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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5 章
    四月中旬, 女?帝在朝會上正式頒布人事任命,獎賞平定叛亂的諸位功臣。
    謝雲谏原就軍功卓著,為正二品, 然一品官職大多是虛封,是以他雖再立軍功, 已然無可晉封。女帝便将其食邑加封至一千戶, 以表皇恩浩蕩。謝雲谏再三推辭不受, 也無改賞賜。
    至于謝明庭,則為尚書丞,身為尚書臺的副官, 輔佐周玄英全力開展江南土地改制之事。
    從四品的大理寺卿, 再到五品的郡守、正二品的尚書丞, 明眼?人都知道他的這次晉升非關平叛,而是一早就是陛下鋪好的路。
    宦官将旨意?宣罷,金碧輝煌的大殿內雅雀無聲,謝明庭跪在?水泥金磚的地板上, 沉聲道:“臣受命, 謝主隆恩。”
    說?着,他将雙手舉過頭頂, 預備接旨。殿內卻突然響起反對聲:
    “陛下,臣不同意?。”
    是周玄英。
    殿內諸臣紛紛側目, 他看也沒看地上跪着的謝明庭一眼?,出?列奏對:“陛下, 謝有思私德有虧, 不足為天下表率, 更不适合坐這個位置!煩請陛下收回旨意?,換個人來做臣的副手。”
    金階龍椅之上, 女?帝怫然不悅:“你?說?話可要有證據,有思人品貴重,為官清正,在?義興任上,發?展民生,抵抗叛軍,所作所為全?天下人都看在?眼?裏,如何私德有虧?”
    “臣自然有證據。”周玄英眉目堅毅,頂着君主的怒氣繼續說?了下去,“近來城中頗有流言,正是關乎我們這位尚書丞的。臣聽聞——他如今的妻子蘇氏并非明媒正娶,而是強占的其弟弟的妻子、夫人顧氏。是他設計将顧氏假死,偷天換日,瞞過我們所有人,卻将弟弟的妻子搖身一變、變成了他的夫人。如此罔顧人倫,強占弟妻,難道算不上私德有虧麽?!”
    這話一出?口,殿內立時掀起了軒然大波。衆人縱使都多多少少聽說?過這流言,但?流言終究只是流言,楚國?公怎麽拿到朝堂上來說??
    更為重要的卻是他的态度,滿朝皆知謝明庭是陛下的心腹,就算這流言是真?,陛下也一定會壓下去的,可楚國?公怎麽還公然和陛下唱反調呢?
    人群之中,高耀也微微疑惑,向周玄英看去。
    他們從前便認為楚國?公與女?帝有隙,三番五次想拉攏他,後來才明了他是女?帝最忠實的狗,那些看似離經叛道、處處與女?帝重用的大臣唱反調的行為,或是為了引起女?帝對他的重視,或是為了配合女?帝唱黑臉。
    但?今日看起來,卻不像……
    謝雲谏已然吓破了膽,慌忙出?列:“陛下!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吾妻已死,無論如何不該擾她魂靈,楚國?公為何要說?我家長?嫂原是我妻子?這簡直有損吾妻清名?。”
    嬴懷瑜也是心內微微窩火。
    她知道周玄英是想配合她,主動提起流言,讓她可以順勢壓下去,這樣那些想拿這事做文章之人便無計可施。
    但?他不知道此事還有顧識茵這個變數,如今流言是可以壓下去,他日若是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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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己?就不再有臺階可下,必得?嚴懲謝氏兄弟的欺君之罪!
    她只得?壓下怒氣,向立在?階下另一隊大臣之首的封思遠投去視線。封思遠立刻會意?,執笏而出?:“陛下,臣認為此事并非為真?。”
    “國?公所說?的流言,臣也有所耳聞,但?這流言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是在?謝有思剛回來便出?現了,未免太過巧合。”
    “臣更聽說?,這樣的流言在?去年叛軍攻打義興城時也曾被越王放出?來,試圖動搖我軍軍心。如今卻再一次在?京中出?現,可見是有人在?背後操縱輿論,诋毀國?之忠臣。還望陛下明察!”
