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四)
    宮村伊澄和石川透再次見到伊橘,就是在警示廳的臨時看守處。
    太宰和中也正背靠着背铐在一起,門外的警衛瞪着一雙眼睛,像是在緊盯着獵物一般看着二人。
    外面走廊上的桌邊,伊橘就好好地坐在那裏,身上披着毯子,面前擺着熱水。
    對面還坐着一個語氣溫柔的女警察,正細聲細語地同他說着什麽。
    警視廳的電話本來是只打到了安田的手上,無奈正好路過的二人恰好就聽到了,偏要跟着過來,安田被纏得實在是沒辦法。
    “警察先生,那個,請問一下。”出了電梯,安田一路風風火火地往裏邊走,攔住一個路過的警察, “我剛才接到了你們這的電話,說是有人報警說找到了我們班的學生,能請問一下他現在是在什麽地方嗎?”
    對方先是仰起頭思考了一瞬,而後點點頭: “啊,是的是的,就坐在那裏呢。”警察轉過頭,朝他指向伊橘坐着的位置,一邊感慨: “也真是的,這麽大人了居然都能被拐走,現在的人販子膽子還真是大,啧啧。”
    恰好聽到了這聲,蹲在裏面的太宰大聲反駁: “都說了我不是人販子!只是看到人家小孩在馬路上看着好像迷路了的樣子,就好心幫忙送過來,你們怎麽二話不說還把人铐上呢?”
    “閉嘴!不許說話!”看守處門外的警察拿着警棍狠狠打了一下鐵欄杆, “你們兩個,要居民證居民證沒有,要駕駛證駕駛證沒有,連公安網的數據庫裏都找不到,你說說你們兩個問題大不大?”
    “……”
    半個小時前。
    在伊橘表明态度後,原本好好坐着的太宰忽然就激動地站了起來,神情飛揚,一手拽着伊橘一手拉着中也就往外走。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三個人就已經站在了警示廳的大門口。
    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中也氣地直磨牙: “太宰你這個白癡!”
    背後的人不滿地反駁: “我怎麽知道他們這裏連撿個孩子過來都要查身份的?”
    “閉嘴!白癡!”
    顧不得正蹲在裏面的二人,宮村伊澄在看到那個正好好坐在那兒沉默不語的人時便趕忙走了上去。
    被石川透眼疾手快地伸手攔住: “哎,等等,他也還不知道是什麽人呢,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沒事的,你看警察都沒有對他怎麽樣,不會有事的。”宮村伊澄轉而安撫他,把擋在面前的那只胳膊撥開。
    伊橘正望着自己面前那杯冒着熱氣的茶水出神,倏忽間,就感覺到那個一直萦繞在耳邊的溫柔女聲不見了,身側突然籠罩下來一抹陰影。
    擡頭望去,就看見了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伊澄。
    女警察在看見有人過來時便起身離開,把位置給讓了出來。
    宮村伊澄也沒有坐到對面,而是朝他走近幾步,站在他的身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撫: “怎麽樣?感覺還好嗎?”
    伊橘的面上還殘留着劇烈運動之後潮紅的面色,唇瓣泛白,輕輕喘着氣,兩鬓的發絲被汗水粘在一起,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上來的一般。
    “這兩個人渣,真是的,把人家小孩子搞得這麽狼狽。”安田走過來,一屁股坐到對面的空位子上,斥責完裏面的二人,擡頭審視着面前的伊橘, “喂,我問你,你是我們班的學生?”
    看着伊橘的這副模樣,石川透也不由得怼了怼安田的後背: “溫柔一點啊,安田。”給他使勁眨眼使着眼色, “你沒看宮村的表情嗎?”
