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向龙被拘后,柳依陷入无奈与不安中,可她真得无法有什么办法去施救心爱的人,在这样的情绪中,高考的发挥可想而知,她只考上了南方某省的一所大专。也就是高考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她例假本就不是很规律,加之前段时间心烦意乱,忽视了此事,但现在似乎才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头。尽管她对母亲也有情绪,但目前她唯一能获得生理知识的来源就只剩母亲了,赵梅听到女儿的求教后,不安地问她最近有没有呕吐的迹象,她回忆说,自六月初已经将近一个月持续呕吐了,只不过刘向龙事发后,她一直怄气住在学校,母亲并不知情。作为一个过来人,母亲明白亲爱的女儿终究是自食了恶果,连忙带她去最近城市的一座医院做了检查,边城市医院的头头脑脑谁不认识她丈夫,她不敢暴露出这种丑闻。检查结果不出意料,女儿的肚子里有了自己的外孙,当她把这消息告诉丈夫时,柳鹤亭的脸阴沉下来,憋到最后只吐出了两个字“冤孽”,他强令柳依必须尽早打掉这个孩子。父亲强硬的态度,反而激起了原本柔顺女儿的激烈反抗,她本就对父亲疑似构陷刘向龙的做法尚未释怀,现在父亲的这种强硬更加令她反感。理智上,她能理解父亲的初衷,毕竟一个高中生怀孕,无疑是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更何况对她这种在当地有头有脸的家庭而言,不蒂为一桩丑闻,而且,自己确实也没做好当一名母亲的心理准备。可是很遗憾,在人类需要理智时,它却常常爱出小差,很多时候情绪更能当我们头脑的主人,当时的柳依就是如此,对父亲的不满左右了她的大脑,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此刻成了刘向龙留下的最贵重的礼物,更是惩罚霸道父亲最有力的武器,谁也无法阻止已经冲昏头脑的柳依做出生下孩子的决定。
柳鹤亭历经沉浮能爬到区长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高明的手腕,更有果决的做事风格,可官场中通行的规则,在亲情中都是那样的无力和无效。父女对峙了将近两个月,高考录取通知书早已下来,开学的日子即将到来,看着已经有些显怀的女儿,柳鹤亭不得不低下了一贯强硬的头颅,为了女儿,为了柳家的体面,安排了一条折中的道路。当然,他没向直接柳依低头,而是让妻子赵梅出面,把自己设计的解决方案抛给了柳依,当然,赵梅只能给女儿说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这样父女彼此都有了台阶可下,柳依在一番思考后同意了。
柳依正常去报道了,幸好九月天气尚热,她可以成天穿着略显肥大的连衣裙。开学不到一个月,同学们彼此间刚开始热络,柳依就听从母亲的安排,申请病休一年,在同学们的遗憾中,她悄悄搬出了学校,住到了当地的一间出租房中。孤身一人在异乡,又不能去正常上大学,加之有孕在身,柳依在这座城市中是没有任何社交而言的,日常生活简单异常,自学一下大学课程,看看文学书籍,练习一下绘画,对国画的爱好是初中以来养成的习惯,此事成了她打发孤独的最好方式。母亲隔三差五地从边城市赶过来看她,在预产期一个月前,专门请了长假来陪护,柳依明白这是父亲的安排和照顾,否则母亲单位不可能放任几个月的假期。但母亲从未提及父亲,这是母女间的默契,父女俩谁也不想首先低头,父亲有父亲的面子,女儿有女儿的怨恨,幸好有母亲在,还能在僵硬的家庭氛围中建立一条缓冲带。
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很快就来到了,在这座地道的南方城市,母女俩在出租屋中,以一顿地道北方风格的年夜饭迎来了新年的钟声,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柳依心中有些发酸,估摸刘向龙的年夜饭必定是简单而寒酸的吧,估计刘向龙此刻也会想起自己吧。
