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辉抚地,万物苍翠,正是梨花遍野时节。江南一隅二分明月,此间碧波流韵,缓缓东引至海滨。江水两岸是灯明永昼,烟火锦绣,乃富贵不尽,繁华无限。
绿水往南,岔道入湖。此湖东去十里,临近官道,背倚群山,正有一处庄园。庄园不大,却是广夏细旃,熠熠流彩。庄园西边,沿青石板路一直通到后院处,另有一间紫竹宅子。
青石板道本是狭窄,此刻尽被两行人群挤得满满当当。两队人影迅疾而过,约莫二十余人,皆是行色匆匆,目无神情。众人之后,又有熙熙攘攘的散客行人接踵而至,纷纷堵在紫竹苑前,一时间门庭如市。
至此须臾,斜阳渐逝,眼下夜色将至,天际星光乍隐乍现,更显得迷离。黑压压一片人流趁着暗月挂梢之际,尽皆簇拥着散去。此时一团黑云滚滚圈来,竟将院中四处遮掩,几无明亮。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脚步之声缓步踱近,那人花甲年纪,红皱脸膛,一杆红竹烟枪叼在嘴上,吐出团团氲圈。在昏迷月色映照下,更显出一副森严模样。竹苑石阶之上,两名懒散仆役一见老者走近,不由得跳起身来肃然行礼,“刘刘管家。”
刘管家向那两名杂役瞧了一眼,一边轻弹管中烟灰,一边问道:“大少爷呢”
其中一人吱唔道:“大少大少爷,被被夫人派人接接走了。”
刘管家蓦地脸色一变,厉声道:“叫你们好生看着,又偷懒”
那杂役吃了一惊,低下眉头,吓不敢再说。
另一人也是头也不敢抬下,兀自幽幽嘟囔:“这夫人派人来接,我们哪敢去拦”
刘管家瞪了他二人一眼,道:“你们若平日看紧些,不让大少爷胡闹,夫人又岂会派人来”
那二名仆役相互看了一眼,也不敢顶嘴,一语不发顿了半晌。
刘管家想思又问道:“所为何事”
先一名仆役正要答话,忽被边上那人示意打断。
刘管家察色入微,自感事有蹊跷,瞪着眼喝道:“六子,胆肥了你打甚么岔”
唬得那叫六子的杂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刘管家又瞪了一眼,道:“柏顺儿,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柏顺儿不敢隐瞒,忙道:“听听他们说,账房里边短了银两,有人说是大少爷拿的。”
刘管家顿时骂道:“放你娘的屁大少爷哪都不去,哪用得着甚么钱再说,他真要急用钱,不会向夫人说么,犯得着去偷”他向那二人细瞧了一眼,沉思片刻,忽又叱问道:“你们俩个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六子与柏顺儿皆知刘管家精明非凡,心中藏事哪能瞒得住他,如非据实禀报恐怕又是一顿狠训,不禁齐声道:“是这样”
刘管家立时打断,道:“六子闭嘴,柏顺儿说若有半句虚话,打折你一双狗腿”
柏顺儿自不敢有一句不实,忙怯生怯气道:“都是那狗杂种惹出来的事,可不关的事儿。”
刘管家问道:“哪一个狗杂种”柏顺儿继续道:“就是东村王奶奶家的孙儿,王闹,这狗杂种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刘管家也对那王闹略有耳闻,据闻那崽子自幼无父无母,以致疏于管教。年纪不大,人如其名,平日游手好闲,尽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近邻街坊无不对这泼皮另眼相看,王奶奶年事已高,对他无计可施,也就只得随他肆意捣蛋。问道:“那子惹着我们家大少爷了”
柏顺儿道:“这得要从半年前说起,具体大少爷他如何认识的那兔崽子,的们就无从得知了。就那一日,那兔崽子死皮赖脸地跑来要找咱们大少爷比武”
话一到这,刘管家“噫”了一声,奇道:“大少爷文文弱弱,哪来的武功”
栢顺儿又见一事即将败露,狠狠自扇一耳光,暗悔道:“我这张臭嘴,就是管不住”
刘管家只觉此事非同可,似含着更大的玄机,忙道:“你只管说”
