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當日是宮中來的徐醫正為識茵診的脈, 他本是女帝的禦用醫師,偶爾也奉君命到各個府上?為大臣及大臣親屬看病,以顯皇恩浩蕩。
是日他奉命來到陳留侯府看診, 先替武威郡主問過脈,将要替謝明庭把脈時, 他撫着識茵的背輕輕将她往前一推:“有勞徐醫正?, 我?夫人近來?總是乏力嗜睡, 還有些食欲不振,拜托您先替她?瞧瞧吧。”
哎?
識茵懵懵眨眼,她何時有這些症狀了?
醫正?已在眼前, 她?只?好伸手任對方把脈。須發斑白的老醫正?凝神屏息號了許久, 又細細地問過她?近來飲食、睡眠等諸多問題。最終下捋須笑着下了決斷:“恭喜郡主, 恭喜侯爺,夫人這是有孕了。”
有孕?
識茵尚且懵在原地,下意識地朝身側的夫婿看去,一旁的武威郡主已然高興地拊起掌來?:“真的嗎?這可真是太好了。”
“茵茵,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不适?”她?關切地抓起兒媳的手, 殷切詢問。
除卻愣住的謝雲谏和識茵自己,滿屋子的人都是高興的。謝明庭面上?也蘊出幾分笑, 握住她?另一只?手深情款款地道了句“辛苦”,識茵這才回過神, 勉強笑着搖了搖頭。
武威郡主又問起她?是想吃酸還是吃辣,俨然一位高興壞了的婆母。老醫正?笑眯眯地捋須:“夫人這身孕才一個月呢, 哪裏辨得出男女, 還得好好養着, 過了頭三個月才算穩妥。”
“是呢是呢,瞧我?, 都高興地忘了。”武威郡主笑着說,“這胎兒要在母體裏長到三個月才算成型,這之前,咱們都把嘴守嚴點兒,免得沖撞沒了。”
“鶴奴,麟兒,聽見沒有?”她?笑着點了幼子一下。
謝雲谏這才回過神,僵硬地笑着颔首:“恭喜阿兄。”
謝明庭眼中笑意淡如春雲,他輕拍了拍弟弟的肩,一笑作罷。
送走醫正?後,武威郡主又拉過兒媳噓寒問暖,哄得識茵好一陣受寵若驚。
“茵茵,你?有了鶴奴的骨肉,母親是真的很高興。母親可是從你?們成婚就盼着抱孫子呢,如今可總算是有了!”她?笑眯眯地說。
識茵只?得低頭裝孝順:“沒能?早些有孕,是新婦的錯,叫母親失望了。”
“唉,我?怎麽會怪你?呢!你?沒能?有孕,還不是鶴奴那小子幹的好事!”武威郡主春風滿面。
“對了。”她?又似想起什麽來?,抓起識茵一截香雪凝成的腕子,“為娘從前給你?的那串舍利手串呢?”
“那手串原是一對,還是他父親在的時候去白馬寺求的開過光的聖物,逢災消災,遇邪辟邪,母親記得從前給你?了一條,結果你?說太貴重了收起來?了,這回既有了身子,就戴上?吧,一來?鎮鎮邪祟,二來?,也讓他那死鬼爹沾沾要抱孫子的喜。”
她?既提起丈夫,謝明庭敏銳地擡眸觑了母親一眼,武威郡主臉上?笑盈盈的,依舊沒有半分破綻。
那手串卻不在識茵手上?,她?征詢地朝他望來?,謝明庭平靜地答:“回母親,是兒子替茵茵收起來?了,我?們回去後就尋來?戴上?。”
回到卧房裏,識茵便開始翻箱倒櫃,尋着那串被遺忘兩年之久的舍利手串。
她?的妝臺鏡奁都搬了過來?,埋頭在妝臺前尋找着,謝明庭緩步走來?,自身後抱住了她?。
夏日衣衫輕薄,彼此緊貼,他胸膛的火熱便十?分明顯。兩條臂膀更?似銅筋鐵骨,将她?鎖得緊緊的。
識茵被他勒得肋骨有些發疼,她?掙了一下掙不動,無?奈嘆道:“你?又怎麽了。”
“都多大的人了,黏黏糊糊的,哪還有一點要做父親了的樣子。”
謝明庭依言松了一些,“我?粘你?的時候還少?了?”
“再說了,我?不黏糊,你?肚子裏的孩子怎麽來?的。”
一句話倒哄得識茵忍俊不禁,抿唇笑着啐他:“不要臉!”
