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过去,天气越来越冷了。

夏目漱石坐在书房里,向窗外望去,见到新见雪正在和狮子王对练不是,是后者单方面指导前者。

虽然狮子王是几位刀剑付丧神中最弱的那一个,但要指导她的剑术,绰绰有余。

因为女校放假的关系,新见雪没有急着恢复学籍,每天制订了学习计划,把精力放在了学习灵术和体术之上。

现在的她,姿态更加从容,气质更加沉稳,比刚来的时候更像个巫女的样子。

“主人,小心”狮子王挑过新见雪的木刀,“这个动作很危险”

“抱歉,”新见雪擦了擦下巴上的汗,“但这个动作能在战场上实现的话......”

狮子王打断她的话“如果你在战场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也躲不过接下来的补刀。”

不用多费心思,凉定了。

新见雪......

“那只猫说话虚虚实实的,但至少有句话说对了,不管怎样,不要太着急。”狮子王把鵺递到新见雪眼前,“现在休息一下吧鵺给你玩。”

鵺那张皱巴巴的脸凑到新见雪面前,把毛脑袋往她颈脖子上一搁

“哎呀,”新见雪把鵺摘下来,抱在怀里,“别把自己当毛巾呀,我出了好多汗呢。”

鵺用尾巴缠上新见雪的胳膊,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喵之助还有句话说得不错很多事情知道了也没用,只徒增心理负担。

但新见雪甘受这心理负担。

她认为,这是她的义务。

“咦”狮子王看向房屋的拐角,手搭凉棚,拖长腔调,“那边的小呆瓜们是谁呀”

拐角处立刻缩回了两个小脑袋瓜。又过了一会儿,男孩子们才重又把头探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们。

夏目漱石子女共有七个,活下来的有六个,前四个都是女儿,后两个就是他们,一个叫纯一,一个叫伸六,按旧历分别是九岁和八岁。

顺带一提,在他们眼中,鵺并非妖怪的形貌,而是一只白面黑羽的猫头鹰。

“纯一和伸六啊,”新见雪顺着方向望去,笑了笑,“想看的话,可以过来这边看哦”

夏目纯一只犹豫了一小下,就走出来,夏目伸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这个年纪的小孩看什么都新鲜,自然而然会对充满力量的运动感兴趣。

于是,两个人的练习变成了四个人的“练习”,小孩子笨拙的动作滑稽,惹人发笑。

玩起来之后,孩子们立刻对狮子王和新见雪亲近起来。

“狮子王像外国人,”夏目纯一羡慕地看着狮子王,挥动木刀,“头发颜色好像太阳,也像真的狮子。”他比划着讲起在商业动物园看过的狮子,“不过,动物园的狮子的皮毛不够亮。”

夏目伸六点了点头,跟着重复了最后一句话“不够亮”然后,他也发表意见,“阿雪姐姐就像兔子”

可不是吗,这个配色。

孩子们聊天聊的很开心,不由忘记了控制音量,越说越大声。

接着,就吵到了最惹不得的人。

“吵死了”夏目漱石站在窗边大吼,“一帮蠢货”

孩子们顿时吓得噤若寒蝉,呆呆站在原地,把木刀掉在了地上。

新见雪把木刀捡起来“对不起,夏目先生。”

夏目漱石处在暴怒的边缘,瞪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额头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他的手指握在手杖上,指尖抽动不已。

凡人终其一生也够不到神秘侧的边角,就算偶有交汇,终究还是要回归无聊的日常。

而孩子们现在这样玩闹般的练习,拙劣到令他觉得难堪。

为自己的流俗感到难堪。

他想,他恐怕是嫉恨着这些时间溯行军的。

他们可以跳出时间,做一些他永远意想不到的事情,经历一些光怪陆离的事物。但他却被困在这个时代里,直到穷途末路。

头脑里的想象和现实中的真实发生碰撞,极度的矛盾令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情绪。

也许是羞耻感吧。

他想,他恐怕还嫉恨着其他人这些看起来不觉得羞耻、也尚不必为此感到羞耻的人。

“夏目先生”新见雪歪了歪头,“要一起来玩吗”

