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衬衣, 白西服,换上一身新装的尼莫伫立镜前,面无表情扫描全身。

    现在是清晨七点十分, 他已备好早餐, 理好昨晚散乱的书堆,就等宅邸主人下楼。

    秒针又走过两圈,他仰头望向寂静楼梯。

    他的中枢档案有记录, 特级人员苏泽明作息十分自由。

    深更半夜闯入中心做实验是家常便饭,一连几天蒙头睡大觉是惯有的事。但昨晚亲眼见证后,他没算到对方竟能随性到这地步。

    八点说要吃夜宵,九点拉着他鉴赏音乐,十点半那人终于肯进卧室结果却要他搬书上楼, 然后站床边朗读。

    到他正式停工是凌晨六点, 因为苏泽明光是追忆曾经一件‘烹饪败绩’就花了四十分钟, 翻着书自言自语。

    若不是今早看着精力旺盛的苏泽明入睡, 他甚至要怀疑对方也装了动力核。

    ‘一小时后来叫我吧。’

    按苏泽明睡前命令的,他刚才上去敲门,提醒无果才进入屋中。原以为会看到赖床画面,谁料被褥早已叠好,床铺空无一人。

    根据痕迹分析, 对方早就起床跑去游泳馆了。而他则拿来床头的衣物。

    尺寸显然不是苏泽明的, 叠放有意露出口袋那半边, 指向性强到他难以忽视的地步。

    不知用意的扫描结束,尼莫低头掏口袋,亮出掌心一枚金色圆片。

    金币纯度百分之九十六,一面为符号,一面为图画, 残存的划痕和表面氧化物证明它的历史悠久。它大概率是从某艘沉船上找到的,古老生物的形象较为罕见,匹配不到资料。

    “克吕墨涅蛾。”

    尼莫尚在搜罗分析阶段,听到声音捧着金币转身。

    楼梯上慢步走来人影,正用毛巾擦拭头发。

    “白色的双翼合拢,就是一尊庄严肃穆的黑十字,引人跪拜忏悔。”择明笑眼瞥着镜前人,经过躺椅时将湿毛巾一扔。

    “这是我数据库没有的内容,我会记下的。”

    尼莫说着立即将东西揣回兜里,马不停蹄收拾。

    手离毛巾差一臂距离,他忽然被人拦下,不得不挺背站直。

    “错了。”

    择明挡在跟前,解开男人两颗袖扣,又将领带扯松几分。完成一切改动,他退开半步欣赏。

    剪裁服帖的西装取代乏味的隔尘衣,完美比例的身材彰显无遗,棱形网格的金领带拯救死板格调,同那对灰眸一样能在光下熠熠生辉。

    只要不细究男人有别常人的神态,谁会想得到他是一个无限接近于人的假体。

    “刚刚我是在说你。漂亮的克吕墨涅蛾先生。”择明满意点评。

    “我叫尼莫。”

    犹如固定台词的反驳,引得择明摇头叹气,但他转眼被散着热气的煎饼夺走注意。

    坐下开吃没有过多点评,他一边收看早间门新闻,还有闲情逸致拨弄夹心奶油,完全不像今天要返岗的丧家之犬。

    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刻意伪装的淡然,这点有待商榷,不过观察他一天一夜,尼莫已掌握他多变的行事作风。

    “九点到ARK-1中心院的车,现在已经在门口了。”尼莫瞥着玄关提醒。

    女播报员正念着一桩大案,ARK-3的几盏连线路灯近日遭到未知人士破坏,治安警|察已派出专门小组调查。

    “嘘——他们正要放现场采访。我们可不能错过这个。”择明示意噤声,专心致志的模样令尼莫哑然。

    古董时钟滴答滴答走,尼莫一瞄再瞄,忍不住上前两步。

    “如果现在不上车,就要错过你约好的时间门了,公民A1010。走海内道至少要花费一个半小时。”

    海内道是城邦间门相接的海底通道,设有公私两条分路,一般民众能搭乘公共列车往返,全天都有但是每隔一小时才有班次。

    私车道的优势就是无需等待,只需有车和驾驶证,随人来去自如,今天的车是ARK-1派来的,高档舒适的全自动驾驶型号。

    “不急。”择明撑着脸调响新闻声音,无赖般地发笑,“此行可是要我把东西拱手相让的,你觉得我会乐意去吗?”