栢顺儿吓青着脸解释道:“大少爷先前的功夫是向庄中赵保士学的。”
刘管家气道:“老赵怎么也这么不懂事了,仗着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就敢教大少爷武艺此事若让夫人知道定将他逐出园去你继续说。”
栢顺儿继续述说:“王闹那死兔崽起先是打不过咱家大少爷的,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古怪功夫,后来大少爷斗不过他,就问他是从哪新学来的招式。只那子死活不说,大少爷自然也不肯服输,说只要学了他的招法,定比他厉害多了。那子一肚子馊主意,说你若是想学也可以,正好爷我近日手头紧,哥们先借些银子来花花大少爷道:你这浑球,又去赌钱”
刘管家不耐烦道:“别扯些不相干的,拣重要的事说”
栢顺儿“哦”了一声,又道:“后来大少爷就给了那子几吊铜钱,那子起先倒还实诚,这一手交钱一手授武,偷偷摸摸在咱们后院呆了一些时日。可后来那子胃口越来越大,银子拿去不少,武功却教得不多。大少爷每每与他过招,始终斗他不过,终有一日,大少爷也觉得烦了,就问他:你子到底哪学的武功那子倒也被大少爷缠腻了,一脸坏笑道:若要爷我说出来也可以,这介绍费儿却断不能少的。大少爷问:多少那子道:二十两一分不能少。大少爷有些为难,说道:哪那么多些银子先给你三两,余下的等我找到那人再想办法给你。”
刘管家听到这已然明白大概,遂问道:“后来大少爷找到那人没有”
柏顺儿叹道:“这不刚筹到银子就被夫人发现了么。”
刘管家略显忧色,道:“这偷盗是,德行为大老爷在世时百般交代老奴,要好生教养大少爷,如今可好都是你们这帮狗奴才惯出来的我且问你们,我让你们平日看紧大少爷读书习字,你们都在干些甚么”
柏顺儿二人吓得哪还敢出气,呆呆立着一语不发。
刘管家又问:“屏儿那丫头呢”
六子颤声道:“她她也被夫人传去问话了。”
刘管家心想,若不是你们三个与大少爷串通一气,那叫王闹的杂种怎么会肆无忌惮地跑到我们庄上来愤愤道:“你们俩好生给我站着别动等回来再收拾你们”
说罢,烟枪一挥,大步转身,便往主院中去。行至半路,忽地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由门口窜了进来,忙喝住道:“站住了”
那人茫然回头,一见是刘管家,忙不迭行礼,战战兢兢道:“是是刘管家。”
刘管家本已心中不悦,见那人唐突贼脑的,不禁又生出一腔怒气,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厮役眉目惊慌,双腿战颤,喘着粗气道:“大大事不好”
刘管家红脸膛一绷,眉头紧皱,斥道:“甚么大事不好”
那厮役强压喘劲,道:“死又死人了”
刘管家忙道:“谁死了”
厮役气喘不止,顿了顿才道:“是是大有”“大有”
刘管家不免一惊,缓了缓道:“死在哪里”
那厮役道:“又是那思悔湖中不过现在已经被打捞上来。”
刘管家一听“思悔湖”三个字,陡然俱惊,心中暗思:“又是思悔湖这月已经是第五个了,难道那湖里真有什么古怪”说道:“你先叫人去报官,传仵作过来我去禀报夫人。”
他一路犯疑,心中甚是烦躁,心想,“这些烦杂之事偏一股脑儿凑齐了来。”一径到得主院大堂,只见眼下除了一名年老嬷嬷正收拾残碎,更无他人,奇道:“夫人和大少爷呢”
那嬷嬷道:“夫人她们去望月台了,刘管家有甚么事么”
刘管家赫然一惊,忙问:“去了多久”
嬷嬷道:“夫人他们一走,您就来了。”
刘管家急得一跺足,“唉呀,糟糕”当下发足疾走。
韩家庄后院往东一里,有一湖名曰“思悔湖”,湖心一座桌面大的平台,四面环水,正是那嬷嬷口中的“望月台”。乃由韩觉曾祖父当年建造,曾立祖训,若韩家后人犯了错,须得送上望月台对湖自省,故名“思悔湖”。而此时,大少爷韩觉已跪在那台之上。那少年十四上下年纪,着一身锦缎白绸,峰眉俊秀,此时虽是一脸惊恐,然依旧掩盖不住那几分富贵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