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漫漫其路邈兮。

何骏晨与顾羲之结伴而行,自出城后一路无话,不久便临近山脚。

逢年过节,少年在祭拜完亡父后闲来无事就会坐在酒楼门槛上,看天看树,看彩灯看行人,看着别家的孩子和自己的爹娘其乐融融,自己心里更是羡慕无比。

可惜,没见过自己亲生父母的少年连幻想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何骏晨喜欢过节,喜欢看着人们亲朋一堂,背大捆的茱萸,送免费的花灯,也是为此,别让人们因为这些而少了过节的兴致。

少年心神悠悠,不经意间背越挺越直,头越昂越高。

顾羲之如同慈父一般面带微笑的看着少年,走了一路看了一路。

似乎是感受到了男子的目光,少年回头一望,两人四目相对,少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发现自己走快了就放缓了脚步。

顾羲之忽然开口道:“骏晨,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

何骏晨点头,“先生请问。”

“倘若你面前有一濒死之人,你救是不救”

顾羲之看似是无心之问,但却让何骏晨不由联想到了自己救下林逸峰的事,当下想也没想的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然救。”

顾羲之笑道:“嗯,胜造七级浮屠,听起来确实不错,那假如我说救人性命造不了浮屠你还会救吗”

面对男子的反问,少年也是一怔,随后想到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见义勇为不也是君子所为吗所贵於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

这句话是何骏晨某天去私塾送饭的时候在外面听到的,杰出之士所以被天下人崇尚,是因为他们能替人排除祸患,消释灾难,解决纠纷而不取报酬。如果收取酬劳,那就成了生意人的行为。

顾羲之脸上笑意更浓,眼神离开少年转而落在山上的某一处,“好,记得一字不差,那你可知道君子不救之理”

何骏晨瞪大的眼睛充满了震惊,道:“君君子不救这又是什么新知识”

顾羲之沉吟了一下,牵起了何骏晨的左手,一字字道:“骏晨,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可以用聪明的方法和你说话,像宋辉那样的孩子就不行。”

“啊不解。”少年听得一头雾水。

“简单来说,君子在自身有危险的情况下不救人。如果你要帮助别人,但是不能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也就是自保。”

顾羲之不等何骏晨消化前面这段话的含义,又接着说道:“举个例字,假如有人遇到危险,需要用你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你认为值得吗”

少年不知如何回答,急得小脸通红,但男子却又再度开口,“肯定是不值得的,同样是一条性命,为什么别人的命就一定比你的珍贵以为一命换一命大家就会当你是英雄对方或许都不知道你是谁,时间久了都能将你忘了。当然,如果你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孑然一身,那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那也无可厚非,否则你替别人送掉性命你让你的一家老小如何是好靠被你救的那个人赡养吗那是不现实的,他甚至会选择逃避,因为他不想承担责任。”

男子顿了顿,又道:“刚才是第一种情况,现在咱们换个想法,同样是牺牲你自己,但救的如果不止一人而是百人、千人乃至万人,那效果就是大大的不一样,他们会为你歌功颂德,铭记在心,如果你有家人的话,你的家人也能获益,因为被你救的那些人不希望被世人指摘忘恩负义,所以他们会通过补偿你的亲人的方式来报答你,这就是读书明理所带来的道德约束,用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是“游戏规则”。”

顾羲之说完后,又低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何骏晨一眼。

其实何骏晨听到顾先生说出这番话也并没有过多的震惊,仔细想想,自己当初救林逸峰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许功利心作祟,希望可以攀上林逸峰这个贵公子的高枝,好告别自己现在的温饱状态。

可还是疑惑顾先生说的道理和书上不一样的何骏晨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先生,可书上说”

何骏晨还没说完,顾羲之已用右手轻轻抚着少年的头顶,“骏晨,我不怕告诉你,书中的道理是用来做学问的,并不都适合用来做人,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活物让死物限制住了,哪怕一个人蠹虫千万,食册万千,仍旧是个腐儒。”

“哦,了解,意思就是随机应变,有好处的事就做,没好处的事就不做,什么君子救不救的根本是脱裤子放屁关人鸟事,行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直接开门见山了。”

自己讲了半天却被何骏晨用一句市井粗话就给概括了,顾羲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总之,这个道理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至于像宋辉那样的孩子就不能说,他们死读书不懂变通,告诉了他们将来是要闯祸的,这就是因材施教。”

何骏

晨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已来到山腰,顾羲之站定后没有再跟着何骏晨的意思,而是双目汇神望着山顶的某处。