謝明庭笑了笑,沒再反駁。他擁着她?,握在她?手上?的大手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鏡中的小娘子,眼同水杏,盈盈含情,眉如新月,輕颦攏愁。白玉碾就的脖頸之下,掩在薄紗下的鎖骨有如玉管,玲珑剔透,再往下,雪脯鼓脹高聳,纖腰不足一束……
成婚不過兩年,當初的少?女容貌身段都已染上?婦人風韻,一颦一笑,盡顯魅惑。
心間熱意一點一點漲滿肺腑,他側過臉,薄唇輕貼着她?天鵝似的頸,細細啄吻。
細細密密的酥癢一點一點從脖頸傳遍了全身。識茵指尖都發起酥來?,忍不住側身輕推開了他:“別……”
“會傷着孩子的……”
他那個人,現下還只?是親吻,待會兒又碰她?怎麽辦。他口口聲聲說着不想要孩子,可這幾日備起孕來?卻總是不管不顧,她?怎麽求他都不肯結束,她?實在是有些怕了。
若是從前她?自是可以應他,可這不才頭一個月麽?胎兒不穩的。
謝明庭适時停下,牽過她?手緊緊相扣:“茵茵不是一直想要孩子麽?怎麽瞧上?去不太高興?”
“我?……”識茵微微語塞,“我?只?是覺得事情有些太突然了,我?們才準備開始要孩子就有了,我?,我?還以為要好久好久之後呢。”
“那就是之前就有了。”謝明庭道,“算着時間,應該是在回來?的路上?。”
“可你?那會兒不是吃藥麽?”難道是說着吃實際并沒有吃,是騙她?的?
“許是彼時也才剛剛開始吃,見效并沒有那麽快。”謝明庭面色不改地答。
“那會對寶寶有什麽不好的影響麽?”識茵忙轉身過來?,緊張追問道。
她?眼中遍布着星星點點的光,是對這個還未來?到來?的孩子的期盼與擔憂,謝明庭眼間微黯,心髒處又攀升起一絲痛楚。
眼下還只?是一點點可能?有的風險,她?便如此擔心。可若他們真的是兄妹,若有一天,她?知?道他們的孩子大概率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屆時,她?又該有多難過呢?
所以現下,不告訴她?是對的。他實在無?法想象,她?得知?一切後的情緒崩潰。
“沒事的。”他很快調整好心情微笑寬慰她?,“太醫不都說了麽,一切平安。”
怕她?再問,又将她?人轉過來?,銜着兩片唇咬在嘴中細細地吮咬,直把她?兩片紅唇都吻得濕噠噠的,紅唇沾水,鮮豔欲滴。
識茵大腦都朦朦地發麻。想掙脫,又掙脫不掉,只?得被他輕薄了這一番,嗔道:“謝有思,你?又做什麽呀!”
男人笑着揉了揉她?的額發:“給貓貓的獎勵啊。”
還獎勵,讓她?活受罪還差不多,還真是讨厭。
她?生氣地蹙着眉,垂眸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眉眼間又流露出一絲畏怯,“可我?又有些害怕……”
“聽說懷孕可辛苦了,吃不好也睡不好,肚子會變大,會變醜,生孩子疼就算了,生完了還會漲奶。每一樣都好難受……”
謝明庭神色微黯:“所以全天下做母親的婦人,都是應被尊重的。”
就如母親,生他時難産,硬生生痛了兩個多時辰,險些喪命。
生育之苦,他雖無?法真正?體會,卻也聽說過女子生産之痛,勝過刀劍之傷百倍,更?在卷宗裏見過許許多多的難産而死的婦人。因此,不管母親有多厭惡他、冷待他,為着這一份生育之恩,他從未真正?怨恨過母親。
而身為人子,若母親真的做錯了事,也該他這個長子站出來?承擔。
安撫過妻子的情緒後,謝明庭尋出那串佛骨舍利,去了臨光院。
武威郡主正?在同秦嬷嬷及一幹仆婦商議識茵有孕後的膳食方案,見他來?,倒是微微驚訝。
“鶴奴來?了。”她?難得的神色慈和,“正?巧,我?們在商議茵茵日後的膳食,你?來?得正?好,一塊兒商量吧。”
“歷來?女人懷孩子可最?是遭罪,前三個月一直吐,飲食上?可一點兒也不能?馬虎。雖說你?政務繁忙,恐怕沒多少?時間留在家裏照顧,也得過問過問。”
“不必了
麗嘉
。”謝明庭神色卻淡,“識茵既是我?妻子,從今以後,她?的膳食就直接從我?院子裏出,就不勞母親傷神了。”
武威郡主神情一僵,旋即嚷出了聲:“鶴奴,你?這是何意?你?不相信母親?”
