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聞見這一聲, 那被喚作謝氏的女子驟然一個哆嗦,以手撐地,恐懼地往後縮着, 似一頭張皇的?獸。
室內陰暗,更彌漫着陣陣惡臭, 武威郡主在秦嬷嬷的攙扶下步入暗室, 嫌棄地捂了?捂鼻子:“不是叫你們每隔一旬就給?她洗一次澡麽?怎麽搞成這樣, 是想熏死我嗎?”
“去,先把她這身髒皮給我換了?,再來回話。”
小半個時辰後, 謝氏被清洗幹淨, 重新帶回室內。
室內重新熏了?香, 點了?燈,謝氏臉上的?污漬褪去,發髻重挽,這才又現出原本的?相貌。
長時間的?不見天光使得她的?臉色變得像雪一樣蒼白, 人也瘦骨嶙峋, 眼窩凹陷,臉上瘦得只剩下皮, 臉型小巧,還勉強能看出幾分?青年時的?溫婉秀麗。
她一雙手腕已因長時間佩戴鎖鏈而變得無力, 兩只原本能執妙筆、繪江河的?手軟趴趴地垂着,像是懸絲傀儡上強行安裝上去的?部件。
一條腿也已瘸了?, 此刻蹲坐在地上, 便只能僵直地別在一邊。
對面的?黃花梨鋪鵝絨軟座上, 武威郡主将人打量了?一晌,皺眉道?:“怎麽把人養成這樣。”
“我是讓你們?好生養着我這位親家母, 可沒讓你們?虐待她。這人要是給?我養死了?,以後還怎麽抱外孫啊。”
室中陪侍的?仆婦慌忙跪下來請罪,只将責任推到?謝氏身上,言是她不肯用飯雲雲。謝氏原本黯淡無光的?眼中卻一瞬湧滿了?淚花,低着頭,咬唇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眼中混沌一片,沒有半點影子。武威郡主眉頭皺得更深。
“眼睛呢?”她伸手在謝氏眼前晃了?晃,“這是看不見了?嗎?這可怎麽好啊?将來還要你親眼瞧瞧你女兒給?我兒子生的?孩子呢,這就瞎了??”
“孩子”二字一出,謝氏抖得更厲害了?。一名婆子讪讪地應:“應該是長時間沒見到?太陽的?關系,找個大夫治一治就好了?。”
“那就行。”武威郡主道?,“總之,盡快把她身子給?我養好,特?別是這雙眼,留着還有用呢!”
仆婦喏喏稱是。武威郡主又轉向謝氏,笑晏晏地道?:“不過看不見,能聽見也是一樣的?。前幾天晚上你應該聽見你女兒的?浪|叫了?吧?瞧她在床上那幅騷浪勁兒,求着我兒子和她生孩子呢,就是不知道?比不比得過你當年呢?”
“不過應該是比不過吧。”
不待對方回答——自然,她就是想答也答不了?了?。郡主蔑然地吹了?吹指甲上鮮麗的?鳳仙花蔻丹,自顧說了?下去:
“她哪知道?她母親有多淫.蕩無恥,連同族的?堂兄都敢勾引,雖說做的?是和你一樣的?事,可她不知情,還以為合法?夫妻呢,又哪裏比得過你們?這種明?知是滅倫還要勾搭成奸的?奸夫淫|婦呢!”
謝氏終忍不住,捂着臉嗚嗚痛哭起來,似是痛苦到?了?極點。
房內鴉雀無聲,氣氛凝滞得像是冬日沿着屋檐流下的?冰。
“哭什?麽。”武威郡主冷笑,“你既做得出滅倫的?事,還怕人家說麽?”
“還是說,你對這個女婿不滿意?你應當見過的?吧,當初你哥打着帶孩子們?去龍門臨摹碑帖的?名義,實際卻是和你在洞窟裏偷情私會,你難道?不曾見過我那兩個可愛的?兒子麽?許給?咱們?茵茵的?,是大的?那個,他今年已經二十四?歲,出落得文武雙全、相貌比他父親還要俊美,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正二品的?尚書丞,京城不知多少公?侯千金想做我家的?媳婦,給?咱們?茵茵做夫婿,難道?還委屈她了?嗎?”
“我當初就說過,我不會殺你,也不會報複到?這個孩子身上,我會讓她平平安安地長大,為她擇一個才貌雙全的?郎君,我做到?了?啊!”