“好了,我还有事要办,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你拜祭完后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好罢,那先生你自己小心些,现在天黑得快,别着凉了。”

顾羲之微笑颔首。

何骏晨转身离去,男子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形,苦笑道:“我现在又何尝不是在做第一种人”

何骏晨没上过私塾,可是慢慢识字道理也懂得多,很多事情大致上都是心照不宣,周边认识的人虽多,但真正能掏心掏肺的没几个。

这十几年来,别人从没说起自己的身世,自己也并没有想过刨根问底,世事难料,有的时候真相未必会如自己想象的美好。

养父的墓,在小路尽头右边,远远望去,碑如林立。

整个小镇,来此处最多的人,当属何骏晨。

少年将别在腰上的茱萸和吃食放在墓碑前,“爹,这两天店里忙,实在没功夫开小灶,不过孩儿今天带了您生前最爱吃的蟹壳黄烧饼。”

由于长时间无人打理,碑林的墓碑前全都长满了杂草,不知是后代子孙有了出息迁出了小镇,还是有了不为人知的变故,才年年月月,没一个人来给上柱香,瞧上一眼,打扫打扫。

后来这些事就都是少年做了。

每打扫完一块墓碑,少年都会在嘴里念念有词道:老祖宗们勿担心,儿孙后代,承祖上余荫,诗书庙堂,三军商贾,皆有建树,无奈山高水长,往复耗时,不能坟前尽孝,碑前柱香,儿孙们亦是深感疚负,待诸事妥当,必子孙尽到,立祠修碑,长跪谢罪。

接着还不忘多说两句:你们都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我爹是个老实人又是穷苦人家出生,若有冒犯得罪之处,看在我这么多年给你们扫墓的份上,各位可千万网开一面,都睡在一座山上,千万别和他计较。

少年字字句句,真切诚恳。

面前断壁残垣,寂静如渊。

最后,少年双手抱膝坐在墓碑前,将身边最近发生的琐事一桩桩一件件如高山流水般从心里倾诉出来。

小镇里老人闲聊说过,说给阴间人的话,心里想着,对方就听得到,说出来,会给阴差听了去,说不定还会亡人招来祸端,所以少年这些年来,来的次数极多,坐的很久,唯独没张过嘴,没流过泪。

脚下寸地,头顶高天,无声无息,有大悲伤。

北山这座荒山,是个镇里老人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破败地方,山顶上立了一块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立的一块石碑。

碑上有字,非是五国纂体,而且年代久远又遭风雨侵蚀,根本无人认得。

今日,却有一萧瑟身影迎着萧瑟秋风,双手负背,沿着山路缓缓登顶。

男子走近石碑,碑上文字突然流光攒动,跃然于碑上。

三步,两步,一步,男子最终径直穿入石碑,如滴水入汪洋般消失无踪

踏入隔世的第一步,山河倒转,天地倾覆。

石碑的另一边,是另一个世界。

男子眼前,是一片无垠的血色世界,残肢断骸,流血漂杵,断手残足如山高,无头身躯入云霄,发似茂林,眼比高楼,巨大无比,数之不尽,血流如注,汇为江湖,男子抬头不见天穹,虚空之上,是一片悬空血海,巨浪滔天,更有瓢泼血雨,如天瀑倒挂,自地上江湖起,于头顶血海落,逆流而上。

男子站定,双手拢袖,学那少年,茱萸别在腰间。缓缓开口:“故人相见,非要整这么大场面吓我”

此方天地,无人应声,只是瞬间,血雨骤停,化为数以万计的刀枪剑戟,神兵利器,如海涌浪,冲向男子,声势浩大。

“都这么多年了,每次来看你你的怨气都这么大。既然如此,那便不论交情,只谈生意,如何”男子说话间,右手前伸,天地静止,刀剑悬于一尺外。

男子迈开步子徐徐前进,如剑分大海一般,漫天神兵让出一条通道,男子停在血海中央,粲然一笑,抬手间有石桌现于身旁,一酒壶,两石凳,三酒杯。

男子大方落座,拿起酒壶将三个酒杯斟满,“山高路远,两位不现身喝一杯吗”

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依旧无人响应。

男子无奈,拿起桌上其中一个酒杯仰头饮尽。

再低头,有一男子对面而坐,长袍如雪,眼神如冰。

白袍男子冷冷道:“顾羲之,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顾羲之笑道:“呵,师兄说的哪里话,师兄镇守此方天地劳苦功高,师弟我无时无刻不在念你的好啊。”