她那双漂亮的瞳孔虽然是红色,但在对视的时候,却透着一股奇异的静谧。

因为和神明接近的关系吗

夏目漱石的气势被打断,冷哼一声“不用了”

话音落下,他猛地把窗户合上,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孩子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夏目伸六尤其。他虽然是夏目漱石的小儿子,却偏偏不被父亲喜欢,也是稀奇。

“父亲好吓人,”夏目伸六压低声音,用敬佩地眼光看着新见雪,“我刚才都不敢说话。”

“啊啦,这么怕他”

“父亲会打我,”夏目伸六又羡慕地看了一眼夏目纯一,“急起来连哥哥都打。”

比较起来,还是长子纯一比较受珍视。

夏目纯一对父亲也很畏惧,表情难看地点了点头。

新见雪想了想,干巴巴地安慰道“夏目先生不是故意的。他......他,”她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他生病了。”

神经衰弱摧垮了他的精神,他病得不轻。

父母、兄弟和子女之间是需要缘分的。不巧,夏目漱石和父兄之间毫无缘分,生母早逝,养父养母又把他当成提前投资的养老储备金。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被爱,也不会爱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亲缘关系,也不愿去好好处理。

世界冷漠待他,他便待世界以冷漠。

人间的悲欢他毫无触动,他只觉得吵闹。

“母亲也这么说,”夏目伸六嘟囔着,“反正我讨厌......”他迅速改口,“我才不想挨打。”

没人想要挨打。

夏目漱石其实也不想打人。

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情绪一上头,就忍不住想要发泄,妻子儿女是最好的靶子。

可悲的是,他理智上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对,情感上却又克制不住自己为此感到轻松,于是下一次发病,他还是会打人。

值得痛恨吗

是的。

他无比痛恨他自己。

“世界上真正能够得到解决的问题几乎是不存在的。”新见雪把手指放在书页上,将这句话读了出来。“事情但凡发生过一次,就会不断地持续下去,只不过会变换成各种形式,让自己和别人都弄不清楚罢了。”

这段话出自夏目漱石今年发表的自传体小说道草。

道草的行文细致清淡,故事没有多跌宕起伏,凄凉的情绪却传递出来了,字里行间都是无可奈何。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利己主义者,靠着金钱与约定俗成的人情规则维持着关系,人性极其丑恶。

就算意识到这一点,人们也永远无法摆脱掉这些天性。

“今天吓到了你了吧”夏目镜子找到新见雪,“听说他差一点又要爆发了。”

“哎没有,没事的,”新见雪摆了摆手,“的确是我们吵到了夏目先生......”

“只能拜托你多体谅了,”夏目镜子果然用了同样的理由,“他的精神疾病很严重。”

“我明白。你一定很辛苦吧,镜子夫人。”

“但也乐在其中,”夏目镜子的情绪很放松,“现在比以前已经好多了,那时候,人们天天劝我和他离婚。”

新见雪“哇”了一声。

“他那时候的精神状况真的很糟糕,怀疑这怀疑那的。但我知道,他还爱着我,没有我一定坚持不下去。而且,”夏目镜子单手托腮,“我这一生,见过了这么多男人,还是觉得我丈夫最好。”

......听起来像是母性泛滥加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呢。

可新见雪也没有质疑她的打算,到底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况且,夏目漱石不发病的时候,还是很好相处的,言语也诙谐幽默。更重要的是,他的才华也像烈火一般,肉眼可见。

夏目镜子离开后,新见雪继续把目光放回书页,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夏目漱石本人。

自卑又自恋,冷漠又温情,自私又慷慨。

如此矛盾,如此真实。

他在蔑视他人之前,总率先蔑视自己。他眼中的自己,仿佛道边的野草,不甜也不苦,无毒也不补,几乎毫无价值。

他对自己没有足够的自信,对他人没有足够的信任。所以,他总要在别人拒绝他之前、先拒绝别人,才会放心。

不过是太害怕寂寞了。

与其曾经拥有,不如从未有过

他只愿通过忍受今天的寂寞,来代替忍受比今天更寂寞的、未来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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