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昏黃的燈光下,兩人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
    七海将手松開。
    圈住整個身子的溫暖轉瞬即逝,心下驀然有一股空落落的感覺。
    “現在感覺怎麽樣?”
    伊橘眼簾微垂: “想去睡覺了。”
    “那就去睡吧,我過會整點還有一個會議要參加,可能會有點晚。”
    “好。”
    伊橘點點頭,拿上已經空的杯子走出門。
    客廳的燈光亮得有些刺眼,他洗好了杯子,回房前順手關掉了幾盞。
    打開卧室的房門,濃稠的夜色猶如潮濕的泥濘般湧入,落地窗前倒映着街道上閃爍着紅燈的車流,馬路邊的照明燈燈勾勒出炫目的彩帶。
    他拿好換洗的衣物去了浴室。
    隔壁,七海重新坐回到書桌後,亮起的電腦屏幕上彈出來新的消息。
    他将擱在一旁的無框眼鏡重新戴上,耳側傳來浴室裏淅淅瀝瀝的水聲。
    視線在文字的第一行停留了五分鐘之久。
    難得地出了神。
    -
    這幾日過得格外平淡。
    七海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家裏大多時間就只有伊橘一個人,只有夏油傑和灰原偶爾會過來幫忙帶個飯。
    一周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了。
    當天早上,天都還是灰蒙蒙的,伊橘便睜開了眼睛。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身側的被褥平整,摸上去一片冰涼,七海昨天一整夜都沒有回來。
    他穿好衣服下床,按部就班地洗漱好,将冰箱裏的三明治拿去微波爐叮一下了。
    陽臺上透進來一絲微涼的風,他昨天晚上沒有關好窗戶。
    伊橘靜靜地坐在那,獨自吃完面前的早飯,将餐盤和筷子都洗好,晾曬好,走回客廳。
    原本預定好的鬧鐘這時才剛剛響起。
    他昨天晚上就沒能睡着,早上不知為何也很快便醒了,睜着眼睛躺在床上,困意不論如何都不來。
    失了看手機的興致,也懶得從床上爬起,索性就這麽睜着眼一直到了天亮。
    他坐在沙發上,翻着手機的聊天記錄。
    只有寥寥幾人,沒有一條新消息。
    七海也只是在昨天下午匆匆打了一通電話後便沒了消息。
    伊橘點開通訊錄,看着存下的唯一一條號碼。
    猶豫半晌,按下——
    “嘟嘟,嘟——”
    不出意外,對面傳來是的無盡的忙音。
    他挂斷電話,将手機随意地丢到一旁,閉着眼睛躺倒在沙發上,一只胳膊擋住了自己的眼。
    不知過了多家,家門外忽而響起了一陣門鈴聲,緊接着有人敲了敲門。
    伊橘走過去打開,就看見兩個陌生的面孔。
    他們穿着一身統一的制服,內裏的襯衫熨帖,和七海每日穿的是同一套。
    “您好,宮村先生。”
    兩人朝他颔首,其中一個娃娃臉道: “我們是負責接送您去本部的工作人員。”
    今天是一周之後,也就是預定回歸現實的日子。
    伊橘的半個身子掩在門後,看着面前的二人,張了張嘴巴: “我需要帶什麽東西嗎?”
    “不用,您只要帶上人就行。”娃娃臉說着,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來了一份證件,舉到伊橘的面前, “這是我們的證件,并非民間冒充組織,所以您可以放心。”
    伊橘的視線在那張名片上輕輕掃過,重新看向面前的二人: “沒事,我直接跟你們走就行了。”
    對面的人不卑不亢,伸手指着樓下,公寓對街處停着的一輛車: “我們的車停在樓下,另外兩位也已經在樓下等着了。”
    另外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夏油傑,另一個就應該是這次新周目選出來的人選。
    伊橘拿了玄關抽屜裏的鑰匙塞進了褲兜,關上門,跟着兩位管理人員走到樓下。
    這處狹小且老舊的小區內驀然擠進來了一輛高檔車,顯得與這裏的氣氛格外格格不入。
    周圍路過的人都是好奇地想車內投出了探究的目光,而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
    三人走至後座的車門前,那位娃娃臉上前一步,幫他将車門打開。
    “宮村先生,請。”
    他朝着伊橘彎腰,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從敞開的車門可以望見裏面大致的景象。
    夏油傑衣着得體地坐在裏邊,脫下了他最愛的袈裟,換上了一身稱得體型修長的襯衫和黑褲。他的對面坐着一個深深低着頭看不清模樣的女孩子。
    她長長的劉海垂在額前,完全遮住了眼睛。下半張留露出的嘴巴緊緊抿着,好似在十分害怕着什麽一樣,雙腿繃直,整個人都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伊橘爬上車,夏油傑的視線也順勢落在了他的身上。
    外面的兩個工作人員走到前座,分別坐到了駕駛座和副駕的位置上,其中一人全程保持一言不發地狀态看着後座三人。
    轎車緩緩向前行駛,窗邊的景象在不斷倒退着。
    伊橘轉過頭,看着外面的掠過的街景,默不作聲。
    “怎麽樣,昨夜睡得還好嗎?”