“兩個孩子感情很好呢,想是不久就能誕下子嗣,就像當初你一樣。等她把孩子一生,到?時候,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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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有孫子抱了?。”
謝氏原就處在崩潰的?邊緣,聞見這一句,已是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以頭搶地,試圖自戕。兩旁的?仆婦忙将她拉住。
武威郡主冷笑:“想死?早幹嘛去了?,現在晚了?。”
“我說過的?,我所?受之痛,所?遭之辱,他日必得讓你償之十倍!這才哪到?哪兒呢,幾句話你就受不得了?。”
那可憐的?婦人既被鎖鏈捆住,又被健婦拉着兩臂,動彈不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垂着頭,低低地哭。
秦嬷嬷心有不忍,忍不住插言:“郡主,時辰不早了?,兩位公?子這會兒應當下朝了?。”
武威郡主這才點點頭,緩緩舒出胸間一股惡氣,厭惡地看了?謝氏一眼,轉而吩咐那些仆婦:
“把她給?我看好了?,不許她自戕,也不許再虐待,給?我養得白白胖胖的?,眼睛治好,身上少了?一根毫毛唯你們?是問。”
她起身離開?,走至門邊,又忽然停下:“謝知冉。”
“你想死,好去跟你哥團聚。可我偏不,我就要你活着。留着你這條賤命,等着你的?外孫出世吧!”
*
銅駝坊,陳留侯府。
謝明?庭同弟弟謝雲谏一路疾馳歸府,輕敏矯捷地自馬上跳下。被風掀起的?紅色官袍,有如一團赤色的?雲從天空飄落。
“母親在府中嗎?”他将馬缰抛給?等候在門邊的?陳管事。
陳管事卻答:“回大公?子,貴主今日一早就去北邙山打獵了?,說是晚上才回來呢。”
他點點頭,強抑着淩亂的?心緒擡步往裏走。這時陳礫又匆匆上前,将京兆府尹的?一封書信遞給?他。
原是那日歸京,他讓陳礫把雲梨送去了?京兆府,以謀殺殺人未遂罪羁押候審。彼時他尚不知曉新任的?京兆尹就是楚淮舟,而此時楚淮舟派人送信過來,為的?則是雲梨的?年齡問題。
《魏律》,未滿十五歲而殺人者,多由死刑減罪一等,判為流放。然未滿十一歲的?殺人犯,則最多關幾年牢獄。若是殺人未遂的?,只怕連牢也不會坐了?。
然而雲梨是孤兒出身,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過沒過十一這個坎。楚淮舟複信過來,就是想問他知不知道?雲梨确切的?年齡。
他們?與?雲梨非親非故哪會知道?,只怕連收留她的?嬴徹都不會知道?。謝明?庭的?本意也就是找個地方安置她,哪裏又是真心在意她的?判決,他煩躁地揉揉眉心:“先擱着吧。”
他先回了?鹿鳴院,其時夕陽在窗,金燦燦的?夕光将窗邊開?得正盛的?玉蘭花正映在窗上,窗內,識茵正在書案邊靜坐溫習《魏律》,手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苦澀的?藥香與?濃稠的?墨香在窗邊交織。
她看得認真,連夫婿歸來也未察覺。又随手端過藥碗,将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新月似的?眉都緊緊颦在一處。
謝明?庭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這是什?麽。”
識茵微微受驚,見是他,道?:“這是母親派人送來的?湯藥,說是可以助孕。”
又是母親。
謝明?庭下意識皺眉,她便以為他不高興:“怎麽了??明?郎是不喜歡小孩子麽?”
她想起她幾次與?他說起要孩子的?事他也總是推辭,叫他不要再用那藥了?他也一直在用。便覺得,比起他所?說的?因為她年紀還小才不想要,或許他自己本身不喜歡小孩子的?概率才更大。
“嗯。”他将她抱至膝上來,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下,索性直截了?當地承認了?,“因為我總覺得若有了?孩子,茵茵便不會再像現在這般喜愛明?郎了?。”
識茵無聲莞爾,嗔他道?:“明?郎還挺有自知之明?。”
男人卻忽然擁住了?她:“茵茵。”
“嗯?”
“你會永遠愛我嗎?”
他把頭輕輕擱在她肩上,與?她耳鬓厮磨。因此問這一句的?時候,識茵并?瞧不見他臉上的?傷神與?落寞。她撲哧一笑,輕輕掙脫出來轉過身抱住了?他脖子:“這話要我怎麽說?”
