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谨走后,容娘也带着药和吃食,出门往黎家去。

这些天里,黎群光的处境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仍旧躺在柴火棚子里的木板上,黎娘子仍旧每日辱骂诅咒,但从来得不到回应,黎群光视她如无物,凭她如何聒噪,只当是犬吠蝉鸣一般,跟个畜生计较什么呢。

黎二郎还算有几分良心,又或者他只是怕黎大郎死在家里,出门去被人戳脊梁骨,毕竟,看起来他是黎家唯一要脸的人了,在外还有个忠厚老实的名声在,容娘托张娘子家送的药,他每日趁黎娘子出去串门子时熬了给黎群光喝。

但黎群光始终行动不便,没有清洁卫生的起居环境,又吃不上正经饭,整日里虚弱无力的很,这些天越发热起来,有那怕热的人坐在屋中都要流汗了,黎群光反应更甚,他15岁就出征北地,这么多年来已然习惯了西州那边的气候,虽也有炎热季节,但一年里多数时候是干燥凛冽的,南方夏日绵长,又湿热郁闷,他每日里衣衫从未干/爽过。

因此,容娘这几次都带着湿帕子去,给他擦擦脖颈后背的汗渍,但即使这样,黎群光背上还是生疮了,腰间也是一大片的皮肤红肿溃烂。

容娘想带些艾草药膏去给他涂,但因着黎群光锁骨和腿上的断骨,他根本不能翻身,擦了药膏每日还在躺在那儿捂着,于事无补。

“顾谨已经离开了,明日我去村长家知会一声,只说我堂兄伤势好些,挂念家室,匆匆就走了,应是无碍”,她边小声说话边把带来的东西往外拿。

“亲眷往来,本就无需告知本地村长,只是因为他受伤牵扯到所谓山匪祸患才被注意而已,时至今日县衙也没搜寻到什么踪迹,也再无其他受害者,案情应已归档,不再追究了,你做平常对待就好,也不必刻意去告知村长,若有相熟娘子去你家做客,略提一提就是”

“我没想到这些呢,你说的很是,就按你说的来”

容娘从竹筒里倒出温水打湿棉布,把黎群光上身抬了抬,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伸手给他擦背,动作温柔。

“我摸着肿起来的地方更多了,你觉得痒吗?成日里躺在硬木板上,外面太阳一晒又全身流汗,你每日翻不了身,只会越来越严重”

“能治伤医腿已是很好,其余我都能忍受”

黎群光并不太在意身上的其他伤痛,不论是身体上的痛楚还是炎热的折磨,对他来说其实都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在容娘翻墙进黎家之前,他一度了无生机,令人绝望的很大原因在于断腿,他以为他的腿废了,那还不如死在雍王走狗的截杀之下。

只要他的腿能治好,只要还能跨马提枪,只要还能驰骋北地沙场,他就无所畏惧。

“总想着忍,真是,这世间还有比自个儿的身体更值得珍重的东西吗”

容娘重活一次,这一世向来珍视自己,十分惜命,在缺医少药又没有各类疫苗的朝代,她轻易不让自己受伤生病,实在是感受过了死亡的痛苦,才更珍惜活着的机会,争取能够活的更好,更随心意,这样才算够本。

她叹了口气,又慢慢扶黎群光躺下,试探着问,“我没与黎家人相交过,但听说黎二郎还算是个老实的,你如今这情况,不好好将养实在不行,要不然,你跟他谈谈,再要不求求你爹,说点儿软话,总好过跟黎娘子僵持着,白白消耗自己”

“你不明白,即算是死,我也绝不求黎家人”,黎群光一边嘴角扬了扬,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其实他很明白,就算是放下所有尊严去哭诉,去哀求,这个家里也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动容,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辱于他,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姓黎的一家人,已经烂到极致无可救药了。

黎群光抬头跟容娘说话,恍然瞧见她眼眸下浅淡的青黑,这才发觉,容娘这些时日,实在是辛苦。

谁家女娘愿意这样呢,日日深夜出行,委屈自己去照顾一个瘫在床上的臭男人,黎群光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这幅尊荣,他很多天没能好好洗漱,营养不足双颊凹陷,髭须野蛮生长,受病痛折磨气色沉郁,落魄不堪。