    倏忽間,夏油傑調侃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內響起。
    他雙手抱胸,一個人獨霸了一整條座位,坐姿懶散。
    伊橘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很快便将腦袋又轉了回去,胳膊搭在車窗邊,杵着腦袋: “還行吧。”
    夏油傑仔細端倪了一番他面向自己的側顏, “我怎麽看你的黑眼圈好像又重了,昨天激動地睡不着覺了?”
    确實睡不着覺,但也不是激動的。
    伊橘不欲多搭理他,于是便沒有回話。
    夏油傑也不繼續熱臉貼冷屁股,聳了聳肩,重新靠回了椅背上。
    “那個……”
    不知過了多久,另一道軟糯又帶着顫音的女聲從一側響起: “那個,你們就是上次一起出線的那兩位嗎?”
    “這麽難的副本……你們也是先前就組好搭檔的嗎?”
    扭頭一看,那個從上車到剛才都一直緘口不言的女生正縮起脖子面向二人,但面前厚重的劉海依舊阻隔着視線。
    她似乎很害怕,雙手緊緊抱着懷中的書包,剛才全程縮在那,嘴裏時不時就在念念有詞着什麽。
    原本還以為是個性子怪癖的人,倒是沒料到會主動搭話。
    “不是,我們之前不認識,只是上個副本恰好一起出線了。”夏油傑一把撈過伊橘的肩膀,佯裝關系很好的樣子,整個人都就差直接挂在了伊橘的肩膀上, “實際上我們的關系最多也只能叫作比較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兩個人的畫風迥異,表面上看年齡也差得很多,确實也不像是先前會認識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抱歉。”那個女生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将手裏的書包抱得更緊了。一張臉因為剛才的窘迫而微紅,幾根手指也不自覺地摩挲起來。
    “沒有關系。”伊橘輕聲回道,重新轉回頭,雙目一直看着窗外掉落下來的微黃的樹葉。
    短短幾句交流的時間內,伊橘很明顯地能感受到一股來自于前座二人的探究的視線。
    但是他們也很有默契地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開着車,偶爾會回頭看一下身後三人的狀态。
    倒更像是在押運犯人一樣。
    車子很快便穿過一片街道,開上了那座離開市中心的橋,行駛在人煙漸漸稀少的郊區,在一所高樓附近停下。
    幾人從車上下來,娃娃臉一邊帶着伊橘三人往大樓中心走,另一位先行離開去停車。
    “這裏是本部,游戲大廳就在你們現在腳踩着的地底下。”娃娃臉走在前頭,一邊同身後的幾人簡單介紹: “因為每日進出副本的人流量太大,地面上的道路負擔不起,于是就重新搭建了一個新的通道,專門用大廳後門的電梯進行傳送。”
    他在前面一絲不茍地說話,後面的三人卻沒有一個是在聽的。
    夏油傑正吊兒郎當地落在最後面,環視着周圍的景象。
    伊橘則是盯着腳下的路出神。
    那個女生将手裏的書包掂了掂,重新緊緊地抱在懷裏,生怕下一秒就會不見了似的。
    她走在伊橘的後面,看着周圍無人居住的房子和磨損嚴重的汽車,一時間有些害怕地瑟縮了脖子。
    夏油傑有些好奇: “這裏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如果是在本部附近的話,不應該會沒有人住吧?”
    低着頭許久的伊橘驀然擡起下巴,朝着娃娃臉左前方的某處點了點: “那裏埋着什麽?”