“我又不是沒有原則的?人,難道?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也要無條件地原諒你麽?還是……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了??”
她似嗔非嗔地道?,故作嚴肅地伸出一指指着他,一副審夫的?模樣,眼中唇邊止也止不住的?笑意卻說明?了?此事非真。
她越是歡欣,謝明?庭心內便越不是滋味。他該怎麽和她說呢?他不想騙她,也曾經答應過不再對她有所?隐瞞欺騙,可外有君王的?叮咛,內有他個人的?擔憂,他的?确無法?開?這個口。
——但隐瞞,也無非是飲鸩止渴。
除非他能永遠瞞着識茵。
心髒痛得都似要裂開?,他神色終究淡下去:“沒什?麽。”
“臨光院那邊送來的?東西?,以後就不要喝了?。你讓雲袅她們?在院子裏另給?你開?個小廚房,一日三餐,就不從公?中出了?。”
識茵眼中笑意微滞,旋即領悟到?他這是連他母親也一并?懷疑上了?,抿唇笑了?笑,道?:“總歸是一些養身子的?藥,伸手不打笑臉人,我能怎麽做?”
又嬌嬌地嗔他:“況且你娘說的?也沒錯啊。你年齡也不小了?,再過兩年,不知道?老成什?麽樣了?,誰讓你要大我那麽多的?……”
她說着,又抿嘴笑了?,瞥眼偷偷觑一眼夫婿,他卻一副凝神靜思的?模樣,顯然并?沒有聽見她的?話。
心下忽然有些不高興。她抱着他脖子,扶着他肩輕輕地搖:“……你到?底怎麽了?嘛,一下午回來就魂不守舍的?。和你說正事也不聽。”
“郎君,我方才的?話也不過是說笑,你要實在不喜歡小孩子,也沒什?麽,生孩子好痛的?,我也沒那麽想要的?。大不了?,我們?去慈幼坊領養個女孩子就是了?。”
男孩子不需要領養,但這年頭,民間賣女兒、遺棄女兒的?也不在少數。他們?若能領養個女孩子,也是好事一樁。
就比如當年如果是正常人家收養的?雲梨,那小姑娘興許就不會長成今天這個樣子。
想起那入京後就沒了?音訊的?雲梨,女孩子輕輕嘆了?口氣。謝明?庭問:“茵茵真的?喜歡小孩子?”
她垂下睫,很認真地點點頭:“我想有人可以陪着我。”
“郎君會陪着你。”謝明?庭想也不想地道?。
——就算她不要他,就算她和他之間是另一種不容于世俗的?關系,就算重重阻礙,如萬水千山隔在他們?之間,他也一定會爬回她身邊,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處。
她卻落寞地搖了?搖頭:“可是不一樣的?。”
“郎君和我,終究沒有血緣的?牽絆,維系我們?的?,不過是這一時的?感情罷了?。可感情是會變的?,我不知道?等我老了?郎君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喜愛我,我沒有安全感,我……”
她沒再說下去,這話其實說來很傷人,他已是多次舍命相救,就差将心挖出來給?她看了?,她還說沒有安全感,又要人家怎麽做呢。
這的?确無理取鬧了?些。
可她又真的?是這般想的?,櫻唇微張,想了?想終究止住,嬌嬌地擡眸望他:“明?郎,你會怪我嗎?”
謝明?庭搖頭:“怎會。”
沒有安全感,是源自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童年。而造就這一切不幸的?幕後黑手,是他母親。
可為何母親明?知她身份,還要娶她過門、屢屢想要
弋?
促成她有孕呢?
他其實已經隐隐猜到?答案,卻不願相信,只在心中說服自己:做父母的?,想抱孫子不是很正常麽?
但心中另一個聲音又拼命反駁着,母親對于識茵有孕的?盼望已成執念了?,甚至是超乎尋常的?執念,這背後定然另有原因。
她那麽想茵茵有孕,他自然可以用茵茵有孕去詐她。他唯一擔心的?,只是那尚未浮出水面的?真相不能為茵茵所?接受……
至于他,就算真的?是他想的?那樣,他雖痛苦,卻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本就不在乎世俗人倫。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她還肯要他,他什?麽都願意。
他們?已經是滅倫了?,難道?還在乎是一次還是兩次麽?
“好。”
思緒回籠,他終下定決心,“那我們?就要孩子。”
半個月後,宮中的?太醫照例來為府上請平安脈時,識茵被查出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