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不满,百官政务繁忙,日理万机,一馈十起,朝堂上下众,废寝忘食,其个中辛劳无闲暇为外人道也。
饶是这般,尚有疏略之处,例如,南疆夷族屡遭天灾,数封急奏,恳请朝廷赈灾的折子,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过去,三月后,南疆反。
镇南巡抚司的急奏摆到内阁案前,西宁海水侵陆,城垂沦者半,海水溢,西南出,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矣。
东山地动,祁泰山鸣,数日不绝,人心惶惶,正逢蒲月,东山乃平原腹地,栗米之大省,人口众多,遭此天此,最严重的孟城,尸横残墟,城内城外,不闻人声,或满门满巷满城皆亡,或山野之村举族皆亡,天翻地动,旧山不知踪,村舍不见迹。
东山诸省的奏报传回京城时,朝野震动,京城人等,或有东山亲族者,或有故交亲朋在东山之地,皆涕泪悲泣,惶惑不安,夜不能寐。
宁首辅连夜入宫,他到时,朝中官员已来了大半,官员也是人,无论大小官员,谁没有一两个门亲故旧,况东山自古便是水文之乡,既无旱涝之忧,亦少天灾人祸,似乎上天分外眷念这处上古源地,此等大灾,无论在哪一朝,都是毁灭性的重击,这个时候官员们哪还有心思勾心斗角,琢磨自个的小心思,重中之重,是稳固江山,保住皇权。
历来天灾朝廷自有一套章程,各部连夜分派内务,且国库丰盈,赈灾所需花费,倒也算得上充足。
至于西宁沿海,历来海水倒灌,非人力所能枉,除了立时催促军民避入内陆,其它的,便是有心,亦无可奈何。
东山西海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南疆战火频起,不过数日,已攻下川湖之地,大楚一时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四面楚歌,天下人心惶惶,新君得位不正,帝王失德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川湖巡抚连上数十封兵败之折,与此同时,蛮夷蠢蠢欲动,兵部及内阁商议过后,议定由秦城漠北军兵分两路,一半防御蛮夷,一半会师川湖两军迎战南疆。
奏折交由御前,送回内阁时,只有一个简单的准字。
夜间,秋风乍起,吹来丝丝凉意,寂静的宁府,烛火明亮,不知何处传来更鸣,咚锵之声在静谧的夜晚,分外响亮,幽重庭院,也未能阻止它入耳。
宁老夫人由丫鬟们搀着,小厮正在廊檐下倚着庭柱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一个激灵,见是老夫人,忙上前问安。
宁老夫人笑问:“老太爷还在忙着?”
小厮陪笑道:“已经催过两回了,太爷说看完紧要的事务便歇息。”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书房门,自有手脚伶俐的仆妇打帘子。
宁首辅抬头见是老妻,摞下手中奏章,走至小厅来,一国首辅的书房非同等闲,仆妇们自是不能进的,只有两个贴身大丫鬟,一位扶着老夫人,一位手中拎着食盒,也只服侍着宁老夫人落座,便退了出去。
宁老夫人落座笑道:“人老了,睡得浅,听说书房亮着灯,过来看看,国事是忙不完的,你也不是年轻人了,再如何忙碌,也该注意保养才对,我命人做了盅养身汤,里头搁了滇南姑太太家才送来的何首乌,说是足有数百年了,我瞧了,果然不凡,又请太医来府验过,不可多食,怕虚不受补,每次熬作汤时,只用指甲盖大小便足矣。”
宁首辅笑了笑,端起那盅汤,拂了拂杯盖,书房内的氛围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冷凝。
汤要入腹之时,外间有人高声道:“首辅大人,陛下传诏。”
宁首辅放下盅碗,不待理衣冠正要出门,宁老夫人在旁劝道:“夫君,天深露寒,便是进宫,用了汤也不迟。”
长随捧来朝服,宁首辅回道:“无碍的,夜寒了,你早些歇息,人老了,脾胃弱,大半夜的入宫,想必有要事,喝了汤反撑不住。”
宁首辅的面色一如往常,临走之时还不忘叮嘱下人小心伺候,说完话,才随着宫内来人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宁首辅方察觉身上冷意涔涔,全身虚浮无力,他看向对面的中年人,五官平平的中年人,肤白无须,嘴唇动了动,无声的问:“什么时候发现有问题的?”