    所有人都将視線投了過去,瞬間便認出來那個東西的輪廓——一只人手的骨骸。
    只不過它已經并不新鮮了,而是像皮包骨一般軟塌塌地躺在那,也看不見主人完整的身體在哪裏……不知道放在那風化了多久。
    “因為總部裏面還是關有很多并非尋常人可以應付的生物,而且地下室的密碼鎖與監控實質上并不能完全對他們造成阻斷。”
    為了保命,除了他們這些不得不在這裏留着打工的人,其他人基本能跑的都跑了。
    三人拐過一個彎道,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通道,由很多個石塊壘砌而成,同這裏的破牆殘垣風格迥異。
    那一條通道連接着不遠處的大樓,下面是一片廢墟。
    “不好意思,讓各位看笑話了。”娃娃臉撓了撓後腦勺, “因為周目一直在更新,所以大家都很忙,一時也抽不出空來專門清理這些地方。”
    三人的視線重新又看向遠處幾乎蔓延了方圓幾裏的殘牆。
    恐怕這個地方是有時間也清理不完的吧。
    幾人跟着娃娃臉穿過通道,一直向前走。
    整條路都是由石頭堆砌的,上面已經被風吹雨打剝蝕地厲害,兩側的石面上都是碎屑和缺口。
    步行幾分鐘後,幾人終于來到了那棟聳立的高樓下。
    擡頭望去,最頂層的四周正圍着一群飛行器一樣的東西,不斷繞着同一個樓層旋轉。
    和剛才經過的那段石橋不一樣,這棟樓好似全身都鋪滿了高科技,周身的玻璃都是特殊的材質,走近瞧看,還能從中看到正在蔓延的白線。
    是每一塊玻璃上都有的,而且各不相同。
    “這是迄今為止所有通關副本的第一名在副本中的行動路線,我們将其全都複刻下來,投射到了大樓的玻璃上。”娃娃臉解釋道, “同樣的,三位自然也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行動路線。”
    上面的點線隐約散發着光亮,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牆面上勾勒出各不相同的圖案。
    整個牆面一直延伸至高不可及的地方,幾乎是一眼看不見頭。
    “算了吧,這找找也太麻煩了。”
    夏油傑只是擡着頭看了一會兒,便放棄地低下頭來,揉着有些酸澀地脖子。
    轉頭看去,娃娃臉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正門入口的位置,正面向着他們示意: “請過來吧,三位,我先帶你們去等候室稍作準備。”
    大門處的通道是刷臉系統,娃娃臉一直站在檢驗的儀器前,讓三人通過。
    伊橘不等工作人員的陪同,直接走進了大樓的內部。
    樓裏是中空的設計,站在大廳的正中央擡頭望去,視線的盡頭就是那處頂層的天花板,只不過因為距離太過遙遠,在他的視角裏已經只剩下了一個光點。
    娃娃臉邁着利落的步子走過來,腳下不停,直接穿過大廳,走向另一側的通道,邊出聲示意三人: “請跟我這邊來,乘坐電梯去往88樓。”
    偌大的樓裏阒靜,他的聲音好似回蕩在所有的樓層,而其他的地方安靜地就好似是沒有人一般。
    四人乘着電梯來到88樓,出門,面前是一條帶着弧度的通道。
    剛才在樓下就可以看到,确實有一層樓的外觀與其他的格格不入。
    從外面看去,它整層都是被特殊材料封鎖住的,外面用白瓦鋪蓋,看上去就像是封死的牆壁。
    來到這一層,可以發現它內部的陳設其實是和一個巨大的甜甜圈一樣。
    将所有牆面封死的目的應該就是為了保護另一側的那道門。
    那個裝有通往現實世界鑰匙的門。
    娃娃臉走在最前面,四人紛亂的步伐在整個密閉的樓道裏發出回響。
    很快他們便停在了對角處,一扇巨大的金屬門前。
    彼時,剛才去停車的另一位工作人員也回來了,正站在衆人的身後。
    “我們的同事都已經準備完畢,但是為了不打擾你們,所以他們全程不會現身。同樣的,三位也需要分別各自進去,若是失敗,也不可以久留。”
    娃娃臉站定在三人的面前: “關于三位進入的順序,我們是按照周目的時間和積分的順序安排,第一位是洋川賴子小姐。”
    聽到自己的名字,那個一直縮在最後的女孩像是突然被吓到了一般,雙手顫抖地幾乎包不住手裏的東西。
    “那,那個……我在進去之前需要再準備什麽嗎?”她顫巍巍地舉起手, “還有,還有我可以把我的包一起帶進去嗎?”
