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代明池正坐在外间。

就见安依寒迈着小步子走了出来,见过礼后陪坐一侧。

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安依寒没说话是因为平时话就少,对于不熟悉的陌生人更没甚话可说。

对于说话多了身体就会喘,安依寒已经绝望了。

代明池没说话是因为对面的表妹实在太小了,他没和这么小的女孩子相处过,一时不知如何挑起话头,又被小女孩清澈的眼眸看着,更是有些紧张,便挑眼打量了下四周。

临窗大炕上铺着天青色冰蚕丝的薄褥,最是凉滑柔软,又设着几个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左边设一只梅花式洋漆小几,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草,正面炕上设一张炕桌,上面磊着书籍茶具,书籍被人翻开,一杯装了清水的茶盏中冒着丝丝热气,东梢间是书房,一张梨花木书案,文房四宝具备,磊摞书籍,整齐摆放,四周围着博古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

他是男子,不好再打量女子闺阁,哪怕女子再小也不行。

但就这一眼,心中便震动不已。

难以想象,或者说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

女孩子的闺房一般都偏爱烂漫之色,不乏粉红,胭脂红,或者杏黄鹅黄等暖色,摆设也多是女儿家小巧物件儿,可是表妹的房间实在是简洁,毫无女儿气,反而处处彰显大气古朴,如若不是知道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定会让人觉得这是人的卧居。

缠枝上了盏熟水给代明池,小姐人小体弱不能饮茶,平日只喝熟水。而且她们院子里也没有备茶,因为除了安平氏根本不会有人来,五年来,表少爷是第一个来极星院的客人。

遂有些好奇的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脚边放着的笼子,雪白的小兔子似乎饿了,正嗅来嗅去的寻找食物的模样。

缠枝没说话,默默走到安依寒身边立定,只是忍不住又看了眼小兔子。

女孩子天生就对小动物没有免疫力,尤其这小动物毛绒绒的十分可爱。

代明池见了,不禁微笑起来,觉得自己没买错。再扭头看向安依寒,小女孩瘦瘦弱弱的,皮肤有些苍白,不过一双眼睛极好,清澈见底,望之如身披泉流,偏偏小女孩神情清冷,看着他的眼里没有一点好奇,非常平静,仅微微有些困惑浮现眼中,清淡的表情让代明池觉得身旁坐着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同龄人。

代明池为自己所想失笑,调整了下心态,温声道:“表妹身子可好些了”

她轻声回道:“每天都要喝药,大夫说,保持下去,或可成年。”

他一噎,看着小女孩实话实说无所谓的模样,暗想是哪个大夫如此没有医德竟然和一个小女孩说这些扎心的话,不过孩子小,似乎还不懂生死之事,于是柔声安慰起来,“听说请的是杏林堂的名医赵大夫,他家世代行医,祖上还出过御医,医德和医术都非常了得,想来给你开的药也是极好的,持之以恒下去,总会好的。”说着,又指了指炕桌,“这是你在看的”

安依寒看了眼炕桌上翻开的书,点点头。

“是什么”

“书。”

“嗯,你在看什么书字都识得吗”表妹似乎没入学。

“素问。”女孩儿轻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至于第二个问题很简单,不识字如何看书。

代明池一愣,然后笑了,过去伸手拿过看了眼封皮,果然是素问,不由大感惊奇:“没想到表妹小小年纪却喜欢医术,莫非想做悬壶济世的女医者书中所写你都懂得吗理解吗”

说到这,不得不说一句,安依寒天生一颗玲珑七窍心,肯钻研,且过目不忘,脑子又聪明,就是性子稍稍冷清,却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每一世活的都不错,就是死的凄惨,没个善终的时候。

此番为身体所累,七情六欲对她来说是个奢侈,高兴不能大笑,悲伤不能痛哭,情绪稍有大些的起伏,便会发病,赵大夫作为杏林圣手,医术自不必说,开的药很对症,她看了也觉得好,便没改动,日日都在温补。

她懂医术还得感谢一个人。

有一世她遇到了一个老者,此老者有些医术,却从不看诊,甚至很少下山。

那时她刚刚重生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身上。

少女空有一副好容貌,却穷苦出身,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安居在一个百十来户的小村庄。

他们一家五口,父母日日汲汲营营抠攒洞挪的攒钱供儿子念书,那孩子脑子聪明,是块念书的料,却心眼不好,而她身为赔钱货整日的劳作,小到绣品拿去卖,大到去田里种地,每日被当做牲口使,苦不堪言。家里大小都要张口吃饭,又要交儿子的束脩,手头紧巴的很,后来知道老太太攒了点养老钱,当家男人说自己是她儿子,以后给她养老送终,百年后家产还不都是他的,还不如早早拿出来解了燃眉之急。

