,性本善……”
謝明庭将她鬓邊垂落的一縷耳發別?去耳後,輕嘆着道?:“但?荀子也曾有言,人?之?初,性本惡。是要靠後天的學習才會改變原本惡的品行。”
“她自小就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長歪是意料之?中的事?。你也不必太過自責。況且你有什麽錯呢?你只是同情弱小罷了,這恰恰是世人?眼中美好的品德不是麽?”
其實,深層次的原因他也能想到。她自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地長在伯母家中,自然?是渴望親情溫暖的。否則,也不會在入府之?初那般輕而易舉地被母親拿捏住,只因她認定母親對她好而已……
這真是個可憐的女孩子。
謝明庭心中柔情一片,伸手?将人?攬入懷中,薄唇安慰地輕吻她額發。
懷中的女孩子卻突然?擡起了臉。
“明郎。”她眼中明光湛湛,像是浮着點點星光,“你不要再吃那藥了,我們要個孩子吧。”
謝明庭微微一愕:“你想要孩子?”
她點點頭:“……聽說會很疼,還可能會死,可我想要……”
想要一個孩子,與她有血緣上的牽絆,讓她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再且,夫妻雙方總要有了孩子,有了共同的牽絆,才會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不是麽?
“再說了,你不也想要麽?”想起昨夜情濃時他伏在耳邊的問?話,識茵又微微紅了臉。
謝明庭一時無言。
昨夜一時昏頭昏腦他才問?了那話,得她應答雖高興,實則也并?不想要子嗣。一來母親就是因生他時難産險些去了半條命才如此厭惡他,他很清楚生育對于女子身?體的損害。
二則,就是他自己的問?題。一方面,他體內還住着另一個人?,不知道?會不會對他的孩子有所影響。另一方面,他原就是個感情涼薄之?人?,就只對識茵和弟弟有些感情。他又能做好這個父親麽?
“等你把身?子養好些吧。”謝明庭勉強笑了笑,“我……我們還年輕,不急。”
“那你不要吃那藥了……”識茵摟住他腰,嬌嬌地說道?,“大夫上回就說了,你那時候頭痛總不好,就是因為之?前砒.霜吃多了。”
“所以不要吃了,那對身?體不好的。我們順其自然?就是了,明郎……”
她抱着他脖子撒起嬌來,聲音甜膩得可以滴出水,“好不好嘛。”
從前他不喝藥就不讓他碰,現在又不許他吃藥,謝明庭簡直要懷疑,她只是想要他當她孩子的父親罷了。
他涼涼睨她一眼,伸手?将她抱得更穩了些,卻是斬釘截鐵地兩個字:“不好。”
“你現在還小,不宜生育。我可以不喝那藥,但?不碰你就行了,若是你口中的‘順其自然?’,那還是有懷孕的風險。”
“那怎麽行。”她脫口拒絕,對上男人?似看穿一切的視線,兩頰暈赧,低眉羞怯地說,“我,我又不是小寡婦……”
說來也奇怪,從前她雖也能從這種事?中得到歡愉,但?因了他的逼迫,內心始終是不情願的,近來卻不知為什麽,她并?不抗拒和他親密。
他們畢竟是夫妻,這種事?,合情合理。橫豎滋味不錯,有男人?可享受幹嘛不享受呢?
貓貓又貪吃,又不聽話。謝明庭心下無奈,屈指刮了刮她鼻尖:“嗯,不是小寡婦,是……”
他忽然?止了聲,薄唇湊到她耳邊,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完了剩下三個字。識茵的臉頰霎時紅到了脖子根。
她磕磕絆絆地說:“那,那也只是明郎一個人?的……”
不然?呢?她還想和旁人?做不成?