    观表情,窥眼神,尼莫很肯定且自然地回答。

    “你很高兴。”

    昨天发生一切历历在目,他有意避开‘期待’一词说道。

    “而且你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要过去了。”

    播报应声关闭,黑屏短暂映出择明笑容无奈的脸。

    “您对我可真是火眼金睛呢,显微镜先生。”

    “请叫我尼莫。”

    相似的对话才发生过,这一次择明给出不同反应。他起身穿上米色外套,背着手踱到男人跟前。

    因为有意一步一停,尼莫看不穿他又在谋划什么,继续原地立定。

    “你好像很在意我没用你的名字称呼你。”

    面对质疑,尼莫从不掩饰,毫无保留地解释。

    “准确的说,‘尼莫’并非我的名字,只是独件型的特指代号。为了完善智能而赋予机体的主语——”

    他的喋喋不休被贴上双唇的食指封印。

    “我明白了,难怪你也一直那样叫我。”择明伸着手,若有所思停了片刻,“虽然主体只有一个,但‘你’、‘我’在现实里能同时以不同方式存在,对么。”

    谁的儿子,兄弟,结发丈夫。

    谁的恩师,弟子,多年同窗。

    因为人与人之间门的联结,个人的身份不再单一,所饰演的角色亦五花八门。

    理解这说辞不难,可尼莫不懂对方专门挑这一点的用意,静立卡机。

    “你被送来暂时服务于我,虽然任务也涵盖监督我的部分,但总体上还是以我为侍奉中心,而我是你的持有人。前提是,我没再犯错逾矩,导致你成为临时审判官。”

    尼莫点了点头。

    “因此,按照我们人类的认知,今后你该改口给我换一个称呼。不然谁都知道我是A1010苏泽明了,这对我不利。尤其是在七区。”

    仿佛能看到尼莫大脑内的零件风暴运转,择明又露出乐趣无穷的笑。

    “你该喊我为——主人。”

    霎那间门,尼莫抿唇皱眉,纠结却又无法反驳的表情精彩极了。

    看够他的变脸,择明大发慈悲给人指出后路。

    “不过在外面听到这种名称,难免会产生误会。何况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哦,你不具备性|爱服务功能。”择明微笑着露出几颗白牙,“那自然,你也没有相关的情趣建立机制。所以,老师或者苏先生,在人前时你从两个里面选一个吧。个人原因,我相当讨厌‘博士’这个代称。”

    尼莫因忧愁静止,刚张嘴却架不住择明掐着点转身。

    “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时间门会刚刚好。”

    跟着上车,一路安静同行,九点整站在中心研究所的一号大门,尼莫不再怀疑择明的判断力。而他跟在对方右后侧,沿途阅览行人的各式神态。

    存有中心研究所大致地图,他知道苏泽明有两处研究室。

    一个是教学为主的基地,在西北方向。另一处即苏家宅邸,位于最偏远的东南角。

    与传统意义上的研究所迥然,ARK-1这片集结一万余顶尖人才的中心,建筑如同美丽群岛分散在平静的海面各处。

    这里是全ARK唯一保留海底原貌的地方,也是海塔和各种线路的总源头,每一座研究室都是独立的基地,出行除了走主干道,还可以选择天缆和海艇。

    坐落在主道前端的六栋建筑,应对六道关卡的防守,哪怕是自己的科研人员进出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就算来的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仍旧要按规矩行事。

    苏泽明是否是大人物,这点大概众口不一,但其知名度和影响力,尼莫深刻体会到了。

    只不过走了三道门,他能辨析到的议论声就已覆盖半径两公里。诸如‘该死’、‘混蛋’、‘垃圾’之类的同义词,他检索到不下五十次。

    他们所到之处,众人无一不是窃窃私语,暗使眼色。

    穿行这氛围有如淌过泥淖山洪,浑浊的河水里夹满了砂石与断枝,可轻易割破脚底,划伤肌肤。而正在逆流上行的人,他衣装休闲,神色自如,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走。

    “记得跟牢我,尼莫。”择明在第四道安检门抽空回头,那认真劲头好比母鸡带崽,看不得雏鸟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