中年人眉心紧蹙,摇了摇头说:“大人,不是我们发现的,是宫内传信,今日若有不同寻常之事,便立刻诏您入宫。”
“陛下?”宁首辅失声,中年人微微点头。
宁首辅闭上了眼睛,真是好险,险中又险,他没想到老妻竟会,追查了数十年之久的余孽竟然潜伏于他身边数十年之久,若不是陛下高明,他这条老命怕是此刻已经没了。
宁首辅的脸色十分难看,难堪,悔恨,痛心,难过,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他也不知道自个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等等,宁首辅神色一凛,如果他的老妻也参与其中,那这朝堂之上还有多少人是干净的?这股势力隐匿于暗处,潜伏多年,究竟想干什么?
宁首辅在清宁宫见到了楚元昭,宫内还有一位陌生的少年,看容貌与韩将军有几分相像,见宁首辅入内,少年执了个后辈礼。
宁首辅未曾开口,老泪纵横,楚元昭淡声道:“自打我登基,您哭了至少七八回了,别哭了。”
宁首辅............哭得的心思都没了,什么愁绪,悲愤,伤心,统统化为乌有,被君主当面嫌弃,心累,什么也不想说了。
楚元昭看了眼少年,少年扶宁首辅起身,笑眯眯劝道:“首辅大人,您要好生保重身体,陛下离不开您哪!”
宁首辅..........我治家无方,哀莫大于心死,正准备辞官回乡,留个清名,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
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一刻钟后,殿外传来轻微声响,明黄华账执起,一位精神矍烁,身板硬朗的老人,慢悠悠的入内。
宁首辅神情微讶,起身相迎,动作之敏捷,看得殿内宫人目瞪口呆。
宁首辅迎到老人跟前,欠身道:“阮世叔,您怎么来了”
阮老头掀起松驰的眼皮,讥讽道:“这是陛下书房,你说我怎么来了你也当了十来年的首辅了,这脑子倒是越活越钝了。”
宁首辅扬起老脸,讪讪赔了个笑,话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就是有点晚了。
阮诚颤颤巍巍的欲行大礼,楚元昭啧了声,免了礼,随意一指,少年颇有眼力见的请人上座。
先时不知身份,听到姓阮,韩致才明白是与自家祖上渊源极深的旧部,自恃小辈身份,姿态放得很低,打算恭维一番,但阮老大人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貌似并不太想在御前寒暄,韩致也就知情识趣的一言不发。
落座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令人坐立不安的安静。
韩致年少,稍稍有些沉不住气,一刻钟后,忍不住左顾右盼,偷偷打量,嫡亲表叔,当朝天子在看闲书,看书皮就是神鬼志异的话本,一个道人脚踩祥云。
话本名字是什么,韩致瞪大眼去看,那书却朦朦胧胧,仿佛隔着一团烟雾,想凑近点,又不敢。
再扭头看两位老大人,一位捧着茶,悠然自得,仿佛杯中茶是无上珍宝,摩挲,回味,品茗,另一位垂着头,似乎要把地毯看出朵花来。
韩致...........好叭,你们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好了。
丑时过半,韩致打了个哈欠,再看殿内三位,亲表舅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手中的书页也不知有没有动过,不知道是真看还是假看,另两位,照旧,喝茶的仍然在喝茶,看地的还是在看地。
外面忽传来地动山摇的打斗声,这声音仿佛凭空出现的,就在耳边一样,韩致吓得一哆嗦,蹭地从椅上蹦起来。
旋即屋外狂风大作,有鬼哭狼嚎之声,凄凄不绝,有朔气金戈,刀剑挥铁,击鼓角号之声,大红的云纹烛焟,烛芯燃出的火光,照亮了庭窗,风过,影落,窗外似有人打斗,战半激烈,招招杀机,仿佛下一刻就要攻进门来。
韩致吓得小脸毫无血色,宛若白纸,却强撑着挺起胸膛,挡在御书案前,腿脚软得颤颤巍巍,额间冷汗涔涔,右手胡乱拂了一把,惊恐不安的拔出剑,一副为帝王英勇献身的赤诚之态。
楚元昭不耐烦的揪开他,丢到一旁,韩致懵逼,茫然,我是谁,我在哪?