    他既扯出?越王來,便等同于将這條流言與叛軍扯上了關系,衆人無論如何也不敢附和。周玄英冷笑:“哦?宋國?公的意?思,是這消息是我傳出?去的了?”
    “下臣不敢。只是楚國?公一心為國?事,在?這些小事上一時不察被人利用也是有的。”一向在?楚國?公面前伏低做小的宋國?公一改常态,反唇相譏。
    人群之中,高耀與一幹高家門生都微變了臉色,唯獨謝明庭面無表情,淡漠得?仿佛是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
    一時又有諸多大臣為謝明庭說?話,請求嚴懲在?背後傳播流言之人。女?帝便順勢道:“宋國?公此言有理。”
    “此事太過蹊跷,必定是有叛軍餘黨在?背後操縱輿論,诋毀國?之忠臣,事情就交給京兆府,給朕細細地查。務必要查出?來餘黨是誰。”
    “楚卿。”
    她朝殿中喚道,立時有青年官員出?列:“臣在?。”
    “事情就交給你?來辦,徹底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再傳播此類言論。違者,斬!”
    女?帝一錘定音,就此為這流言的性質定了性,謝明庭與那官員一道謝恩,接了各自的旨意?。
    察覺那人目光炯然如火,又不禁擡眸望去。
    旋即卻是微微一愕——新任的京兆府尹,是承恩伯世子,楚淮舟。
    *
    散朝之後,女?帝回了寝殿徽猷殿,獨留了謝明庭商議政事。
    “知道朕為什?麽叫你?來麽?”她開門見山地道。
    謝明庭沉默了一息,答非所問:“陛下不該讓臣來主持新法。”
    “誠如楚國?公所言,臣是有污點的人,新法的主持者,臣并不适合這個位置,早晚,會為陛下招來诘難。”
    “朕知道。”嬴懷瑜道。
    “可是有思,這件事只有你?能做。那份萬言書是你?寫的,有關新法的全?部設想與構思都是你?的,你?又在?義興親身實踐過,沒有人比你?更合适。再者,說?句難聽的話,朕也是要用你?為餌,讓那些奸人自己?跳出?來。你?,不會埋怨朕吧?”
    女?帝目光溫和,落在?臉上時卻如刀鋒冰冷。謝明庭微微低眸:“臣不敢。”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而于臣言,陛下肯将吾婦給臣,便是天大的恩德。無論陛下要臣做什?麽,臣都會肝腦塗地,以報陛下之恩。”
    不該是知遇之恩麽?女?帝在?心內自嘲一笑。
    看起來,自己?再怎麽對他用心栽培,費盡心思将他扶到人臣之極的位置,在?他心裏怕也比不過默認了顧識茵歸于他的“恩情”。
    可那又哪裏是恩情,他們這對君臣彼此都心知肚明,那是威脅,是脅迫。
    神色卻也和緩了些,女?帝難得?地纡尊降貴地安撫他:“你?放心,你?和你?夫人的事,也算朕一手釀成。你?在?那個位置好好幹就是了,其它的事,都交給朕。不管發?生什?麽,朕總會護着你?的。”
    “朕不會是秦惠文王,你?也不會是商鞅。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朕不會做。”
    話既說?至這個份上,再拒絕就成了不知好歹。謝明庭沒再堅持,只道:“臣有一事,鬥膽想問陛下。”
    “你?說?。”
    “楚淮舟,何時成了京兆尹。”
    他難得?主動問起旁事,一開口卻是有關新任京兆尹。女?帝微微疑惑,道:
    “是封家舅舅舉薦的,正好,他在?東陽縣幹得?不錯,三年期滿,朕就召他回京了,讓他主管京畿諸事。”
    “怎麽了?是有什?麽顧慮嗎?”