    尼莫刚想解释自己具备跟随能力,又受他的下一句堵嘴。

    “我现在可是全院公敌,风口浪尖上的小小遗孤。更不巧我体弱还不善口舌之争,你可千万得保护好我。”

    男人张嘴又合上,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语塞。

    就他所知,苏泽明的体能均在优秀线以上,以保证能潜海出游和支撑高强度工作。而在二十几岁的婚姻阶段,他更是凭着一张嘴震退所有安排来的相亲对象,男女都有。

    甚至还有传闻记载,苏泽明仅用了十分钟就把一位条件优渥的精英追求者说到嚎啕大哭,接连几天躲房间门。

    但不管怎样,尼莫都会及时给出答复。

    “我时刻在你左右,任你差遣,苏先生。”

    择明笑吟吟慢下一步,与人并肩共速。

    “另外,别太抢风头。你会让我招人嫉妒的。”

    识别仪器的灯光在闪烁,尼莫脑袋微微一偏,盯着择明不知所谓。

    他在解析着这段话里的深意,第六卡口的门大敞,门后正是季海沣的团队。

    按港口设计的中转站人头攒动,季海沣位于整齐人墙前头,好一位带兵出征,英勇无畏的贤王。

    “苏前辈,好久不见。”他语气热切地招呼,最先迎上前伸手表态,“麻烦您今天专程跑一趟了,有什么需要和要求,稍后您尽管提。”

    “多谢。”

    与择明握完手,季海沣看着他身旁的人一脸惊讶。

    “这位是?”

    “我的新助手,尼莫。有史以来最优秀,最深得我心的一个。”

    一阵骚动如涟漪扩散,星点波纹也冲击到了季海沣,让他直瞪着尼莫,好似对方是什么珍奇动物。

    得到苏泽明的最高评价,此等殊荣他们想都不敢想。各种层面上的。

    就这样,缄口不言的尼莫成功收割所有目光,但这场面他有所预料。他望向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面无波澜。

    仿佛从这古板脸上看出谴责,择明飞速撇过头,他藏起笑容对季海沣示意。

    “走吧,我得在中午前把那孩子交托给你。如果天太热就不好了。”

    再一次的,择明的措辞将他口中的人抬上万众瞩目的高度。

    从来没有哪一回,研究室的冷血标杆将实验对象亲切的称作‘孩子’。

    好奇,疑惑,忌惮,种种情绪酝酿在浅蓝色的航船上,是海风也吹不开的雾霭。控制室内,季海沣正与助手商量事宜,话说到一半,对方两眼转动,不满地啧嘴。

    “季博士,他们从会客厅出来了。”

    季海沣顺着指示看去,两道人影在栏杆前,不知在眺望何处。

    “亏他还能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做出那些事后也不嫌丢脸。他边上那个新助理,长得人模人样,实际看起来跟他一样怪。”

    “那应该是罗宾内特工作室配给的,最新型的人形智能。连我也没接触过。”季海沣思考时不复微笑,片刻后着急忙慌指着助理,“等等,小余你小子可别乱说,苏前辈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辩解尚未出口,助理连翻白眼,双手一撑将他推出控制室。

    “行了,百年奇才季海沣,你的眼光是我们有目共睹的烂,赶紧拿上你的名片去自讨苦吃吧。马上靠岸了。”

    “哎、等下等下!”季海沣双手扒拉着门框,小孩似得朝屋内呼救,“我还没说完呢!喂你们——”

    “待会见,季博士。”

    “辛苦你去招待怪咖了,博士。”

    “记得等会儿帮我带一块海岩,我想研究这边地形很久了,拜托啦小季。”

    “一路顺风,小海子!”