    “啊?”安田聞言看去,就對上了站在自己對面,正皺眉看着身邊人的宮村伊橘,面上的神情溫柔又心疼,地仿佛能擰出水來。
    “好惡心。”安田瞬間下頭, “堀同學看到了會發火的吧。”
    石川透贊同地點點頭: “絕對不能告訴堀。”
    宮村伊澄擡頭将視線投向他們,神色平靜: “我聽得到,謝謝。”
    安田和石川透若無其事地摸鼻子看天。
    “好吧,你們兩個待在這裏,我先去問問那兩個裝作本校教師的可恥的校外人士。”安田随手拿過對面伊橘前邊的水杯,自顧自喝了一口,放下,潇灑地起身離開。
    伊橘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別樣的掩飾不住嫌棄的神情。
    “哎呀,安田這個人真是的……”石川透撚着兩根手指,同樣神情嫌棄地把那杯水拿遠,轉身重新找了一個杯子過來,裝了熱水,遞到伊橘的面前, “來吧,喝這杯。”
    一邊同他賠笑道: “別介意啊,安田這個人他其實不壞的,就只是人比較壞而已……”
    “……”伊橘接過他遞來的水杯,點點頭, “謝謝。”
    倒是沒料到面前的人會突然和自己說話,石川透明顯地愣了愣神,而後才擺擺手: “哦沒事,多大點事啊,不用謝。”整個人突然就變得拘謹了起來。
    原來不是啞巴啊,他還以為……真是有點太對不起了。
    宮村伊澄低頭看着坐在自己身前的人,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一張酷似自己的側臉,細長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動的頻率撲閃,眼底神色不明,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身體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嗎?”
    伊橘搖了搖頭。
    “你認識那兩個把你帶走的人嗎?他們把你帶出去後有幹什麽嗎?”
    伊橘沒說話,還是搖搖頭。
    不知道宮村伊澄是怎麽想的,反正從石川透的角度望去,就感覺自己面前好像正坐着一個濕漉漉的哈基米一樣,什麽話也不會說,只會搖搖頭。
    宮村問一句,他就搖一下頭,問一句就搖一下頭,時不時還擡起臉,用濕漉漉的一雙大眼睛看着他。
    我靠,還會柔弱地眨眼。
    說不清道不明的,他強盛的大男子漢保護欲瞬間變像火澆了油一樣騰起。
    石川透一把拉開宮村,自己挺胸上前,一臉靠譜地拍着伊橘的肩膀: “沒事!你不要害怕,我們現在已經在警察局了,有什麽事情你就跟我說!”
    宮村被他推得一個踉跄,轉過身,無奈地看着他: “都在警察局了,有事情為什麽還要跟你說?”人家不會自己去找警察嗎。
    “宮村你不要管!”石川透一把堵住他還想要繼續說的嘴,雙眼蓄滿了真摯的情感,望着坐在對面正看着自己的伊橘,信誓旦旦道, “沒事的,想要什麽就跟石川哥哥說,需要錢的問題,都不是什麽問題!”
    “……”
    伊橘的表情空白一瞬,低下頭,伸手無助地抓緊了宮村伊澄的袖子。
    這是他們在進來警示廳前太宰特意囑咐他的。
    他這張出色的長相就是最大的武器。
    雖然不知道這裏的人為什麽突然就不認識他了,但隐約能感受到他們之間應該還會殘存着的一絲微妙的感情。
    所以他要利用這個殘餘的情感,并把作用發揮到最大。
    最簡便的方式就是用那張臉酷似宮村伊澄的臉,裝可憐。
    可憐,越是可憐,越是讓人憐愛。
    讓人産生憐愛的情緒,就是接近他的第一步。有了這一步,再繼續用更進一步的手段調出對方的破綻。
    有了對方的破綻,那麽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伊橘這般想着,強忍住想要把面前的杯中熱水潑到對面那人臉上的沖動。
    破綻,一切都是為了破綻。
    宮村伊澄很明顯地感受到了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正在止不住地顫抖,連忙出聲制止石川透,一把将伊橘護到自己的背後: “咳,那個,你稍微正常一點。”
    “嗐,都怪那兩個該死的人販子。”石川透重重嘆息一聲,扭頭看向另一側的看守房裏。
    安田正坐在那兩人的對面,摳着鼻子。
    “說說吧,為什麽要偷偷溜進我們學校,還把我的學生拐走?”
    頓了頓,又補充道: “數學老師都已經跟我說明情況了,你們兩個這還是分工明确的團夥作案啊?”
    “團夥作案?什麽團夥作案?”門外的警察靈敏地捕捉到了這一關鍵詞,忙探頭進來, “我就說這兩個人肯定不簡單!該死的,果然是團夥作案。”
    說罷,他抽出腰間的棍子,又拿了手铐,就要打開門走進來。
    “哎哎哎,幹什麽呢?”太宰連忙扒拉着腿往角落裏蹬去, “都說了我們什麽也沒幹,人不是都好好送回來嗎?!”