    娃娃臉收回了正準備輸密碼開門的手,轉頭問: “請問書包裏放着的是什麽?”
    “是……是我的幾個搭檔給我的東西。”洋川賴子有些窘迫地低下了頭, “我們是組隊的,但是最後只有我出線,如果可以出去的話,我想帶着他們留給我的東西一起。”
    “那是可以的。”娃娃臉點頭,重新轉過身,将右手伸進電子密碼鎖內,四根手指按了一圈。
    只聽“滴”的一聲,密碼鎖被解開。
    面前的那道門随之響起一道開鎖的聲音。
    身後的另外一位工作人員上前幾步,擋在了伊橘和夏油傑的面前,示意二人退後幾步: “不好意思二位,請稍且在旁邊的長椅上等候。”
    在嘗試開鎖的階段最好保持着平穩的心境,但據往年觀察下來,此時的他們很容易被周圍的事物所打擾,特別是正準備進去的那位女生,這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開鎖的成功率。
    “放輕松,請不要緊張。”
    伊橘和夏油傑聽話地在一邊的長椅上坐下,看着那個女孩子抱着書包走進去,身後的娃娃臉随後關上了門。
    他們只能感受到從裏面隐約傳出來的風,在那道沉重堅硬的金屬門關上後就被完全阻斷了。
    完全聽不見,也看不見裏面此時的狀況。
    身邊的兩個工作人員也只是全程安靜地陪同在邊上,并不多說一句話。
    一時間,整個樓道寂若無人。
    伊橘坐在長椅的一邊,另一側的夏油傑則是直接靠在牆上睡着了。
    他拿起手機,上面沒有任何回電和消息。
    只有一條剛彈出來的劇集更新的提示。
    幹等着也無事,他索性戴上耳機,點開了剛更新的那一集,坐在那看了起來。
    身側的娃娃臉低頭瞥了一眼,見兩人完全沒把事情放在心上的樣子,頓時無言片刻,而後重新擡起了視線,訓練有素地目視前方。
    這一層安靜地仿佛快要死掉了一般。
    在伊橘把更新追完後,面前的那道門才隐約傳來了動靜。
    半個小時。
    比他想象中的要快很多。
    這次的門是從裏面打開的,那個女孩的身影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
    她似乎是哭過了,擋在額前的劉海被淚水沾濕,捋到了面頰的兩側,一雙紅腫了的眼睛露出來。
    并不是剛才那一時半會就哭成這個樣子的,顯然先前幾天都是在以淚洗面。
    身後的兩個工作人員立馬上前攙扶,在她即将虛弱倒地的前一刻撈住了她的身體,攙扶着女孩直接離開。
    兩人似乎都已經對這副場景見怪不怪。
    門已經重新被關上,那兩個工作人員都陪着那個女孩暫且離開,一時間原地就只剩下了夏油傑和伊橘二人。
    似乎是被剛才的動靜吵鬧到,原本閑适地靠在那的夏油微微皺了皺眉,一雙狹長的眼睛随之睜開。
    看着面前空蕩的走廊,有些茫然地睜開眼。
    而後發現這裏只剩下了他和一邊還在刷着視頻的伊橘。
    “那兩個人呢?”他坐直了身,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問。
    伊橘看着手機,頭也不回道: “剛才那個女生出來了,被攙着扶走了。”
    “哦,這樣啊。”
    夏油傑伸了一個懶腰,站起身來,稍微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服。
    兩人在剛才寥寥幾句的攀談後也沒有再繼續說話。
    雖然不知道那個女生是出了什麽問題,但看樣子确實如之前那些人所說的一般,這道鎖不是他們所想的輕輕松松就可以打開的存在。
    夏油傑站在走廊上稍微活動了一番又重新坐下。
    他一手撐着腦袋,側過頭來看向伊橘: “話說,你出去之後想要幹什麽?”