    ……

    一群人无视他的挣扎,眼睁睁看他被助理送出去。私下能毫无压力做出这些行为,他们年龄都比季海沣大是次要原因,而对方实在天真烂漫,完全没架子是主要。

    聪颖有时却又愚钝,关键时可靠但偶尔会犯傻,他们这位小领导自带一种亲和魔力,比起尊者倒更像个邻家弟弟,让人既想呵护又想逗弄。

    这点再加上他唐纳德·罗宾内特的养子身份,可谓赚足人心与名望。

    时年四十九的唐纳德·罗宾内特,他的原名未知,但其所在的罗宾内特家族曾是地上享誉国际的名门。

    靠售卖冰淇淋发家,以天使投资人的角色立足百强企业身后,他们渐渐成为最富有的人,也成功在末世消亡前保下ARK计划,保下一批幸存的人类。

    如今人们的吃穿用度全是罗宾内特工作室的手笔,他们推出的拟类食物更是一举取代浓缩营养液,成为风靡全城的桌上餐。

    可是,这只不过是没得选罢了。

    季海沣心中哀叹,转过廊道拐弯。他不急于和甲板上的人汇合,驻足露台眺望前方。

    他的眼前,出现一片神话绿洲。

    翠色裹藏铁艺屋顶,树峰由西至东连绵,多色叶片如同光的谱带。最外层,人造海浪奔赴的方向是至蓝泻湖,因为渡船的靠近,一片如烈火浓艳的音符成群迭起,盘旋上空。

    季海沣惊叹于火烈鸟的身姿,与此同时他身后接连传来吸气声。

    “这、这里是仙境吗?”

    他听出余助理发问时的颤音,而很罕见的,他点头应下了。

    “是啊。”他面露怀念之色感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也以为我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闯进远古的伊甸园了。”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有这种感受。

    在这看不到声势浩大的飞行航舰,没有光怪陆离的粒子映像,独属自然的那份神秘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振奋又心悸。

    而关着人鱼的豢养池就在最高处的白塔。

    五分钟后船安全驶入海口,一座天梯般的升降机载上他们,轻轻松松运到山顶人工湖。

    季海沣领着同僚走上岸,他知道真正的冲击还在后头。

    一条紫藤萝花道歪歪扭扭地通向白塔,塔的全貌神圣无比,圆柱形的建筑表面光滑,不留一窗也无一丝污渍,只有灰褐色的水鸟停在屋顶梳理羽毛,偶尔对访客好奇打量,展翅鸣叫。

    它们这般灵动,令初来乍到的一伙人难以辨别真假,纷纷减速观望。

    纵使季海沣已经走得够慢,后方的队伍仍跟不上他。

    眼沉醉花色,耳痴迷鸟啼,当嗅觉被若隐若现的芳香迷惑,人们终于也失去语言能力。

    季海沣小跑几步,赶到择明身边赞叹。

    “这里比我上一次来还要美啊。苏前辈,多亏有您在。”

    “哪里的话,我只是遵从家父遗嘱,勉勉强强维持好他生前期望的模样。”

    择明的答复让季海沣很不满意,那俊秀五官仿佛挤在一块,拼成滑稽囧字。

    “苏前辈,你不能总是这样。像上次海道检修,工程设计明明是你占大头,最关键的分流功能是你提出的,可是你偏不署名。还有最早,仿生动物的复原计划也是你一人挑大梁,结果你完工就丢给研究中心冠名了。”

    青年语重心长忘记敬语,犹如苍老了几十岁,换来择明的微笑和身后助理的猛然一拽。

    他先对择明抱歉一笑,转头小声问。

    “怎么了,小余?”

    不止助理,其余跟来的几人表情十分统一,全都在用震惊脸无声质问他。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季海沣搔搔后脑,陷入自我怀疑。

    “这些我没跟你们说过吗?哎?我应该说了啊,肯定是你们没听进去。”

    闻言余助理顿时五味杂陈。

    可事到如今,再议论这些也无用处,他叹了口气,推着季海沣的后背继续走。

    “赶紧的,先把要事完成。万一人家又反悔,到时候有你好受的。”他低声催促道,谈及某人语气仍旧嫌恶。

    “各位不必担心,已经结束了。”

    声音入耳,余助理犹如触电跳开,双手不知往哪放。

    塔前花圃自成一圈警戒线,苏泽明散着黑发站在其中,刻意遮挡重伤的半边脸。

    真是奇怪,明明他没展露过多表情,某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却能清晰传达。

    “我已经修改守门人系统,它会帮我运出装载箱。所以,也请各位止步于此,不要再进去了。”

    “嗯,噢……没事,我们在这等没关系。”

    因为被那双眼睛盯着,余助理下意识回应。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的与人对话,寻常得难以置信。

    只不过他刚想再问两句,对方忽然扭头,撅嘴模仿鸣叫。

    一抹阴影降落,应声停在男人抬起的右臂。这是只成年渡鸦,黑羽泛着蓝紫色的光,喙部像蹭破了一块发白。

    “罗克!罗克!”