    太宰這一動,中也幾下就被扭到了正對着門的位置,直接迎上了那個拿着警棍的警察,于是轉頭怒吼: “你這個拖人下水的混蛋能不能別亂動了?”
    安田也連忙起身,走上前去伸手安撫: “警察同志,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我就是随便先問問。”
    這兩人到底是幹什麽的他并不關心,主要是先得問清楚是怎麽進到學校的,不然連帶着保衛處幾個老保安還有值班的老師都得遭殃。
    這個該死的連坐制度。
    警察将手裏的警棍重新放回腰間,惡狠狠地瞪了地上的兩人一眼,而後對安田囑咐道: “老師您注意小心一點,有什麽事情就叫我,不要傷到自己,這兩個人看起來就很危險。”
    “好的好的,辛苦。”
    見那個警察重新出了門,太宰這才松了一口氣: “真是沒想到啊,這裏的警察還蠻有威懾力的嘛。”不像橫濱那邊,警示廳除了平日裏管理普通民衆,實際上都已經名存實亡了。
    “……少說幾句吧你。”中也十分相信,就憑他那張嘴,不過幾句話就能把外面的警察得罪無數遍。
    到時連帶着要受苦受難的還得是他。
    服了。
    “诶诶诶,你們兩個起碼搭理我一下,還是我幫你們把警察弄走的吧。”安田雙手環胸,瞪着死魚眼看着面前的二人,不耐煩地抖着腿。
    太宰這才注意到裏面還有一個人,還以為剛才已經跟着那警察一起出去了來着,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 “哦,請問您是?”
    “我是他們的老師。”
    “哦,原來您就是他們的老師啊。”太宰本想伸出手同他握手,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被死死地铐在了背後,動彈不得,于是只得點頭捧場, “您看起來真像是一位出色的人民教師。”
    “那是自然的,不用你多說,還有,不要轉移話題。”安田的姿勢不變,繼續擺着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問兩人, “你們趕緊說吧,是怎麽進來學校的,把我的學生帶走是想幹什麽?”
    太宰反問: “什麽你的學生?他是你的學生嗎?”
    “坐在我的教室裏就是我的學生,再轉移話題我就真直接叫警察進來了啊。”
    “哦。”太宰擺了擺手,懶散地靠在那, “其實你們學校的圍牆還挺矮的,跳進去跳出來又不是什麽很困難的事情。”
    “那數學老師呢?”
    太宰雙手環胸,打抱不平: “那位女士長得很好看,舉手投足間看上去都是我朋友一直在追求的類型,我的朋友想跟她聊聊天怎麽了?現在的學生都能自由戀愛,老師難道就不能嗎?”
    中也不由地回想了一下那位跟自己面對面坐了将近一上午的年近五十的數學老師。
    不只是他,連安田都難得地噎了一下: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朋友喜歡的類型還挺小衆的。”
    太宰笑着點頭: “可不是嘛。”
    随即後腰處的那塊軟肉便驀然被人死死地掐住,狠狠一扭。
    “……”太宰的表情瞬間扭曲,連驚呼聲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就已經痛厥到幾乎要癱倒在地。
    背後的中也收回正義之手,深藏功與名。
    他不動聲色地操控着異能力将太宰轉了一個邊,自己則對上正坐在那裏的安田。
    “喂,那邊那個老師。”中也朝他喊了一聲。
    “……”不知道為什麽,一面對這兩個人,安田只覺得一陣莫名的頭疼,他扶了扶額頭,回應道: “幹什麽?”
    “首先,我對那個數學老師沒有興趣。其次,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身後的那個人指使的。最後,我們把人送回來了,所以快點幫忙,把我們兩個放出去。”
    被關在這裏大半個中午,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聽完,安田也很是不能理解: “所以你們大費周折地跑一圈回來是想幹嘛?”