謝明庭在心間冷笑,捏一捏她小下巴,俯首吻了上去。
*
半個月後,畫舫平安抵達洛陽運河碼頭。
謝雲谏跟随王軍左右,還未返程,是武威郡主親自來接的。識茵被夫婿扶着從艞板上下來,屈身?一福:“母親。”
快兩年未見,武威郡主容貌依舊,身?着大紅色齊胸襦裙,宮裙袅娜,十分鄭重。她神色和藹:“好了,回來就好,母親可一直盼着你們呢。”
她身?後除卻那些心腹嬷嬷,随侍的丫鬟們卻是全換了新的。謝明庭神色淡漠,亦向母親行禮。武威郡主卻是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關切地望着識茵:“茵茵路上累了吧?可暈船嗎?咱們先回家去。”
這是在外?面,就算是做給外?人?看識茵也不能拂了婆母好意,她微微一笑:“謝謝母親關心,兒不累。”
又主動上前挽住了婆母:“兒扶您。”
婆媳二人?,算是從兩年前騙婚事?敗露後首次達成了表面上的休戰,有說有笑地登了早已停候在碼頭邊的馬車。謝明庭在後面瞧見,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一直以來,受委屈的都是茵茵,甚至母親曾經?那樣傷她,眼下,她仍願意為了他與母親和解。
他從前怎會覺得她無情的?她分明是世上最心軟最寬宏的小娘子……
這時,識茵已先扶了婆母進?車,停在車轅邊,忽地回頭望了他一眼,眼波盈盈,欲說還休。
謝明庭知曉她是問?雲梨的處置,微微颔首以示放心。待家中的馬車離開後,命陳礫将一直關押在船上的雲梨帶出來,送去了京兆府羁押候審。
……
回到侯府,識茵被送回了鹿鳴院,阖府上下只稱蘇夫人?,算是正式以謝家長媳、陳留侯夫人?的身?份生活了。
府中的丫鬟仆役幾?乎全換了新的,除卻武威郡主的心腹,極少再有人?知曉這座大宅院裏曾經?發生過什麽。而武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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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家甚嚴,過去的那些奴仆也不知被她送去了哪裏,總之?京城此刻風平浪靜,暫未翻出什麽風言風語。
唯一麻煩了點的事?則是識茵曾以次媳身?份參加過宮中的宴會,不少貴婦都見過她,暫時是不能出去抛頭露面了。
趁着小兩口安頓的時候,武威郡主又将雲袅同另一個一直服侍的丫鬟叫進?了臨光院。
“怎麽樣?你們夫人?有孕了沒有?”武威郡主的臉上滿是關懷。
可這份關心卻不是向着侯爺和夫人?,而是着急抱孫子。雲袅心下并?不是很舒服,卻也只得如實地答:“……前年二公?子追來義興後夫人?和侯爺就一直是分房睡的,直到前不久回來時才重歸于好,于今還不過一個月,自是,自是不知道?的。”
真是個廢物,溫香軟玉在懷他也忍得下去?武威郡主心裏一陣窩火。
又急切追問?:“那他還在用那藥沒有?”
“好像是,是在用……”雲袅猶豫了下,還是如實相告,“其實夫人?是願意的,不過侯爺的意思,是覺得夫人?年紀還小生育不安全,這幾?年都不打算要孩子了。”
這個逆子!十八歲了小什麽小,難道?他還真打算一輩子不生麽?!
武威郡主頓時火冒三丈:“回去傳我的命令,讓他不許再用那藥!鸠占鵲巢又不下蛋,他幾?個意思?大不了,大不了就将茵茵還給麟兒!反正麟兒也要回來了!”
她怒火攻心,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漲得臉紅脖子粗。秦嬷嬷忙上來替她順着背:“郡主息怒,郡主息怒……”
“這話怎麽能對侯爺說呢,難道?妻子也可以換來換去麽?侯爺只是憐惜夫人?,未必不願意生育……”
她意在提醒,郡主未免操之?過急。武威郡主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只得拿話掩蓋:“他現在翅膀硬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我看他就是故意跟我作對才這麽說呢!”
“可我難道?是想害他們麽?他今年也不小了,本來成婚就成得晚,現在兩年過去,歲數一大把了,茵丫頭肚子裏也沒一點兒消息,那藥又傷身?得很,我這做母親的能不急嗎?”
“回去吧。”她尴尬地對雲袅道?,“後面這話,就不要說了。”
離開臨光院後,雲袅又回到鹿鳴苑,徑直去見了識茵。
她将一番對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識茵,又忿忿地為她打抱不平:“貴主也真是的,您一回來,她什麽也不問?,就只問?有沒有懷孕的事?,好像娶您進?來就只為了傳宗接代一樣……”
父母子女,尊卑有別?。識茵微變了臉色:“雲袅,慎言。”
雲袅眸色一暗:“奴婢知道?奴婢不該以下犯上,奴婢只是氣不過。把您還給二公?子,您聽聽,這是婆母應該說的話麽?”
她一開始就是被郡主派來夫人?身?邊伺候的,但?人?心都是肉長的,郡主只拿她們這些奴婢當鞋底的泥來看待,然?夫人?溫柔又和善,待她也沒什麽架子,哪怕她從前跟着郡主和侯爺做了許多傷害夫人?的事?夫人?也全然?沒有計較,又怎能叫她不偏向夫人?呢?
識茵也有些困惑。
如雲袅所言,武威郡主對她的态度實在奇怪。從她入府開始,武威郡主就一直想促成她和謝明庭圓房,彼時尚能理解是急于為雲谏延續香火,但?現在都知道?了雲谏沒死,為何還是如此着急呢?
如果?只是為了抱孫子,她也未必非得要自己來生,當初往謝明庭房中直接塞人?也是一樣,反正她那麽會下藥……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