    原本一直沉浸在手機裏的伊橘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正對上他那雙好似能吸引人淪落其中的眼眸。
    片刻後,伊橘重新将頭低下: “不知道,再說吧。”
    對面的人輕笑一聲: “看你剛開始幾天的狀态,還以為你害怕成什麽樣了……不虧是七海,看樣子你現在的心态已經調整地差不多了。”
    伊橘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繼續默不作聲地待在那。
    很快,就聽到另一頭傳來的細微的聲響,應該是那兩個人回來了。
    夏油傑站起身,輕嘆一口氣: “突然想到,如果你成功出去了,看樣子未來的幾十年內我們就都看不見你了……或許也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不如先給你一個餞別禮吧。”
    在他身後,瓷白的牆壁上倒映出正往這邊走來的兩人的身影,腳步也愈發趨近。
    夏油傑不疾不徐地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裏,從中掏了一個東西出來,神秘地攥成拳,不留一絲縫隙。
    他将那只拳頭神神秘秘地伸到伊橘的面前。
    “夏油先生,接下來就到您了,請準備進去吧。”
    身後,娃娃臉的聲音響起,夏油傑那只懸念滿滿的拳頭也随之打開——
    一塊巧克力。
    但看上去已經壞了。
    它似乎是被融化過,再結塊時已經變成了凝成一團的模樣。上面的包裝紙被揉皺地不成樣子,還有幾處明顯地劃痕,隐約能看到幾處藏着的灰塵……
    像是從某堆土裏挖出來的一樣。
    “話說在前頭,我不偷東西,這是我之前在最後一個副本裏撿到的東西。”夏油傑懶散的聲音響起,一手插着兜,嘴邊還是那抹熟悉的笑容。
    伊橘垂眸看着那只攤開在自己面前的手。
    掌心靜靜躺着一塊熟悉的巧克力,本已千瘡百孔的外包紙在燈光的映照下透着光亮,上面的每一處細節都無比清晰。
    他伸手接過,将那一小塊的東西放在手心,不自覺地摩挲起來。
    那兩個工作人員恰好也走到了夏油傑的背後,提醒道: “夏油先生,您需要再準備一會,還是直接進去?”
    收回已經空的手,他轉頭對二人道: “直接進去吧,似乎也沒有什麽好準備的東西了。”
    “好的。”
    娃娃臉先他一步走到門前,輸了密碼,将門打開。
    夏油傑雙手插兜,施施然走了上去。
    伊橘低着頭,看着面前掠過的幾雙腿。
    從門內透出來的風再一次掠過面前,這一次他好似聞到了草木的氣息。
    他擡起頭,在夏油傑走進去的前一刻,對着他的背影道: “謝謝。”
    沉重的門被關上。
    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走廊上只剩下了伊橘一個人還坐在那,身側的二人無聲站立在兩邊,氛圍比先前還要壓抑幾分。
    他其實并不糾結是否能回去了。
    比起這個,他現下的注意力反而開始轉移到另一件事情……
    出門前,他好像還是忘記把陽臺的窗戶關緊了。
    伊橘點開手機,看着空白的主頁,忽而只感覺心下有股奇怪的感覺。
    他擡頭問邊上的那個娃娃臉: “你好。”
    娃娃臉聞聲低頭,朝伊橘颔首: “您好,請問有什麽事情嗎,宮村先生?”
    伊橘将手機關上,頓了一瞬,開口問道: “請問七海在這裏嗎?”
    “七海先生?”娃娃臉仰頭回想了一番, “昨夜周目剛結束,七海先生作為系統一組的負責人,現在應該在頂樓開會,要向管理層述職。”
    “現在是不是聯系不上他?”