白袍男子眼神不再清冷如冰而是炽烈如火,欲将眼前人焚烧殆尽,“哼你少来这套,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

你,我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顾羲之皱了皱眉,似笑非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不是你监守自盗窃取福地气运,师尊又怎会派我来镇杀你,你如今魂魄尚存还多亏我向师尊求情,否则单凭你兵家细作的身份就足够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白袍男子本处在怒火爆发的边缘,却忽然转为冷笑,“哼哼,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赵汗青那个老家伙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同意你这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如果换做平常你已经和我一样变成阴魂了,看来那老家伙果然是被逼的狗急跳墙了。”

顾羲之神色微变,瞪着白袍男子一字字道:“我如果是你,我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你不要忘了,你已经是兵家的弃子,我们想怎么处置你都可以,放聪明点,师兄。”

最后的“师兄”两个字,顾羲之故意加重了口音。

“弃子嗯,这个词用得好,赵汗青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精呐,树让你来种,果子他来摘,万一事情败露直接撇得干干净净,到时你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白袍男子出言不逊,顾羲之一笑置之,重新将手中的酒杯满上,“我的下场会怎样我不知道,不过还不至于比你更惨。”

说完,顾羲之又笑饮一杯。

白袍男子不动声色,只是悬停在顾羲之身边的数十件兵刃突然朝其收拢,剑尖刀锋离体三分。

“如果你们师兄弟见面除了斗嘴就无事可干的话,那以后还是不用见面了,我也好落个清静”

一道雄浑嗓音夹杂无匹威势从九天之上传来,尸山血海消弭无踪,数万兵刃瞬间湮灭,随之天光大放,云霞焕彩,云海之中有一条纤长虚影盘曲回旋,气势非凡。

顾羲之与白袍男子心神一震。

顾羲之脸上绽放出非凡神采,“哦原来灵尊醒着呢,我还当你睡了。”

“刚醒。”

两字落下,天地无声。

顾羲之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咳嗽了一声,道:“来谈谈那孩子吧。”

“那孩子前两天来扫墓没扫成,救了一个流落此地的少年,有点小麻烦,我帮了他一把。”天空中的那个声音说道。

顾羲之道;“灵尊觉得那孩子如何”

“你指的是哪一个”那个声音反问道。

顾羲之捋须笑道;“哈哈哈,那就请灵尊都说说吧。”

“姓何的那个小子,为人有点轻浮,谈不上有多好,但至少和坏字沾不上边,如果真的要扶持他坐上,恐怕殊为不易。”那个声音顿了顿又接着道:“至于另一个孩子,我虽不知其来历,但我能够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让我倍感熟悉的气息,此子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成就可能更在姓何的那小子之上,不若”

顾羲之眼露坚定,斩钉截铁,“此乃天意,非是你我之力能可更替,况且我有预感,那名少年将来可能会成为骏晨身边不可或缺的助力,静观其变吧。”

一旁的白袍男子终于开口了,“哼就凭天意两个字就要我在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屁孩儿身上赌上身家性命你最好不要忘了,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态,天,本身就是个变数”

顾羲之脸色大变,立即沉声反驳道:“那我也告诉你,所谓的变数,本身也是定数的一种,正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变,所以对其本身而言它是不变的,而我们赌的也正是这个恒定的变数。”

天空中的声音插话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对他进行几个小小的考验,这不也是变数中的定数”

顾羲之嘴角含笑,道:“灵尊所言极是。”

“嗯考验该如何进行标准又是什么”白袍男子问道。

顾羲之放下酒杯,起身于石桌之前踱步,道:“很简单,无外乎德智体三方面,公平起见,我们三人针对一面各出一题,考验的内容不可超出凡人的能力范围,二位意下如何”

“善。”

两人异心同声。

日头渐斜,少年起身:爹,你也回吧,这一次相见,不知你要翻过多少座山,趟过多少条河,一定很远,很辛苦。

要是想吃什么,记得梦里告诉我,食材我都备着,跑一趟北山,不远。

爹,我十八岁了,我离着见你,又近了近了七年呢,你别着急,回吧,山上风大

碑前人越退越远,眼中碑越走越小。

少年心间暖日清风,足下山高水阔,恍惚间回想起儿时听到的吟游诗人所吟歌谣,当下朗朗上口:

人生七十古来稀,

有幸才能吃百二。

洪福齐天数甲子,

与仙同寿千万年。

活长活短争什么

牛头马面何曾迟。

善恶到尾秤重时,

轮回殿前谁能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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