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ep林渊被噩梦榨干心力。

&ep&ep在某些梦里,娘亲如往常一般坐在暖炉旁教他认字,衣服松松垮垮地裹着只有原本一半大小的身体,她脸上还画有色彩诡异的妆容,若是定睛细看,房间的暖炉里烧的不是碳。而是纸元宝。

&ep&ep在另一些梦里,林渊在各种陌生地点醒来,比如船上、森林里、草原中、大树下,唯一相同的是,那个黑衣男人总会坐某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再让人喂他吃饭。

&ep&ep无论是哪一种梦,林渊都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ep&ep最终,林渊在一张软暖的床上醒来。

&ep&ep他对这些梦境已经有所适应,甚至能熟练地抓起抢来的匕首,护在胸前。

&ep&ep“你醒来了?身体感觉还好吗?”

&ep&ep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从屏风后走出来,在林渊警惕的视线中停下脚步。

&ep&ep男人身穿青色直裾,畏寒般在肩上绑一件厚皮毛披肩,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双眼湿润狭长,皮肤白皙,身形瘦削,一身书卷气,像极一位会被弟子作弄的教书先生。若陈傲阳在此处,定能分辨出此人乃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相貌——他们自小因战乱吃不饱饭,故而单薄得可怜。

&ep&ep但林渊在陈家见惯慈眉顺目却口蜜腹剑之辈,见到此等脸相的人反而心生警惕。他笨拙地拔去匕首皮套,用双手将匕首握在胸前,以刀锋面对来人。

&ep&ep男人再退一步,背靠屏风:“别怕,我断没有伤害你的意图,只是担心你昏迷太久、身子不适,才想靠近查看。你若不愿,我绝不会再往前多走一步。”

&ep&ep正如男人所言,林渊连掀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要稍微使劲,他就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但他还是倔强地挥舞一下匕首。

&ep&ep“强行将你带来的人,如今不在此处,你无需紧张,”男人放缓语调,谆谆善诱,“我知你一时半刻很难接受当下的处境,也是我们行事过于仓促……”

&ep&ep林渊沙哑地开口:“我当下什么处境?这里是哪里?”

&ep&ep这个问题他在梦境中问过无数次,却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回答了:

&ep&ep“这里是圣教总舵,我是圣教右护法蔡曲,而你是圣教教主林培月唯一的亲生子,林渊少主。”

&ep&ep这个梦最为匪夷所思。

&ep&ep他笃定地说:“我姓陈,你们认错人了。”

&ep&ep蔡曲的语气更为轻柔,仿佛担心会惊扰到神经质的雏鸟:“对少主而言,陈家确实有十年养育之恩,然而令慈已经仙去,按令慈生前与圣教的约定,在她逝世后,应转由令尊抚养少爷……”

&ep&ep即使只是梦境,林渊也绝不容许有人诽谤娘亲,说她与魔教妖人有所勾结。

&ep&ep林渊使出浑身力气翻身下床,想让自己的反驳更具说服力,奈何岁数太小,语气远不如对方沉稳有力:“多谢先生以礼相待,但我想先生弄错了。我姓陈名渊,是雪山武林盟陈家抱养的子弟,过继在武林盟主长女膝下,吃陈家茶饭。家母陈氏贤良淑德,足不出户,况且陈家家风严谨,行事光明磊落,想来应当不会与贵教有过多牵涉,怕是一场误会,还请先生替我去信陈家家主,自然会有人接我回去,不需多劳烦先生。”

&ep&ep蔡曲快速地打量林渊一眼。

&ep&ep非常细微的一个动作,蔡曲的面部肌肉控制得极好,若非林渊从小便因在意他人眼光而分外敏感,断不会看出此人心思。

&ep&ep蔡曲因林渊这一番得体的话,而对他感到失望。

&ep&ep林渊背上一寒。

&ep&ep蔡曲的神情及语气还是那般恭敬,但他罔顾林渊原本的警告,往前走出两步,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

&ep&ep蔡曲缓缓道:“陈家将少主教养得很好,即使少主一直饱受陈家冷待,少主仍然心怀感念之情。”

&ep&ep林渊尖声道:“我并没有遭受冷待!”

&ep&ep“那确实是冷待,”蔡曲替自己与林渊各斟满一杯热茶,然后自顾自地开始啜饮。

&ep&ep“三年前,少主年仅七岁,我因担心少主,命人仔细查探汇报少主的现状。随后我得知,少主在陈家穿不暖、吃不饱。即使少主当时冠有陈姓,即使陈家不分男女老幼皆可修炼寒冰掌功法,少主仍被排除在陈家练功场之外,只能到书院学些派不上用场的腐朽书卷。”

&ep&ep蔡曲眯起眼微笑道:“尽管如此,少主还愿意为陈家说话,真是……教养得极好。”

&ep&ep林渊的喉咙又干又渴,却不愿走近八仙桌,去拿属于自己的那一杯茶。

&ep&ep蔡曲对林渊的沉默毫不在意,他一脸真诚,仿佛正在为林渊感到心痛与惋惜:“少主可曾有想过,为何陈家会如此轻视你?”