他不置可否,直接掠過了不回答:“趁着茵茵有孕,有一件事兒也想問問母親。”
“你?說。”
他卻不肯再說,目光在堂內一掃,武威郡主便明了他的意思,忍着氣屏退衆人:“你?們都下去吧。”
衆人走後,謝明庭才開了口:“近來?兒得知?了一件事。當年聞喜縣主殺害婦人的那個案子,有人告訴我?,背後有母親在參與。”
“兒只?想問,這是不是真的?”
他既問出這件事來?,武威郡主心下便明了大半。
“當然不是。”她?徑直了當地開口否認,“母親還奇怪呢,你?為何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謝明庭目光冰冷而犀利:“達不到共謀殺人的條件,僅僅一個唆使他人殺人構不成多大的罪名,然聞喜縣主殺了人也不過是自宗室除名,母親如果這時候去自首,兒自會為母親争取寬宏處理。就是脫下這身官袍也會保住母親的榮華富貴。”
他目光嚴厲得像是在審牢裏的犯人,哪還有半點對父母應有的恭順。武威郡主心中不忿:“行了鶴奴!”
“你?也不必用這種審犯人的态度來?質問你?的母親!是,母親知?道,我?們母子關系不好,母親的脾氣也暴烈,所以你?就懷疑是母親殺了人?那好,母親也不瞞你?——我?的的确确對你?父親和那婦人的交往有過怨恨,但你?父親到底不曾真正?做過對不起我?們母子的事,我?至于就恨人恨到要置她?于死的地步麽?”
“再說了,母親雖然名為郡主,實則并非宗室,也沒有實封。除了名頭好聽些,哪有通天的手段能?讓你?聞喜姨母一個正?兒八經?的宗室女為我?頂罪、被革去宗籍也一聲不吭?可你?呢,竟不知?從哪裏聽了些閑言碎語,竟然信以為真,跑來?質問你?的母親!鶴奴,你?真是太讓母親失望了!”
武威郡主越說越氣,胸脯高聳,氣喘籲籲,仿佛真是被兒子這番話傷到了。對面的謝明庭神色卻依舊平靜:“那麽茵茵呢?”
“母親既然明知?道她?是謝知?冉的女兒,又為什麽同意她?過門?”
意料之外的事,她?愣了一刻倒也很快答:“是,我?是知?道。可當初對于這門親事,我?不曾極力反對麽?是你?弟弟堅決要求娶,跪在院子裏求了我?三日三夜吧?我?就是再介意她?母親的事,也要為他着想吧?更?何況謝氏都已經?死了,我?又為什麽要為難她?的女兒呢?”
“為雲谏着想。”謝明庭喃喃重複了一遍這話,唇邊溢出一絲苦笑,“為雲谏着想,所以便在以為他死了的第一時刻,就逼着我?來?李代?桃僵,又屢屢給茵茵下藥。”
“還是說,母親其實另有意圖。”他靜靜看着母親那張愣住的臉,心都疼得在抽搐,“或許我?和雲谏,在你?眼中都只?不過是複仇的工具?或許茵茵,是我?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你?這樣想讓她?懷孕,只?不過是……”
他還沒有說完,武威郡主內心的驚恐卻已攀升至了頭頂,心髒都在瘋狂跳動,随時皆會躍出嗓子眼。
這個兒子……這個兒子……
他怎生這樣聰明?!
“夠了!”她?忍不住打?斷他,“你?真是那些窮兇極惡的案子看多了!又怎麽可以懷疑到你?父親頭上??我?說了,他不曾真正?做過對不起我?們的事,他們人都死了,就算我?要報複他們的女兒,我?又報複給誰看?我?為什麽不直接把人殺了呢?這邏輯根本就不通!”
“從前下藥的事,的确是母親不對,可那不也是因為以為你?弟弟死了,想抓緊給他留個後嗎?這的确是母親對不起茵茵,也對不住你?,這兩年,母親也想了很多,也很後悔當年的事。”
“如今你?們既真心相愛,有了孩子,母親自然真心高興。你?覺得她?是你?妹妹,大可以滴血驗親,你?覺得母親會對茵茵不利,要單獨在你?院子開小廚房照顧她?,也可以,母親不再插手了。”
她?頓一頓,眉眼間又流露出幾分愧悔:“早知?會被你?懷疑成這樣,不若當初就該做個惡婆婆,不讓她?過門,也就沒有這些事情了!”