就像是草原上的羊奴吧,他想,他见过敕勒人的奴隶,生活在羊圈里,仿佛一生没有洗过一次澡,蓬头垢面,臭不可闻,他觉得自己此刻大概就是那样的,他有些想笑。

黎群光当然有光芒万丈的时候,他是平远王麾下第一先锋,是敕勒人眼中收割性命的魔鬼,是西州女娘最憧憬的情郎,可容娘从没见过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样子,他出现在她眼前时,就是这样一副比乞丐还要肮脏不堪的样子,黎群光突然就有点羞赧。

“容娘,你不必过多顾虑我,如今我已无性命之忧,还是多赖你的照顾,每天这样深夜来去着实是劳累了你,你往后别来了,我自己会好的”,黎群光一时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像是在赌气。

“我不是觉得负累大,真的,我也不觉得累,你多担心一下自己吧”,容娘听他说的这话,有些心累,暗自撇嘴,又怕黎群光误会以为她是因为不想继续来照顾他,才要他去恳求黎家人,“对不起,我没经历过你从前在黎家的事,实在不该轻易劝你求他们,是我想当然了”

她的确是说错话了,她设想里再怎么无情,父子关系总是不变的,也许黎双陆还能有一点恻隐之心在,但她忘记了人是无法真正设身处地的去体会别人的境遇的,说到底,冷暖需自知。

“不用跟我道歉,容娘,我不是这个意思”,黎群光突然笑了,深黑色眼眸里倒映着月光,格外明亮,他说,“只是你看起来太累了,我担心你休息不好”

“我家田地都托付亲近人家了,因此白日里还真没什么活儿做,都是在家睡觉,放心吧,救人救到底,我要对你负责的”

容娘伏下身子去解黎群光左肩的夹板,要给断骨处换上敷料再把夹板绑回去,得费些时间,她每日出来都把头发绑成辫子盘在脑后,但今日要送顾谨,匆忙了些,头发绑的松散,有一缕长长发丝垂下来直直掉到黎群光脸上。

黎群光右手动了动,抬到一半又放下去了,有一瞬间,他很想碰一碰容娘垂落的发丝,但没有立场,只是徒增尴尬而已。

容娘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脸上,他能闻见一点馨香,鼻尖痒痒的,心里似乎也是痒痒的。

处理好左肩的断骨,容娘又去拆他腿上的板子,突然院子里东厢房门响动了,她立时蹲到柴火堆后头去,压低呼吸,侧耳去听那动静,黎群光也闭目屏息,凝神去听那动静。

原来是黎双陆眯缝着眼从屋子里出来,头还歪着,半梦半醒似的,一只手搔了搔□□,嘴里骂了两句,黎娘子白天把屋里的尿壶拎出去冲了,晒在墙根儿没拿回房里去,黎双陆是个老酒鬼,夜里必要起身的,今日不巧让容娘撞上了。

一时没敢动弹,只听着黎双陆那边的哗哗水声,容娘稍微有点尴尬。

等黎双陆跌跌撞撞回到房里去,似乎缠上了黎娘子,黎娘子睡梦中骂了他几句,小院重归平静,容娘这时才敢出来,加快手脚敷药上板子,断骨处的药是三日一换,每每换好药还得使大力把夹板绑稳当,势必是要疼上一疼的,但黎群光就像没有痛觉神经的样子,表情都不变一下。

“好了,我回去了,明晚再来,你好好休息,白日里就不要理会黎家人”

“回去路上小心,慢些”

容娘走后,黎群光往她离去的方向张望了很久,之后又闭目沉思良久,抬手捏紧了拳头,筋骨毕现,属于他身体的强悍力量正在慢慢回归,只有能够掌控自己的力量才会让他觉得安全且安心。

被人救回上河时面对家人折辱的孱弱无力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还有些隐秘的心思,这样半死不活肮脏污垢的状态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表露出的。

他从戎十年了,曾以为自己会在北地的疾风和烈酒中了此余生,死后最好能与最钟爱的千里马合葬,无需子嗣继承,无需香火绵续,孤魂野鬼归于天地间。

但在那个活过命来的月夜里,他人生第一次觉得,可以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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