    “嘎啊罗——克——”

    它激动的小步跳,胸脯高高耸起,发出类似名字的呼喊。

    接下来的画面可谓是魔幻又意料之中,身为人类的苏泽明无障碍与鸟沟通,时而学着叫几声,时而像自言自语嘀咕,他忘我的跟渡鸦争论,最后威吓似得一呵,扬手赶走了它。

    “不学乖的调皮家伙,又跑去和鹈鹕一家打架。”

    这会儿高声斥责,他才总算符合传闻中的描述,疾言厉色,小肚鸡肠,挥舞着拳头。

    “后面几个月我不常在,要让我发现你被咬秃了,我可不会理你!”

    说完他抚着心口,像疲于应对叛逆儿子的老父亲,无奈中透着些许自豪。

    “罗克是家里最早一批渡鸦的直系后代,个性和它父亲一样无法无天,把自己当成领地国王,成天想着征服世界。”

    “哈哈!没想到小东西还有这种上进心。”

    仍旧是季海沣热情捧场,后方人群死寂,不知所措。

    而择明露出促狭的笑,视线久久没能从空中离开。他仰着头喃喃。

    “现在,它是那窝中仅剩最后一只。我的繁育,再一次的失败了……”

    继尴尬的沉默之后,余助理喉咙哽住。他始终觉得苏泽明是另类,可他不得不承认,他被那股忧郁同化,心底无端涌现哀怜。

    流云飘过上空,温度亮度骤降,器械轮转的响动打破当下安宁。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了升起的大门。

    方形水箱,五面遮光,它仅有朝外的一面观察窗透明,像只巨大鱼缸。地面履带缓缓将它运出白塔,停在他们跟前。

    水质是浑浊的,上下浮动着不明碎屑,黑色挡板无疑加深了幽暗,乍看之下根本找不到任何生物的踪迹。

    直到两颗荧光闪烁的珍珠漂近,一张超出凡人想象的脸庞浮现。

    观赏者包括季海沣在内,不敢呼吸,不敢动弹,唯恐惊吓到这奇异生灵,颠倒众生的美物。

    一只与人相似的手按上玻璃,五指间门有蹼连接。如今缩短距离再看,果真难以将它和人类等价。

    脖颈两侧的腮片,超过两米的鱼尾,覆盖腹部的一层甲皮,种种武装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奇妙。

    它的脸兼具婴儿的纯真和兽类的野性,它的躯体将柔媚与强悍完美结合,在水下每一次的旋身游曳,都如同最高级别的舞蹈。

    美得不可方物,不可抵挡。

    这行走的目光收割机,它贴着观察窗转两圈,滴溜溜转动眼珠,在众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张开双唇。

    类似胸腔共鸣的一种发声,送来犹如深海吟唱的音节。

    不成曲,不着调,纯粹的呼号和意义不明的高低声碰撞。

    似尖锥,似磐石,魔鬼的三叉戟刺穿人类脆弱的肉|体灵魂。

    其实在第二段季海沣就已回过神,倒不是他定力多好,而是他双目竟被泪水充盈。

    稀里糊涂用手擦干,新的热泪又一拥而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去哭泣,就像他忍受不住那仿佛失去挚爱至亲的沉痛。

    他不是唯一狼狈的人。

    左右跟来的同伴,他们掩面抽噎,失声痛哭,涨红的脸与心碎的表情恰似暴雨中的孤舟,摇摇欲坠的哀求。

    到底为何会如此悲伤?

    到底要怎样才能终止这种绝望?

    答案是歌声止歇,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

    季海沣眼睛微肿发烫,哽咽着掏出手绢。因为有多出来的一条,他想当然的递向身旁。

    “苏前辈,这个你如果不介意——”

    青年因抽噎的后劲打着颤,魔怔地失神。

    在全员都因人鱼之歌失控的糟糕现场,苏泽明和他的助手毫无变化。

    白衣助手没哭他可以理解,毕竟那是非人造物,可能会有情感表达,但始终不是人类。

    可是,为什么那男人还能微笑着?