    背後的太宰終于緩過了那陣疼痛,接過話: “就是前半輩子活得太道德了,突然想不道德一下。”
    被中也立馬堵了回去: “你閉嘴。”
    安田: “……”
    神經病吧這兩個人。
    他站起身,朝門外的警衛示意了一下: “可以了,開門讓我出去吧。”
    等門外的警察幫忙開了鎖,安田走出去,轉身就囑咐他上鎖的時候記得多擰幾圈: “我懷疑裏面那兩個人精神有問題,記得千萬別讓他們跑出來了,對社風社貌影響不好。”
    警察則信誓旦旦地朝他點頭: “放心吧,這是我們的職責。”
    中也: “……”
    怒而揮手,痛斥身後之人。
    門外,安田頭痛地扶着額,站定在三人面前: “怎麽樣?你們聊得差不多了吧?說說吧,這個到底是誰?”
    伊橘默默地把自己往兩人背後藏了藏。
    石川透拍着胸脯走上前: “沒事的老師,雖然不認識,但伊橘他肯定不是個壞人!”這麽柔弱又單純的男孩子,還不怎麽會說話,怎麽可能會是壞人呢!
    宮村伊澄也信誓旦旦地點頭保證。
    “?”安田探了探頭,審視的目光再次落到伊橘的身上, “什麽你們說沒事就沒事,讓他自己說,長着一張嘴還不會說話不成?”
    石川透當即轉了個方向,示意伊橘: “沒事的,說給他看吧,你能說話的!”
    又擡了擡頭,就看見了宮村伊澄望向自己的充滿鼓勵的目光。
    伊橘: “……”
    于是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不記得了。”
    還蹲在裏面的太宰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忘幫外邊的伊橘查漏補缺: “啊,是的!我們今天早上把他帶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問他什麽都說不知道,跟失憶了一樣。”
    失憶……
    所有人瞬間都緊緊地抓住了這個狗血又突然的關鍵詞。
    難道,該不會,真的……?
    “天哪,伊橘你也太可憐了吧!”石川透頓時難掩心痛地上前一步,又突然意識到什麽, “哎,所以你的名字是叫伊橘嗎?”
    “……我不知道。”
    “唉,這孩子太可憐了!”石川透充滿鼓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堅強, “沒事的,既然這樣,那你就跟我姓吧,以後就叫你石川伊橘了!”
    伊橘瞬間揪緊了宮村伊澄的袖子。
    宮村伊澄: “……”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這下可難辦了。”安田撓了撓後腦勺, “還得帶這個孩子去趟醫院才行。”
    “不對啊。”石川透又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今天早上還看着他做了差不多一節課的數學題,有的人就算失憶了也能這麽牛逼的嗎?”
    “說不定呢。”宮村伊澄扶着位子上的伊橘站起身, “還是先去趟醫院做個檢查比較好吧。”
    三人正商量着,伊橘陡然扯了扯宮村伊澄的袖子,搖搖頭。
    “你不想去醫院嗎?”宮村伊澄微微蹲下身子問他。
    “嗯。”
    安田插嘴: “但是你這個情況不去醫院不行吧。”
    但伊橘就是态度堅決地搖頭。
    石川透見她如此抗拒的模樣,倒也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 “呃……其實他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問題,要不還是先找到他家裏人吧?”
    “我剛才問過警事廳的人了,說是已經幫忙發了尋人啓事,只不過說不準什麽時候能聯系到他的家裏人。”畢竟現在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警察也沒有辦法。
    “那人怎麽辦?留在這裏嗎?”
    宮村伊澄不由地垂下了頭,見身邊的人正低垂着腦袋,看不見面上的表情,但整個人明顯籠罩着失落。
    “……要不還是把他帶回我家吧。”
    “那怎麽行?”安田當即反對, “說到底還是一個來路不清楚的人,直接帶回到家裏也太危險了。”
    雖然很喜歡這個孩子,但石川透也不由贊同安田的說法: “是啊,要不還是放着讓警察來管吧?”
    宮村伊橘有些糾結: “但是這樣的話,警察這麽忙,應該顧不上好好照顧他的吧。”
    “嗯,那倒也是。”石川透低頭沉思, “那要不這樣吧,晚上我來你家跟你一起睡,不然你一個人我不太放心。”
    “嗯?你們搞什麽?不在我面前決定也就算了,你們這樣明晃晃的讓我怎麽放心?”安田真是受夠了這群人整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德性, “不行,要麽今天把他放老師家裏來。”
    “安田,沒有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安田。”石川透感動抹淚: “是我之前對你的解太片面了,是我誤會你了。”
    “沒有,我是說,你們和他,一起來我家睡。”安田指着對面的伊橘, “一個人我也很害怕的。哦對了,記得把堀同學和吉川同學也叫上。”
    石川透瞬間恢複冷臉: “你去死。”
    “不準對老師說髒話!”