外间战斗声戛然而止,有女子轻笑,娓娓动听,声如银铃,宛转悠扬。
“陛下好生淡然,不愧是元后嫡子,天定之君。”
楚元昭微微皱眉,漆黑的眸中划过一抹嫌弃,冷笑道:“人都来了,大费周章,谋划数十载,就不必使这种丢人现眼的小道了。”
“呵,何为小道,何为大道,冠冕堂皇的君子论吗?”
楚元昭不言,女子又道:“陛下是轻视妇孺?亦或是无言以对呢?满口惶惶正义,冷绝如斯,天子之尊,生父之名,尚不能令陛下俯首,你如今坐在天子宝座上,九泉之下的韩皇后总算能瞑目了。”
女子说话时,屋内的寒气愈来愈重,寒入骨髓的寒意,似乎无处不在,随着女子的话语,肆无忌惮的侵袭、扩张。
韩致动了动已然冻得麻木的手指,张了张嘴,哈气成冰,丝丝白雾,韩致狠狠掐了自个一把,真的很疼,看来不是梦。
楚元昭曲指点了点桌面,摞下手中的书,轻声道:“藏头露尾的又何必,太后娘娘,您不出来见见生父吗?当年阮公欲与韩家联姻,方致使阮老夫人郁郁而终,您怨恨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以进宫,与阮家划清界线,阮公今日有机会死在您手中,您高兴吗?”
许久,女子低低一叹,房门大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白影闪过,定眼看时,阮太后已安坐于铺设华丽的凤椅之上,与往日雍容华贵的太后常服不同,阮太后今日着装甚为素净,月白长袍,不施脂粉,长发高高束起,典雅白玉冠,衬得肤色莹白如玉,乍看上去,恍若青年才俊,风度翩翩。
楚元昭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阮太后面容温和,眉目含笑,她笑着开口问阮老太爷:“父亲,时至今日,你可曾有过悔意?”
阮老太爷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即便现下知晓他追查了数十年的幕后黑手是亲生女儿,他老人家的脸上,也没有什么震惊,诧异,痛心的神情,或许有,只是不露于人前。
他老人家的稳若泰山,和身旁的宁首辅形成了鲜明对比,宁首辅的脸上,活像开了染坊,青一块,白一块,张大了嘴,半晌没缓过神来。
阮老太爷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贯彻到底,摇了摇头,慢悠悠的开口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悔之有。”
似乎觉得还不够狠,又捅了一刀,继续说:“不要说你谋划成空,便是你此刻赢了,皇袍加身,执掌大楚,我也不会改口,靖安候待我恩重如山,我仰慕他,方期望为结为两姓之好。”
阮太后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轻声一叹,自言自语道:“我早该明白的,我改变不了父亲的想法。”
“阮家予你荣华,锦衣玉食,金奴银婢的把你养大,我不曾亏待你,二不曾卖女求荣,何愧之有?”