    他從昨天晚上開始,已經陸陸續續打了有将近7個電話吧。
    但是一直等不到對面的回複。
    “是的,頂層是重要場所,所有的通訊設備都是被屏蔽的,聯系不上是正常現象。”娃娃臉自然知道伊橘是七海帶出來的,現在也是暫居在七海的家中,心下想了一番,開口問: “需要我幫您轉達什麽事情嗎?還是有什麽東西需要轉交?等管理組的人全部散會之後,我會第一時間聯系七海先生的。”
    伊橘動了動嘴,最後還是轉回了頭,垂眸看着地面: “哦,沒什麽……”
    家裏的窗戶沒關這種事情,七海回家就能發現了,也不用特地去告訴他一聲。
    “其實會議的時間也已經差不多了,從昨天到今天,大概馬上就可以結束了。”娃娃臉看了一下腕上手表顯示的時間, “如果順利的話,應該能在您進去之前下來。”
    “沒事。”伊橘擺手, “不用太麻煩。”
    除了在他家裏住了幾天,留了一些之後也說不準還能不能再用上的衣服和用品,大概也沒有其他的了。
    不僅是他,既然系統本就經常會接待宿主在家中小住,那麽這種事情七海應該經歷得多了,也許并不會放在心上。
    就當是一個房搭子走了,收拾收拾留下來的垃圾,等着新一輪周目的開始,說不定家裏又要住進來陌生的面孔……
    這種事情他應該早就已經習慣了吧。
    所以即便他或走或留,應該也都不至于給他造成多大的影響。
    ……
    夏油傑的速度很快,不過十分鐘的樣子,面前的那一道門便被打開了。
    他像是只去裏面順便逛了一圈就出來,面上沒有外露的情緒,就像是平常一樣,閑散地從裏面走了出來。
    邊上的人帶着他離開。
    路過長椅時,他将手攥成拳,輕輕地在伊橘的發頂錘了一下,留下的話像是随風一般掠過: “加油。”
    而後他的背影便在視線裏消失了。
    “宮村先生。”
    娃娃臉站在門的一邊,對着長椅上的伊橘道。
    這裏已經只剩下了伊橘一個人。
    那扇門被大敞開,隐約可以看出裏面的陳設。
    伊橘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門前。
    那扇遮蔽視線的鐵門掠過,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不曾料想的場景。
    或者說,更像是一個夢幻一般的空間。
    空氣裏的草木香在迎面站着時聞起來更加明顯,入目皆是一片茂盛的花草植物。
    像是一個精心栽培的室內花園。
    裏面搭着橋,流着水,還有攀藤而上的藤花……視線的盡頭是一扇破舊的木門。
    那扇門上挂着鎖。
    他走進去,身後的鐵門随之被關上。
    在門內的一邊站着另外一位工作人員,他穿着得體的黑西裝,打着領帶,面上帶着得體的微笑,向他遞過來一把鑰匙。
    伊橘颔首致謝,伸手接過。
    那把鑰匙是銅制的,上面沒有任何紋路與裝飾,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把,頭部開了一個小口用來穿線。
    “謝謝。”
    伊橘輕聲說了一句。
    對面的工作人員點頭,轉身打開另一側的小門,關上,消失了身影。
    這扇門就開在一側的牆面上,上面鋪滿了藤條,只稍關閉便完美地融入在繁複的牆裏,根本分辨不出來。
    轉過頭,面前只有一條小路,直通到對面的那扇門。
    伊橘将鑰匙握緊在手裏,擡步朝着那扇門走去。
    流水萦繞在腳邊,是一汪活水,清澈無比,還能看見在水底的泥土中生長起來的蕨藻。
    他踏着步子,踩在蓬松的地面上,好似進入了一個童話般的世界,耳畔都是枝幹搖曳和流水潺潺的聲音。
    走近了,那扇等身高的木門近在咫尺。
    不知是在這裏伫立了多久,那扇門實際上已經十分脆弱。
    可以看見上門被蟲子蛀出的小洞,還有流水侵蝕的痕跡,每一塊拼接起來的木板都或多或少缺失了一塊角落,從縫隙裏露出另一側穿透過來的亮光,但仔細看來又什麽也看不見。
    好像輕輕一踢就能把它踢倒。
    伊橘斂了眼眸,低頭看向那把同樣也已經老舊了的門鎖。
    上面布着鏽跡,同樣是最簡單的樣式,沒有一點多餘的花紋和設計。
    這就像是出現在某處半山腰的農戶的家門。
    伊橘擡手,将握着的鑰匙插進鎖孔內,輕輕一轉。
    剎那間,從縫隙中穿透過來的亮光愈發強烈。
    就像是爆炸了一般,突如其來的強光直接将伊橘吞噬。
    周圍的所有景象都被白色的光阻斷了,像是突然掉進了一個虛無的空間,世界都是一片白茫,看不見任何的東西。
    他本能地擡手遮住了眼睛,但周圍的光亮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強撐着看向光源的盡頭。
    周圍的白光漸漸散去,像是被人陡然翻過去了一頁漫畫一樣,面前的景象和剛才迥然不同。
    閑靜的花木河橋悉數褪去,他正站在一個熟悉的街道上,目之所及皆是已經熟記于心的事物,耳邊傳來嘈雜的喧鬧聲。
    伊橘低着頭,自己正站在街道邊的一家鋪子前,邊上是一個在看店的老婆婆,點着擺在最外邊的水果吆喝着過路的人。