    他如活体雕像静静凝望,背着双手,身姿挺拔,找不到丝毫强撑伪装的痕迹。

    那只人鱼大概也一样困惑,歪着头摆尾,忽然向上游去。

    箱中闪过鳞片幽光,察觉不妙的季海沣连忙后退。

    “啊、小心!苏前辈快躲开!”

    一股强劲水流被鱼尾卷出了通风口,他堪堪躲开,以手遮着头。

    缓过神再看离水箱最近的两人,季海沣顿时哑然。

    浇成落汤鸡的只有尼莫,在那分秒之间门他脱下外套,刚好挡在择明头顶。

    “抱歉,苏先生。”尼莫一如既往,用缺乏亦扬顿挫的嗓音道歉。原因是水渗透布料,打湿了择明的发尾。

    “无妨。毕竟这是它的好意,它又想和我玩游戏了。”

    站在一片荫蔽下,择明轻笑连打两次响指。

    水箱的观察窗最终被遮盖,通风口也彻底闭合,完成这些他拂开男人制造的雨棚,转向呆愣的季海沣。

    “季先生,日后就麻烦您替我照看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您和各位务必遵守。”

    “前辈您说。”季海沣马上恢复神色,他已意识到这项交接工作的严肃性,郑重点头,“我一定照办,不辜负您的信任。”

    “除了调配好的营养食剂,不要给他吃任何东西。哪怕他变得虚弱无力,躁动不安,哪怕他对着你祈求,都不要给。”

    这番话始料未及,季海沣发懵接不了茬,可他迅速调整过来点头答应,又趁气温没升高指挥队员回到船上。

    他的人都浑浑噩噩,几乎还沉浸在那首哀歌之中,需要尽快休整。

    作为唯二安然无恙的人,尼莫陪择明留在岛上,他通过调节体温烘干自己,却还是被人以换衣为由叫进塔里。

    察觉择明声音里的跃跃欲试,他便知道这邀请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他被带进原来安置人鱼的豢养池。

    池水已被排空,清理后的空间门犹如一座深井,只能爬扶梯下到底部。

    因不知择明用意,尼莫照常立定等待。他看着对方绕圈踱步,抚摸钢铁墙壁,最后停在被破坏的,巨大的洞口处下方。

    “沉溺者就是从这逃生出来。”

    择明背对男人感叹,漫不经心似得一问。

    “你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真知眼,你能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吗?”

    把提问转为指令,尼莫很快有了动作。

    他双眼发亮,跟随肢体的移动逐一查探周遭,不消数秒得出答案。

    “上方开口要输口令才打开,有人操作后跳下来,自然沉降到这。”他指向十米刻度的位置,接着绕到对面。

    “有东西撞击到他,速度很快,擦着墙壁留下很多印记。”

    多次扫描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微痕,尼莫能还原出当时惨烈而危急的画面。

    撞击,啃咬,血腥的撕扯,发生在捕食者与猎物间门的纠缠赫然在目。

    可戏剧化的转折也就此出现。

    “但是,到十五米就不一样了。他昏过去几秒,然后……”由于还原的剧情太古怪,尼莫犹豫是否要现在吐露。

    身后传来一声悠长呵气,继而是谁窸窸窣窣,坐下躺平的动静。

    如棺椁中长眠的苍白死尸,择明双手交叠至于腹部,像昨晚横躺着,声如呓语。

    “然后,他击退了残暴饥饿的猎食者,再次潜下五米,在极限的二十米以撞断右手为代价冲破安全闸。”

    池中无水,尼莫也无需救援这位溺水者,他只站直点明道。

    “这是你。”

    是苏泽明落水遇袭,再到爆发极限自救的全过程。

    铁面无私的侦探又不作修改的阐述道。

    “你故意隐瞒了人鱼想要吃你的事实。”

    “错了。”

    地上的人侧过头,露出早上为他整理衣装时的笑容。

    在尼莫眼里,这抹笑和下一句回答,是比人鱼之歌还神秘莫测的谜题。

    “应该说,我隐瞒了是我让人鱼变得想吃掉我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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