阮父的态度一如当年的理所应当,至始至终他都不曾有过悔恨,畏惧,或颓然,就像当年阮母郁郁而终时。
阮太后眸中流光闪烁,但那颗泪,并未落下,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数十年的分离,再见,阮太后忽然记起,年幼时,也曾慈父严母,亲人和睦,其乐融融,靖安候战死沙场的丧报,改变了一切,父亲再不见欢颜,他的眉心总是紧紧皱着,先是悲愤,后是死水般的平静,就像他的顽固秉性一般的死板,皱紧的眉心,仿佛再未舒展过,家中的氛围压抑而沉重。
再往后,阮太后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忤逆韩家婚约时,父亲的冷漠,母亲的闯过,兄长手足的殷殷相劝。
那时的她,为什么要忤逆婚约呢?风起于青萍之未,浪成于微澜之间,那时的她年少轻狂,孤芳自傲,因父亲的颓败阴郁,渐成积怨,再加上有那桩旧事,所以宁死不肯同意婚约,父亲的一意孤行,犹如火上浇油,让她的怨与忿累成了恨。
是呀,当年的她,是怨恨自已父亲,哪怕明白恨的无来由,恨的可笑,却还是恨的。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她的忤逆会令母亲郁郁而终,这是她一生的症结所在,难以释怀。
那时的她,怨恨父亲,怨恨阮家,怨恨靖安候府,乃至怨恨大楚皇室,但更多的是,是怨恨自身无能,不能掌控自已的命运,任人摆布。
毕竟做了二十年的首辅,宁首辅整理好了自已的表情,瞧了眼面无表情的阮老爷子,叹了声,试探的开口道:“沅世姐,阮世叔也是为家族考虑,况韩世兄亦是人中龙凤,生得眉目俊秀,能文擅武,只韩世兄不在京中,于京城名声不显,与沅世姐结亲,并不算辱没了世姐,世姐为何不愿意呢?纵是不愿,与阮世叔直言便是。”
阮老爷子抬手打断了他,沉声道:“当年结亲时,我说过,是阮家与韩家结亲,朝中诸皇子日渐长成,龙子夺嫡愈发激烈,蛮夷卷土重来,屡屡犯我大楚边关,韩家镇守北关,举足轻重,为免韩家搅入夺嫡风波,故才会定韩阮两家的亲事,我当年有没有说过,若你不为阮家女,亲事便与你无关。”
阮老爷子唇畔泛起一抹讥讽的笑,冷冷的说:“是你不舍阮家荣光,不肯自请除族,满心愤慨,无能又委屈,懦弱又凉薄,你将你母亲的死怨责于我,莫非天下就你一个清白人?”
“既不肯正视自已的过错,又兼自私自利,你要我包容你,体谅你,宽待你,善待你的母亲,宠爱你,为你遮风挡雨,许你自由自在,顺心遂意,子宁,你是我的女儿,我抚养你长大成人,是我的义务,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你享了阮家的庇佑,却不肯付出回报,你扪心自问,这公平吗?”
“的确是不公平,但当年的我,心智懵懂,察觉不到自已的轻慢,但父亲,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被亲生父亲直言不讳的叱责,此等冷言冷语,讥讽之态,若是当年的阮太后,胸中会泛起滔天怒火,半分不让的怼回去,大闹一场,让阮府上下不得安宁。
但现在的阮太后只感到些许疲惫,与麻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那些愤慨,委屈,不甘,仿佛是上辈子的旧事了。
“我当然有错,作为你的父亲,我不曾把你教好,是我的过错,这些年来,我偶尔会反省自身,更多的是遗憾,若我将自已的女儿教好,或有另外一个女儿,也许阿衍会有血脉留存,我不应该对你抱有期望,也不该自视甚高,因为私心,误了阿衍。”
“至于你的母亲,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之处,子宁,你是我的女儿,你母亲是我的发妻,世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是人便会有自已的想法,与私心,我与你母亲成婚时,便提及婚后,我自认坦荡,不会有意欺瞒未来的妻子,我与你母亲成婚后的日子,并不符合你母亲的欺许,所以她失望,伤心,难过,她和我成婚一是因为时局所迫,二是因为她喜欢你的皮囊与表象,你母亲性情天真,她以为我和她成婚后,会伉俪情深,恩爱有加,但我令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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