    “沒什?麽。”謝明庭搖頭,頓一頓,聲如玉漏清鳴,低低地應,“楚兄知道我與茵茵的事。”
    随後,便将東陽縣發?生的事撿緊要之處說?了。
    這樣?嬴懷瑜微微蹙眉。
    如此說?來倒也是個禍患,但?楚淮舟人品尚可,她還信得?過。便安慰他:“沒事的,淮舟很識大體,對你?的新法也很支持,不會因私廢公。”
    “但?還有一件事,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這話說?來已然奇怪,謝明庭疑惑擡首,心跳不知何故而變得?疾快。
    女?帝輕輕拊掌,立時便有女?官奉着盛着卷宗的托盤進來,她示意?女?官将卷宗拿給謝明庭:“你?自己?看吧。”
    謝明庭奉雙手接過,展開卷宗看了起來,不過片刻便疑惑擡目:“這案子臣知道,陛下為何此時重提?”
    女?帝卻堅持:“你?看完再說?。”
    他只得?看了下去,是聞喜縣主殺害識茵母親的那樁案子,卻比原先的卷宗更加詳細,且添了許多從前不曾見過的細節。
    陳郡有女?子謝氏,善丹青,猶善山水梨花,因以女?子之身不容于世俗,遂化名?扮作男子,與京中愛好丹青的文人雅士交游。
    與她交好的人中,既有平民布衣之中的同好,也不乏貴族王侯。那卷宗裏一一記錄着與她交游融洽的人的名?字,當看到某個熟悉的名?字時,謝明庭心頭劇跳,翻閱卷宗的動作越來越快。
    “後來的事,父皇應該告訴過你?。”女?帝屏退女?官,娓娓說?道,“她既與安平侯沈訓交好,遭來安平侯之妻、前聞喜縣主的嫉恨,将其擄走,囚禁私牢,剖腹取子,一屍兩命。”
    “你?是不是好奇,朕為什?麽在?這個時候重提此案?”
    謝明庭此時已将內容大致浏覽完,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就此成真?。他閉上眼?,似被卸去全?身氣力?般喃喃出?身:“我知道……”
    那姓謝的女?子,是茵茵的生母。而背後唆使聞喜縣主殺她之人,是他母親……
    當初在?新安時太上皇便明确告訴過他們,識茵的生母謝知冉已死,是死在?聞喜縣主的手下。
    但?這份出?自太上皇麾下蒼龍府的卷宗比大理寺收錄的那份卻更為詳細,不僅記載了謝知冉與安平侯的交往,還記載了與他父親的交往——謝知冉是父親堂叔的私生女?,因不被謝家承認,便來找了父親,得?以認祖歸宗。
    因為同族的關系,也因為二人有相同的愛好,他們越走越近,在?善妒的母親看來已經超過了堂兄妹該有的界限,便于十二年前,唆使聞喜縣主将已經嫁人的謝氏擄走,囚之暗室,剖腹取子,致使她凄慘地死去。
    他想起小時候父母總是争吵,言語間總聽見母親哭訴父親的背叛,父親則總是發?誓賭咒,絕未做過對不起母親的事。那時的他不會想到,母親口中讓父親背叛她的人,會是識茵的母親。
    更不會想到,茵茵的殺母仇人,會是母親……
    茵茵從小就父母雙亡,她父母去世之時,她還不滿六歲,自幼寄人籬下,吃盡了苦頭。
    也是因為沒有親人,這些天她才一直纏着他想要與他誕育子嗣。可若她知道了他是她殺母仇人之子,她會有多難過?又怎麽能夠承受得?住?