&ep&ep林渊的双手微微颤抖:“我并非陈家血脉,不得学会陈家功法,也不是奇怪的事。”

&ep&ep“错了,少主对陈家家规不够了解。陈家血脉众多,经年繁衍生息后,除却历代盟主本家,陈家族谱之人与陈家收容冠以家姓的弟子,地位无甚区别。简单地说,少主即使当真是抱养子,只要冠以陈姓,就能出入练功场。毕竟,连陈家收留的奴隶,都能拿到功法入门。”

&ep&ep林渊说:“魔教之人作恶多端,你们说的鬼话我绝不会信!”

&ep&ep蔡曲漫不经心地交错手指:“请问少主,陈家如此对待一个无知幼童,能称得上名门正派的行径吗?还是说,正义的武林盟主之所以对稚童的惨况熟视无睹,是因为这个抱养回来的孩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ep&ep蔡曲看向林渊:“比方说……他是魔教教主与陈家女的私生子。”

&ep&ep身为陈家家主的姐姐,却被众人蔑视的娘亲。

&ep&ep外婆陈顾氏对自己的厌恶。

&ep&ep“野种”。

&ep&ep舅舅用小心翼翼的神情问他:“阿渊,你娘有说过什么吗?”

&ep&ep林渊喃喃自语般道:“不。”

&ep&ep仿佛心中不可碰触的角落被人刺伤。

&ep&ep仿佛勉强撑起的自尊心被人敲碎。

&ep&ep仿佛噩梦中最可怕的怪兽从天而降。

&ep&ep这绝对是噩梦,这一切绝对是噩梦,天下间怎会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ep&ep既然都是噩梦,为什么我还未醒来!

&ep&ep血液化为烈焰,灼烧林渊的神智,他不顾一切地向蔡曲冲去,要将眼前的噩梦一刀捅破——

&ep&ep林渊此时尚未明白,他所以为的噩梦,便是现实。

&ep&ep****

&ep&ep十八岁的林渊坐在围炉前,饮下最后一口冷酒:

&ep&ep“……我因一时冲动,拿匕首刺伤右护法,惹怒先教主,故而在山顶禁闭整整一年,直到我收到舅舅的来信,才明白陈家的决定。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我花了好些时间才能接受。”

&ep&ep陈傲阳醉意全消,他沉声道:“阿渊,是表哥不好,是陈家对不住你。”

&ep&ep林渊笑着摇头:“陈家只对不住我娘亲。小时候我不懂事,只觉得娘亲行事有些奇怪,我后来才知道,娘亲是患了心病。”

&ep&ep怎会不病?

&ep&ep年轻时的陈氏敢爱敢恨,明辨是非,不因林培月的身份与他划清界线,甚至在封闭守旧的陈家,也敢于请求父亲陈耀祖给意中人一个机会。

&ep&ep陈氏不曾踏足江湖,却颇有一番江湖儿女的爽朗豪气。

&ep&ep即使被失控的林培月冒犯,陈氏既不愿嫁给不爱的人,更不愿屈就令自己失望的男人,甚至有勇气对林培月言明:此生不再相见。

&ep&ep陈氏要独自养大自己的孩子,因为她认为孩子是无辜的。

&ep&ep如此坚强的女子,却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ep&ep因陈氏的固执与坚持,林渊顺利呱呱落地,而陈耀祖也急怒攻心,暴毙而亡。

&ep&ep被逼承担家主之位的弟弟陈续性子软弱,母亲陈顾氏对林渊素有成见,下人看菜下碟,再有从中原学回来的《女诫》等书,陈家女眷更是有了心安理得的借口,去欺凌这对与魔教有染的母子。

&ep&ep高洁与从容,是人置身高处时才容易保持的美德。

&ep&ep若摔到地上,挣扎出一身脏污狼藉,还被原本信任的亲人讥笑打压,再怎么坚强的女子,也会逐渐变得畏缩与躲闪。

&ep&ep做出选择时,大家都认为自己给得起那份舍弃的代价。

&ep&ep但生父病逝,生母与亲弟眼中也多了怨怼,即使陈氏内心坚信自己是对的,然而当身边有十个人、乃至一百人都认为你做错了,这份自信又能坚持多久?

&ep&ep陈氏在衰弱中坚持了十年。

&ep&ep林渊举起空杯子,扮出一饮而尽的豪气模样,以掩盖眼中的悲痛。

&ep&ep席间气氛压抑之际,突然有人从走廊大步跑到门前。

&ep&ep陈潇潇拨开守在门口的圆脸侍女:“家主请随我来!马婆与一干婆子,在府中被人杀害了!”

&ep&ep“什么!”陈傲阳闻言,猛地站起身,随后看了林渊一眼。

&ep&ep陈傲阳又说:“表弟,为安全计,请随我一起去查看吧。”

&ep&ep林渊放下酒杯:“好。”

&ep&ep陈傲阳那一眼,七分紧张,二分难以置信……还有一分怀疑。

&ep&ep即使过往有再亲近的关系,陈傲阳对林渊抱有再多歉意,他们二人,始终是武林盟主与圣教教主。

&ep&ep林渊心知自己不一定会履行诺言,而陈傲阳自然同样料到。

&ep&ep林渊也起身,跟随陈傲阳走向故乡错综复杂的局势。

&ep&ep『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