    伊橘本以為太宰的方法純屬扯淡,能有這樣的效果,屬實是他沒有料到的。
    太宰和中也毫無懸念地繼續背靠背留在了警察局裏,四人出來時,落日西垂,早就已經過了放學的時間。
    于是安田将三人帶回了家,剛到門口就看見了自己家門前烏泱泱的一群人。
    還沒來得及開心,定睛一看。
    除了堀京子和吉川由紀,其餘全都是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男人。
    “你們在跟我玩空頭支票是吧?”安田轉頭看向身後二人,質問。
    石川透望天,宮村伊澄看地。
    “你又沒說不能多叫些人。”
    安田閉了閉眼,伸出手隔空點了點二人,深吸一口氣,然後甩下手,作罷。
    認命地從口袋裏掏出來鑰匙,打開門,一邊從鞋櫃裏拿出拖鞋,一邊警告門外的那群人: “女生先進來,男的不進來也沒事。”
    人群中一個綠色頭發的男生興奮地舉起手: “哇哦,原來這就是你們班主任的家嗎?我還是第一次來拜訪老師的家裏,好興奮呀。”
    “是啊,是啊。”石川透一副好哥們兒的樣子摟住他的肩膀, “不要客氣,就當自己家,想吃什麽就吃,想喝什麽就喝,想玩什麽就玩。”
    安田當即把手裏的拖鞋扔了出去,精準地敲中了石川透的腦袋: “你不許進來!”
    石川透于是扭頭朝屋內的人高呼: “吉川,我們回去吧!”
    安田一把将門關上,直接攔住後路: “不許!”
    見此情形,綠頭發原本激昂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緩緩放下高舉的手,面色凝重: “透,你們這個老師行為舉止有點危險啊……”
    石川透見怪不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事,習慣就好,就是猥瑣了一點,人不壞的。”
    “我聽得見!不許在背後诽謗老師!”
    宮村伊澄帶着身後的人走進那套獨棟的房子裏。
    身後跟着的石川透上下打量着,一邊感慨: “安田,你家比我想象中的要幹淨很多唉。”
    “是什麽讓你覺得我家會不幹淨的?”安田一邊收拾着他們脫下的鞋子,從抽屜裏拿出一瓶除臭劑,庫庫狂噴,捂着口鼻轉頭, “怎麽樣?是不是被老師表裏不一的魅力折服了?”
    “這個詞好像不是個好詞吧?”
    “別那麽較真,畢竟是英語老師。”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玄關,安田走到客廳,看着已經在各個角落攤成一團的學生: “所以呢,你們晚飯準備吃什麽?都跟家裏人報備過了沒?”
    “報備過了,想吃壽喜鍋。”
    “我想吃壽司。”
    “我想吃牛排。”
    “其實日式拌飯也不錯的。”
    安田随意地擺手,走進廚房: “都滾去吃屁。”
    ……
    沙發邊,石川透深情并茂地講述了一遍他們剛從警察局回來的事情。
    堀京子拿了一包茶幾上的零食,拆開,放進嘴裏,一邊看着正虛弱地坐在沙發上的人,伸手遞了過去: “要來一點嗎?蛋白棒,可以補充一下。”
    “真的哎,想不到安田家裏居然還有這種東西。”吉川由紀一臉驚訝地湊過來, “快給我一根嘗嘗。”
    “是咖啡味的。”堀京子随手一丢,精準地投擲到了吉川由紀的手裏。
    這頭,宮村伊澄也順手拿了一根,遞給身邊的人。
    伊橘伸手接過,撕開包裝,放進嘴裏。
    低頭看了一眼包裝。
    這個東西挺好吃的,記一下牌子。
    “對了。”剛吃下一根,堀京子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把身後的書包拎到面前,打開一頓翻找,從中抽出一本數學作業,攤開,放到伊橘面前。
    她指着中間一個空着的大題: “可以再講一遍嗎?這一道題上課沒聽懂。”