    心髒處仿佛插進一把利刃,是撕心裂肺、幾令人窒息的疼。他深吸一口氣容自己?緩了片刻才慢慢平複下來,胸口依舊疼痛如裂。
    女?帝又道:“這件事,原本在?新安的時候太上皇就想告訴你?,後來義興郡發?洪水,派來送信的人遭遇山洪,這才耽擱了。”
    “朕也知道,你?和你?母親關系不睦,她做的惡不該算在?你?的頭上。但?謝卿,顧氏是你?的妻子,朕擔心這樁舊事會被有心之人翻出?來,利用她對付你?。”
    “今日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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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上,玄英那番指控雖是救你?,卻也堵了你?的後路。将來事情再被翻出?,你?就是欺君之罪,不單是你?,連雲谏也會受到牽連。所以你?無論如何要和你?夫人說?好,不能讓她被奸人利用。”
    “臣知道。”謝明庭低低地說?,眼?中一片恍惚。
    “所以,你?會告訴她麽?”女?帝又問。
    身為上位者,她自是殘忍的,将球踢回來讓他選擇。謝明庭靜默地閉眼?片刻,啞聲開口:“我想告訴她。”
    他們家已經很對不起她了,她有知情的權力?;
    他也答應過她,此生不會再對她有任何欺騙和隐瞞。
    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他們兩個的感情才剛剛開始,她受不住這樣的刺激。她本就是被他強求得?來的,如果她知道了她母親的事,她真?的不會要他的……
    五髒六腑都痛苦得?似絞在?了一處。女?帝又幽幽道:“我父皇的意?思也是建議你?和你?夫人坦誠。如果兩個人真?心相愛,這些阻礙也不是不可逾越。不過……”
    她忽然話鋒一轉,“不過我覺得?這個關頭屬實有些敏感,或許可以等這件事情稍稍過去,又或者,你?們的感情好一些,再慢慢告訴她……”
    “有思,你?覺得?呢?”
    他便明白?了女?帝的意?思,木然點點頭,懸絲傀儡般毫無自己?的意?識:“她現在?不會知道。”
    女?帝原也是這個想法,見他同意?,心中微松:“那你?就瞞好,過後再告訴她吧。這件事,除了你?我君臣,還有我父皇,應該沒人知道,不會傳出?去叫你?難做。”
    “你?夫人……朕也負她良多。父皇說?你?夫人在?律法上頗有見解與心得?,有機會你?也将她帶進來,也陪朕說?說?話。”
    ……
    到最後,謝明庭不知是怎樣走出?的女?帝寝殿,腳步虛浮,雙目放空,謝雲谏原本同周玄英候在?外面,見到他這幅行屍走肉的樣子,駭了一跳:
    “哥,你?怎麽了?”
    周玄英原還想酸他幾句怎麽和小魚待了這麽久,見狀,嘲笑的話便噤了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喂,你?大白?日的見鬼了?”
    謝明庭回過神,看着弟弟那張滿是擔憂的臉,忽然間竟有些羨慕起他的不知情來。
    “沒事。”他搖搖頭,勉強淡淡一笑,“我們回去吧。”
    這件事,他還須得?問一問母親。既然知曉茵茵是謝知冉的女?兒,為什?麽會同意?将她娶過來,又為什?麽那般想他們有孩子?
    可如果,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他們兩個,又該怎麽辦……
    武威郡主此時卻并不在?侯府中。
    趁着兩個兒子入宮參加朝會,她亦換上一身騎裝,輕車從簡來到了北邙山中,興致高昂地狩獵。一直跑馬到晌午時分才回到別院,暫作休息。
    回到房間,她命幾名?心腹移開書櫃,露出?櫃後牆上的機關。機關轉動,現出?另一道房門,沿着長?長?的階梯一直往下走,便到了一間密室的入口。
    室中燈火幽絕,伸手不見五指,她持着火把在?昏暗中晃了晃,橘黃火光,照出?這間囚室的全?貌。這才能看清室中原已關了個人。
    是名?看不出?年齡的女?子,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突然出?現的火光使得?她下意?識伸手去遮眼?睛,行動間便一陣鎖鏈聲響,在?這靜室裏格外清晰。
    但?看清來者面目,她驚恐地往後縮着,帶動鎖鏈疾響,嘴裏亦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淩亂不成語。
    武威郡主微笑:“謝氏,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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