    這個街角,這個路口,這一盞路燈……不會錯的。
    他又回到了現實世界的角落,但是跟上一次的異能力空間不一樣。
    這裏跟記憶裏的模樣有一些不同,帶着一絲……不屬于他那個時代的陌生。
    他試探性地向前走了幾步,腳下踩着是的實心的水泥地。
    于是有伸手摸了摸邊上的矮牆,入手是冰涼的觸感。
    站在路中間,過路的行人都會繞過他。
    他是實體的,是能被這裏的人看見的。
    伊橘眨了眨眼睛,心下驀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心裏有一個聲音正在不斷提醒他去做一件事情。
    這是他家附近的商業街,只要再往前走幾百米,就是他的家。
    面前的一切都帶着一絲不切實際的恍惚感,所有的一切都真實到像一個虛假的東西。
    他放下雙手,一步一步朝着前面走去。
    剛到拐角的那一刻,他看到一個已經被他刻在骨子裏的身影,從街道的另一側走了過來。
    只是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她披着他不曾見過的長發,穿着裙子,肩膀上挎着白色的包,摸着微隆的小腹,嘴角含笑。
    巷間的風拂過面龐,好似是一只手,輕輕捧着她的臉,溫柔地撫摸一位孕育着生命的母親。
    伊橘的雙腿好似被凍住了,像是有一個釘子将他焊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女人走到街道口,面前的紅燈亮着,川流的車從道路上駛過。
    她的嘴唇開開合合,似乎是在唱着搖籃曲,一邊輕輕拍着肚子,安撫躺在裏面的新生命。
    他就在……她的肚子裏。
    她的身邊沒有人,站在對面的街道口,和伊橘僅有十米不到的距離。
    但又好像隔着一萬米般漫長的路程,讓他害怕地完全提不起腳。
    不知是不是他的視線太多熾熱,女人擡起了頭,在周圍環視一圈後,落在了他的臉上。
    他看到她笑了笑,一雙眼睛眯起,整個人都被落日的餘輝鍍上了暖光,與這個平庸的世界格格不入。
    微風拂過,面上傳來剎那的涼意,下颔似是有水珠,在劃過的時候泛起微癢。
    好像不是下雨,
    是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濕潤的眼睛。
    他感受不到一絲重逢的驚喜和狂歡,只有無窮無盡的恐懼。
    他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沖過去,把她拉住,不管她是什麽樣的反應,一定要把她拉住。
    為什麽要一個人出門,為什麽非要在今天走這條路,為什麽不能待在家裏。
    但是他動不了。
    像是有一張巨大的網将他罩住,逼着他目睹接下來将會發生的事情。
    是紅色的指示燈變綠,是狹小的巷子裏突然竄過來的小孩,是對面駛來的一輛汽車,司機正在看着手機。
    閉上眼睛。
    等到一陣響聲如所預料的一樣降臨,周圍想起來接二連三的驚叫和抽氣聲。
    他聞到了一股濃稠的血腥味。
    這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
    鼻尖的空氣好像被全部抽離,缺氧的窒息感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站在那裏,全身僵硬地像是一個石碑。
    他動不了。
    不論周邊的人在怎樣地喊叫和推搡。
    等到救護車響着聲音趕來,交警和醫生都在控制周邊的人群,來來去去聚集起來又散開的人,念念叨叨的聲音無孔不入。
    黑暗的世界裏已經沒有一點光亮了。
    他的呼吸就是在這一刻永遠停止的。
    遠處傳來了哭喊,嗓子幹涸地很痛,他以為是自己的聲音,但真正的他已經連一點嗚咽都發不出了。
    聲帶好似沾了血,整個喉間都彌漫着難以忍受的劇痛。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救護車已經開走了,地上留着一灘血跡。
    圍觀的人都已經散去,只有在街角還坐着一個孩子。
    那個從巷子裏竄出來的,将母親撞倒在地的那個男孩,正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
    他的眼睛裏積蓄着淚水,整張臉都布滿了淚痕。
    響聲震天動地,一聲又一聲,像是浪鼓一樣擊打着伊橘的內心。
    他在……哭什麽……
    他憑什麽哭啊……
    他的眼底倒映着無力跌坐在地上的那個小身影。
    周圍的店鋪都空了人,小商小販聚在一起,對着那個跌坐在地的孩子指指點點。
    那些聲音像是潮水般湧入,清晰地傳進了伊橘的耳朵裏——
    “我剛剛都看見了,就是這個小孩突然跑出來,這才把那個孕婦給撞倒的。”
    “還好那司機最後反應過來了,就差一點,不然直接就從身子上輾過去了!”