    伊橘快速地掃了一眼題幹,将嘴裏的蛋白棒咽下,伸手接過堀京子遞來的筆,将本子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就開始寫了起來。
    不過一會兒,就連帶着答案遞了回去。
    “就是這一步,上課的時候就沒有看懂。”堀京子指着他寫下的其中一個步驟。
    伊橘沉思了一瞬,将身上披着的毛毯脫下,從沙發上站起身,向前幾步,盤腿坐在茶幾邊,示意堀京子坐到他的對面。
    兩人面對面坐下,開始就着那一道數學題在草稿紙上演算,和周圍幾個庸庸碌碌忙着玩各種小玩意兒的人瞬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哦,我真是受夠了。”石川透自卑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好像掌握了跟他正常交流的方式了。”吉川由紀一臉發現新大陸的樣子, “原來這就是學習好的人之間的惺惺相惜。”
    宮村伊澄瞬間就落了單,獨自坐在沙發上看着面前的兩人。
    講完了一道又一道,翻過了一面又一面。
    他就看着今夜這兩人能不能把這一整本數學書都寫完。
    只是還沒來得及揭曉,安田就端着一盆單調又豐盛的蛋包飯走了出來。
    “沒有壽司鍋,沒有牛排,沒有日式拌飯,沒有壽司,只有安田的愛心蛋包飯。”安田将手裏那只碩大的白瓷盤放到茶幾的正中央,又配上了幾個小瓷碗, “愛吃吃,不吃滾蛋,我說的你們這些男生。”
    幾人全然當作沒有聽見這句話,一邊抱怨一邊鬧哄哄地圍在了茶幾邊。
    “秀!太過分了!你把蛋全都舀走了!”
    “飯呢?飯呢?我怎麽沒有飯?”
    “我怎麽沒有碗!”
    “我怎麽沒有筷子?”
    “安田!!”
    ……
    躲在廚房裏的安田憔悴地望着窗外。
    他果然是個自作自受的白癡。
    好不容易喂飽了外面這群人,解決了這頓晚飯,安田一腳踹着一個去廚房幫他收拾。
    剩下兩個女生,安田本想讓她們今晚住到自己的房間去,床又大又軟。
    然後就被石川透和宮村伊澄一人扇了一個巴掌。
    最後是伊橘這個病號獨自被分配到了一整間房,兩個女生住到了隔壁的客房,其餘人全部在客廳打地鋪。
    飯後,好不容易講完了題而擺脫抽身的伊橘終于抽空去洗了個澡。
    出來就看見了正拿着換洗衣物等在門外的宮村伊澄。
    “這個是我剛出門去便利店買的,不知道合不合身,你暫時先湊合一下吧。”他将手裏的衣物遞過來。
    剛洗完頭,伊橘的發梢還在滴水。
    浴室裏開着暖燈,照着騰起的霧氣竄出門去,像雲霧般籠罩在兩人周身。
    伊橘伸出手,指尖剛摸到布料,卻聽對面的人陡然像是被什麽刺痛了一般抽氣一聲,猛然将手縮了回去。
    沒有來得及拿住,手上的衣物瞬間都掉到了地上。
    “怎麽了嗎?”伊橘望向那只已經被他捂住的手。
    對方故作輕松地搖搖頭,重新撿起地上的衣服遞給他,笑道: “沒事,好像是靜電吧,沒什麽。”
    伊橘沒有多想,點點頭,接過那一套衣服,重新走進浴室,關上門。
    盥洗室內,鏡子被水汽鋪滿,模糊看不清人影。
    他展開那套嶄新的衣物,仔細端詳。
    是很簡單的款式,黑色,尺寸是正好的。
    他将原本的衣服脫下,換上新的上衣。剛要去拿褲子,手剛縮回到一半,餘光便見好像掉了什麽東西出來。
    低頭看去,是一塊巧克力。
    不是安田家裏的,應當是他特意出門買衣服的時候順手一起結賬的。
    巧克力他有吃過,上次日向分給他的,但這個好像是他之前沒有嘗過的牌子。
    伊橘拿着這塊巧克力在鏡子前站了許久,然後才将它重新放到了盥洗臺上,低頭去穿褲子。
    門外客廳裏衆人的嬉笑打鬧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包括剛走出去的宮村伊澄。
    “咦,你的手又怎麽了?”堀京子驚詫的聲音響起, “我看看,怎麽好像還流血了?”