老太太厉声喝骂,奈何年纪大了,到底被儿子媳妇抢了钱去,又被儿子夫妇二人赶到下屋去住。

下屋冬冷夏热,不通风,即使白日都黑黢黢的,好人都能住坏了。

那小子身为亲孙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只冷眼看着。

老太太淌着眼泪每日的骂,极其难听,骂儿子儿媳忤逆不孝,骂孙子是个白眼狼,骂孙女白白长了一张脸,屁用都没有,后来媳妇受不了了,开始和老太太对骂,后来里正参与,将夫妻二人一顿臭骂,夫妇二人怀恨在心,整日不是饿着老太太就是给吃剩饭馊食,久而久之,老太太得了疾病去了,夫妻二人为了省钱只用草席裹了丢到山上。

那时,她刚刚重生在这人家,仅仅经历几世,虽结局不好,戾气却并不重,心中尚存温热,便上山去想将老太太埋了,让其入土为安,谁知山路难走,草中蛇虫出没,她一个没注意被蛇咬了,整条腿瞬间就木了,她知道有些蛇咬你一口,毒液会马上融进血里,顷刻毙命。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暗道自己轻易不做好人,没想到做个好人会把自己命做没了,虽然剧痛难忍,却也没有惧怕,只不知下次会重生在谁身上,忽忽悠悠晕了过去,再睁眼就看见了那老者。

居于深山,茅草结庐。

老者救了她,她很感激,听她说了自己为何上山,老者很是感慨了一番,将自己栽种的草药煎成了药给她喝,又陪着她去寻人埋人。

她回家养伤没两日便被骂偷懒耍滑,被赶着干活,后来落了瘸腿的毛病。

而那个所谓的哥哥在科考前要给老师送礼,夫妻二人哪里还有钱拿,整日愁眉不展,还是那小子出了个注意卖女儿。

她一直知道这副身子容貌极美,早间略显呆笨还不显,自从她来了一颦一笑似乎都带了风韵,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水汪汪的杏眼,轻轻蹙眉时最是撩人,说不出的动人,虽然年纪不大,却前凸后翘,发育极好。

穷苦人家里出了这样一张脸,是祸不是福。

她本就想离开,却晚了一步,当天晚上便被绑了送入了员外家。

员外上了年纪,却更加喜色,后宅莺莺燕燕的十分热闹,谁知员外的小儿子不经意见到了她的脸,脸色顿时一变,满面潮红,她只无可奈何的轻轻蹙眉看着那青年,流下了一滴泪,便遮住了脸被送到了屋子。

员外小儿子趁着父亲吃酒偷溜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一脸急切,替员外给她道歉,她只含泪说了句:“圆夜少,缺时多,嫦娥莫是,也有别离,你快走吧,若有来生你娶我可好”青年受不住美人泪,当夜趁着前院热闹,便带她偷偷出了府,想将她安置在一处外宅偷偷将她养起来,她则趁青年不备,用石头砸了他的头,冷冷看了眼,转身朝山上跑去。

老者收留她十余年,她亦做了老者衣钵的传人。

后来给老者送了终,下山第一件事就是药翻了那一家人,看着那家人惊恐悔恨哭泣求饶的慢慢断气,她的毒,无人能验。

她失踪十余年,早已销了户,不过凭借着超凡的医术,一步一步结识了许多达官贵人。

越是富贵越是惜命,王侯将相视她如家人,颇为优待,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想到那个男人,她都记不清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次数了。

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唯独他,还活着。

快了,快了。

她不能急。

那个人太厉害,稍不注意又是粉身碎骨。

不能急。

看着面前清朗的少年,安依寒听见自己说:“表哥,我才五岁。”

代明池不由得笑了,是啊,望着小女孩,她才五岁,可五岁的孩子看这种厚重复杂的医书正常吗

“你何时启蒙,受教于谁,可学了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他问。

无论商户还是平民百姓,女儿家的寥寥无几,识得几个字都了不得的很,都是可着男孩子的。

如今不似前朝,前朝律法规定,商户子弟是不允许科考的,想科考入仕途得先除了商户籍转平民才可,改朝换代后,如今商户子弟也可以科考入仕了。

不过安万章无心念书,每日去学堂念书也不过是为了明事理日后好继承家业,而安琦还处于启蒙阶段。

舅舅也请了先生教导女孩子,就他知道的就有启蒙先生以及琴乐和女红,安家富贵,请的都是有名气的先生和女先生,只是表妹不得宠,又体弱多病,所以从未去过家学。

所以她的字谁教的舅母

识得字就能懂书里的内容若如此那那些学子还上什么学

安依寒没回话,却打了个哈欠,神情露出疲惫之色。

知道她身体弱,见她打了哈欠便也不再多问,温声开口说:“如今我住在玉笙居,如果你有什么地方不懂得的,可以遣人来问我。女孩子是好事,可以明理,使人豁达。”

转而不再谈这个话题,伸手提起笼子,嘴角含笑地道:“表哥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自作主张买了只兔子,温顺的很,平时可以陪你玩儿,你可喜欢”说完,有些期待的看着她。

安依寒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觉得这个人自从进门以来说的都是废话。

而且,她不是很喜欢动物。

却也不会拂了少年的好意,只点点头,娇声娇气地说了声“喜欢”,代明池便笑起来,将笼子递给缠枝,又叮嘱几句,才起身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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