婦人落寞地垂着頭,似是被兒子這番話傷到,原被脂粉掩去歲月痕跡的臉也灰敗不已,愈顯得蒼老。
謝明庭心中忽有一絲疲憊。
他問的是兩件事,第一件母親有沒有殺人,第二件,茵茵是不是他親妹妹,這兩件事母親卻都否定了。
第一件,她?的否定他并不相信。但第二件,誠如母親所言,謝氏和父親都已經?死了,她?就算篤定茵茵是他們的女兒,也沒有用這種方式來?報複的必要。他之所以沒有篤定,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還解釋不清。
他疲倦地皺皺眉:“不是便好,就算是我?也不在乎。只?是如果是,那個孩子等?生下來?也大概率是個死胎,兒子不得不慎重。”
難怪白日查出來?時他瞧着像是不高興。
既明了症結所在,武威郡主心裏頓時放松下來?。她?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不要這麽想。”
“母親知?道你?坐着大理寺的位置,總覺得世人都是你?那些案子裏一般,可世上?哪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怪事啊?你?瞧瞧你?,分明茵茵有孕是多高興的一件事,你?搞成這樣!”
“既然有了,就好好養着。再怎麽孩子也是一條生命,你?難道要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猜想殺死他麽?”
“那就這樣辦吧。”
他沒有與母親說下去的心思,将那串手串輕輕放在桌上?:“這既是父親從前給母親的東西,眼下就還是物歸原主。這太貴重了,我?怕她?肚子裏的孩子承不住。”
說着,便要轉身離去。
武威郡主卻叫住了他:“你?站住!”
謝明庭便回過身,玉樹一般直挺挺地站着不動。武威郡主拖着疲憊的身軀去內室取了一封稍顯陳舊的婚書來?,交到他手裏。
謝明庭打?開一瞧,婚書上?赫然寫着他和識茵的名字。
武威郡主眸中如灰敗的天色黯淡無?光:“再怎麽樣,你?也是我?的兒子,母親知?道你?身上?肩負的擔子重,也知?道你?和茵茵的事将來?會給你?帶來?大麻煩。這封婚書是我?近來?準備的,只?是做得舊了些。如果有人要告你?強占弟妻,你?就拿出這個來?,證明最?初母親就是為你?提的親,至于後來?又變成你?弟弟的,那只?不過是為了掩蓋他的假死配合朝廷演的一出戲罷了。”
“陛下器重你?,這樣的謊她?自然會替你?圓。母親也知?道你?怨恨母親從小冷待你?,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曾不疼你?呢?實話告訴你?吧,母親早就為你?準備好了聘婦的聘禮,後來?你?弟弟成婚,也不過是用的原本備給你?的。你?的事在母親心中一樣重要,只?不過我?們母子,一個性情冷淡,一個性情暴烈,說不到一塊兒罷了,才會叫你?以為我?不疼愛你?,竟疑我?至此。”
“鶴奴,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要認定你?的母親就是殺人兇手。但你?應當知?道母親的脾氣,我?從來?冤有頭債有主,就算你?父親真的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那麽,我?也該報複到他身上?,而不是去報複另一個可憐的女人,和她?毫無?關系的女兒。”
所以你?把
LJ
他殺了啊。謝明庭想。
他攥着那封婚書,久久才應了一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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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走後,武威郡主那顆懸在喉口的心這才落了下來?,她?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下,仿佛一夕之間被抽去全部力氣。
秦嬷嬷從內室出來?,見狀忙替她?倒了杯茶水。武威郡主搖頭不肯喝,唯抓着乳母的手,求救似的問:“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秦嬷嬷猶豫了一陣:“聽大公子話裏的意思,像是已經?知?道,不過他應該不知?道謝氏還活着的事。”
“那就行。”武威郡主劫後重生般長舒一口氣,“我?都等?了十?二年了,好容易等?到這一天,可不能?讓他給我?毀了。”
“你?派人盯着他們點兒,別讓他們悄悄把孩子打?了,還有,北邙那邊不安全了,想辦法把她?轉移走吧,另擇一處地方安置。”
秦嬷嬷應下,欲要離開。武威郡主又叫住她?:“慢着,把這個也送去。”
她?把那佛骨手串交到秦嬷嬷手裏:“總歸是謝浔的東西,她?女兒不要,就給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