    “沒事沒事。”宮村伊澄沒所謂地笑着, “剛才好像不小心刮蹭到什麽地方吧。”
    “真是的,昨天就叫你小心一點了,怎麽今天又碰傷了?”
    “哎呀,都是不小心嘛,傷的又不重,沒事的。”
    “什麽沒事的?你以後小心一點啊。”
    “嗯嗯,我知道了啦。”
    一牆之隔,伊橘斂了斂神色,默不作聲地聽完。
    半晌,他将盥洗室的門打開,走了出去: “我洗完了。”
    客廳裏正在聚精會神看着電視的石川透當即舉起了手: “石頭剪刀布我贏了,下一個是我洗。”
    “那你還不快點去?都幾點了?”
    “知道了,別催我!”
    伊橘路過客廳的角落,宮村伊澄和堀京子正并肩坐在那裏剝橘子吃。
    注意到走過來的人,宮村伊澄轉過頭來遞給他一瓣橘子: “警察說你白天可能受到了點驚吓,吃完橘子就去睡吧,注意多休息。”
    伊橘點點頭,接過那一瓣橘子,聽話地轉身走進房間。
    安田就坐在另一側看着,一邊翹着腳,一邊自顧嘆氣: “诶,我的房間……居然到頭來還是被一個男人睡了呢。”
    ……
    當天晚上,除了從客廳裏傳來的震天響的呼嚕聲,一夜寂靜無事。
    不知為什麽,總感覺心下有股不明所以的慌神,伊橘躺在床上,一夜都輾轉難眠。
    他看着卧室另一邊的窗戶,窗簾沒有拉緊,透出來一絲縫隙,能看見駛過的車燈映照出來的光線,時不時還有過路人交談的聲音。
    窗前似乎種着一棵樹,能看見一抹黑影,整夜窸窸窣窣地發出聲響。
    那股聲音越來越大,漸漸變得如潮水一般鑽進腦子裏,整夜都揮之不去。
    于是他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将窗簾拉開,看着屋外的景象漸漸變化。
    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又轉瞬即逝。
    濃稠的夜色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抹晨輝,東升的朝陽逐漸将整片天空照亮。
    他看清楚了窗外的那一棵樹,早上沒了風,它便靜靜地矗立在那,靜止不動。
    房間的角落裏放着等身鏡,雖然不知道房間主人如此擺放的用意,但伊橘望過去,能很清楚的看見自己布滿血絲的雙眼,整個面容蒼白,毫無精神氣息。
    全身也因長時間保持着同一動作而有些酸痛。
    他掀開被子,穿上鞋,站起身。
    視線盡頭的那扇門靜靜地立在那,又帶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好像打開來就能進入到一個無法想象的可怕的世界。
    伊橘動了動發僵發酸的雙腿,一步一步緩慢地向門走去。
    打開門。
    客廳裏的那群人還在睡着,安田的呼嚕聲一直響到了天亮,周邊的一圈人都緊緊捂着耳朵,顯而易見作業他們經歷了怎樣的摧殘。
    他小心翼翼地落腳,踩在空隙的位置,走到角落裏,在宮村伊澄的身邊蹲下。
    面前的人睡顏恬靜,可能是因為離得遠,幸運地沒有被安田打擾到,一個晚上睡得應該還算好。
    一雙眼眸輕輕地閉上,睫毛長而微卷,緊緊裹着的被子不透氣,面上悶出了潮紅,嘴巴微張着,能清楚的聽見他平穩的呼吸聲。
    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伊橘只覺得他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慌張驀然在某個時刻擴大了無數倍。
    而在他終于等到面前的人睜開眼,當那清亮的視線直接穿過了他看向背後時,他終于知道了,這股不知所來何處的恐懼的源頭。
    宮村伊澄揉了揉惺忪的雙眼,視線在屋內環視一圈: “幾點了?怎麽大家都還沒睡醒?”
    “哎,我們為什麽都在安田家裏?”
    宮村伊澄表情突然空白了一瞬,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半晌,才恍然大悟到: “昨天好像是安田的生日啊。”
    伊橘所抱有的最後一次僥幸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瞬間崩塌。
    他沒猜錯。
    第三天,他已經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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