春节过后的十几天,阳历二月二十七号,一个小生命又奉上天之命降临在人世,她不管母亲、姥姥是何种心情,只想痛快地释放来到人间的愉悦,出生时的声声啼哭只想表达一种意思:美好的人间天堂,我来了。柳依给女儿起名叫心欣,她只希望孩子一辈子幸福开心就好,当然姓随刘向龙,只是没上户口而已。赵梅只是叫外孙女“心欣”,从不会加“刘”字,只有柳依才会称呼“刘心欣”的全名,赵梅见她这么叫,不反对,但也绝不如此称呼,柳依也不强迫母亲,这成了母女之间的又一个默契。
心欣出生后半年,母亲终于回去了,她再是区长夫人,在单位也要考虑一下同事的观感,临走前,母亲给她请好了保姆,柳依没有拒绝,她还是想完成学业,如果独自带孩子,几年内都不可能再踏入校园。当心欣临近断奶时,她就恢复了学业,当然同班同学实际上已是比她晚一届的学弟学妹了。以身体不佳为由,她申请了不住校,没想到学校居然同意了,她也感到意外,其实这其中当然主要是柳鹤亭的功劳,父女间再有嫌隙,柳鹤亭也不可能不挂念这个女儿,虽然影响力基本限定在边城市范围,他仍通过各种曲里拐弯的关系联系到学校,打招呼尽可能给予女儿方便。
柳依在校期间甚少与同学往来,这是刻意的做法,怕走得太近暴露出女儿的存在,刚开始同学们都觉得她有些孤傲,但时间久了,大家感受到了她的勤奋与教养,对她也普遍抱有好感,柳依也渐渐融入了群体中。
在柳依大二时,柳鹤亭曾有一次来当地出差,他从赵梅那儿要到了柳依母女俩的住址,特意算好了柳依的上课时间,趁她不在来看望了心欣,第一次见到姥爷,两岁的心欣在保姆的引导下,第一次喊出了“姥爷”两个字,看着外孙女如此活泼可爱的那一刻,柳鹤亭心也化了,像每一个疼爱外孙的普通姥爷一样,卸下了官场中的严肃和伪装,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临走前,留下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除了回去的路费,身上剩余的一千多块钱,全部塞到了心欣稚嫩的小手中。当傍晚柳依下课回家后,看到心欣一直喊着“姥爷”,一问保姆才知道父亲来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陪心欣玩着姥爷带来的玩具。时隔数年,她对父亲的心第一次有些软了,丝丝温暖开始冒出心头。
这几年,边带孩子边上学,柳依真正体味到了“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句质朴的老话是什么滋味,对父亲的怨恨早已淡去了许多,只是不肯说出口罢了。当然,在此期间,她多次想回边城去探望刘向龙,让他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是回去的火车时间太长,心欣又太小,实在不便,几次起念最终都是作罢。
毕业后,柳依被分配到大学所在城市的文化局,毕业后到单位报道有一段空档期,这期间,柳依带着已经三岁多的心欣,悄悄回了一趟边城。刘向龙刑期三年,她算了算一年前就该被释放了,所以她没有奔监狱去,而是去了刘向龙家,从刘向龙家邻居也就是他母亲原来同事们冷漠与鄙夷的口气中,她得知刘向龙母亲已辞职三年多,与大家早无联系。再找到原来与刘向龙交好的几个高中同学,发现居然无一人知道他的去向。满怀失望的她,只好返回,去文化局报道。离别边城之前的那个晚上,柳依打电话找到了母亲单位,母亲这才知道柳依母女俩的到来,柳依说想见一面,就不去家里了,还是来自己住的的宾馆吧,相对靠近城郊。母亲明白她不来家里的用意,柳鹤亭两年前又进步了,已荣升边城市副市长,虽然名列副市长最后一位,却是最年轻的一个,上升空间仍在。自从当上副市长后,柳鹤亭夫妇就搬到了市政府大院居住,这事柳依是知情的,带着心欣到家里去,确实不合适,小心欣的存在,只有四个人知道:柳鹤亭夫妇、柳依和保姆。甚至柳依的弟弟柳风目前都毫不知情,柳风此时已不在国内,此事后续再说。捕捉到了柳依对父母的体谅,加上柳依的用词是“见一面”,却没强调说是不是与自己单独见面,母亲难掩心中的喜悦,明白这是女儿对柳鹤亭态度的松动,就连忙电话通知了柳鹤亭,他一听此事,第一时间中断了由他主持的会议,与妻子赶到柳依所在的宾馆,没用单位的车,没叫自己的专职司机,夫妻俩像普通市民一样打车前往。