    “孕婦怎麽樣不說,反正看他肚子裏的孩子應該是肯定保不住了……嗐,真是可憐的。”
    “要我說啊,這小孩就是個殺人犯,就是命苦了那個女人,真倒黴!”
    ……
    源源不斷的聲音,一個接着一個。
    在耳邊逐漸清晰,又漸趨模糊,已經聽不太真切了。
    伊橘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動了一下。
    那兩根釘在自己腳上的釘子好似連帶着他的血肉,從堅實的水泥地裏拔出。
    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剝落血液和皮肉。
    他穿過嘈雜的街道,站定在那個孩子的面前。
    蹲下身,将手裏的那塊巧克力撕開,放到他的嘴邊,張開嘴示意: “啊。”
    那個孩子的哭聲漸漸止了,睜開了紅腫的眼睛,打着哭嗝,怔怔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哥哥,下意識地張開了嘴: “啊。”
    伊橘将巧克力放進他的嘴裏,伸手,在站起身的同時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他學着七海那天抱着他的樣子,用顫抖的手掌輕輕拍着懷中那個孩子的背,帶着他一步步離開那個喧鬧的路口。
    不知走了多久,周邊的景象變了又變,黃昏的餘輝只在天邊殘留了最後一片。
    晚風拂過坡道,卷起殘發。
    伊橘停下了腳步,問懷中的人: “你家住在哪裏?”
    原本趴在他肩膀上的人挺直了背,手裏握着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伸手指向了背後的某個方向。
    他轉過身,正準備走下坡,就聽那個孩子又重新趴回到了他的肩上,緊緊抱着他的脖子,聲音帶着還未消去的哭腔,小心翼翼道: “哥哥對不起。”
    伊橘原本幽暗的眼底閃爍了一瞬,繼續默不作聲地帶着他往前走。
    穿過了巷口,走過了矮橋,經過岔道……山巒吞噬了最後一片天光,夜裏的巷子只有路燈堪堪照明。
    “嗯。”
    他的聲音像是被晚風吹散了,低得只有自己能聽到。
    “哥哥,到家了。”那個孩子扯了扯他胳膊。
    伊橘将人放下。
    但是面前的人沒有走,而是定定地看着他,伸手扯着他的衣袖,示意跟他走。
    他低頭看着,身子被扯得彎了腰,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去哪。
    直到走到了一戶院門大開的私宅前,他又被拉了進去。
    站在門口,袖子又被扯動一下了,糯糯的聲音響起: “哥哥,到家了。”
    伊橘伸手點了門鈴。
    門的對面響起一道腳步聲,緊接着,門把摁下。
    但是,好像……
    面前這扇敞開的門忽而和另一扇對上了。
    這個感知不是錯覺,确實是真真實實發生的事。
    那扇埋在花草間的,破爛的門,同時打開了。
    手裏牽着的那個孩子也消失了。
    是自己跑掉了嗎。
    微微握緊了拳頭,只能感受到躺在掌心的只剩下一半的巧克力。
    他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對面。
    周圍的景象不知何時已經全然變了。
    他站在了一個公寓樓的走廊裏,身後是溫柔的月色和夜風,面前是跑來開門的宮村伊澄。
    視線的盡頭,一對夫婦正在将晚飯捧上餐桌。
    三人的視線齊齊看着門外,看到那個怔愣在原地的身影,揚起如出一轍的微笑。
    “歡迎回家,伊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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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ndaland of mind,朋友推薦給我的日文歌,寫這章的時候一直在循環,大家可以試試聽着這首歌把這章的後半段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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