柳依似乎对父母的一同出现并不意外,但父母俩彼此都没跟对方主动打招呼,活泼的小心欣在略显尴尬的氛围中,就成为了最好的粘合剂,她很快就与慈祥的姥爷达成了一片,尽管她的姥爷在同事甚至姥姥面前都是严肃的、严厉的,姥爷的慈祥似乎只属于心欣一个人。几个小时的见面,基本就是柳依与母亲谈心、心欣与姥爷柳鹤亭逗玩两个独立画面的合图,两个画面各自活动、互不干涉,柳鹤亭夫妇临走前,在母亲的一再暗示下,柳依才开口叫了一声“爸”,听到这久违数年的称呼,柳鹤亭鼻头略酸,没回头,挥了挥手以示告别,只有他知道,眼窝里已泛起小小水波。
这次的见面成为了柳依与父亲和解的开端,此后,柳鹤亭尽量在百忙之中,也抽出空来赶往柳依所在的城市,眨眼几年,心欣也六岁多了,也得着手准备上学了。柳鹤亭觉得柳依一个人在他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远离边城,他毕竟力有不逮。其实他早已有腹案在胸,只是担心与柳依直接沟通唤起她心中的不满,思来想去还是让妻子赵梅与女儿沟通。
赵梅在一次来探亲时,试探了柳依的态度,觉得有门后,才抛出了丈夫的方案,柳依居然没表示反对,在心里,她已基本原谅了父亲,就这样,柳依携带心欣回到边城工作、生活。工作当然是由柳鹤亭来安排的,心欣对外谎称三岁,也就是说柳依毕业后就结婚了,随后就生了孩子,现在离异导致的才不愿意留在原来所在的城市。这个方案柳鹤亭思考了不止一年,其实几年前他就让妻子在外面吹风,说柳依大学恋爱、准备毕业后结婚了,有了这些铺垫,上面的理由也算勉强说得过去,唯一牵强的就是心欣毕竟是六岁多的孩子了,明显比三岁的孩子大太多,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吧,孩子显大也不是没有的事,谁也不可能拿仪器测骨龄说你撒谎。柳鹤亭唯一的附加条件就是,心欣必须改回姓柳,而非姓刘,他对“刘向龙”这三个字心里仍怀有深深的嫌弃。
出乎母亲意料的是,当她提出父亲这个条件时,柳依并没有太多犹豫,居然也答应了。这几年独自在外,承蒙着父母的荫护,她并没有在物质上遭受什么困窘,作为一名母亲,多少也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做法,尽管并不能真正认同。父母年纪也大了,弟弟留学国外,再回国定居的可能性很小,将来父母还得仰仗自己的照顾。再者,看到心欣的成长过程,她也意识到父爱的缺失对孩子的遗憾,既然刘向龙已联系不上,也应该为心欣尽早寻找一名父亲了,心欣越大,对继父排斥的可能性就越大,当然,经过了几年的感情空白,她内心也并非不渴望一个感情的栖息地。
父女意见达成一致,就开始着手回去的准备,辞退了跟她们五年多的保姆,尽管心欣对保姆已经形成了感情上的依赖,但实在不敢让保姆跟回边城,怕她不小心说漏嘴,对于保姆的离去,心欣情绪更大,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让心欣改口,让她说自己三岁,心欣一时难以接受,持续安抚了半个月,心欣才算安定下来,接受自己由六岁变成三岁的事实。
柳鹤亭依然把柳依安排进了文化局,工作内容轻车熟路,只不过换了座城市而已。心欣重读了一回幼儿园,在她实际八岁时,被以提早上学的名义送入了小学,当地孩子正常是七岁上学,也有个别六岁上学的,实际上心欣也就耽误了一年而已。对小孩而言,一两岁的差距是巨大的,心欣明显比同班孩子领悟力强,所以中间又跳了一级,事实上相当于没耽误,不过跳级后,心欣就再也没有表现出过于优于同学的地方。心欣长相大多继承了刘向龙,五官立体,颇为出众,遗传了柳依欣长的身材,初二时就已接近一米七,身体柔韧性也不错,自小就表现出对舞蹈的浓厚兴趣,柳依注意到了这点,也开始引导她的兴趣,从小学就开始学习跳舞,高中时就进了舞蹈特长班,大学顺理成章地考取了一所艺术院校的舞蹈系。毕业后进了省城舞蹈队,四处演出,然而这个行业竞争太激烈了,舞蹈队员收入并不理想,加之她的年龄实际上瞒了三岁,随着年龄的增长确实感到了有些跳不动了,姥爷柳鹤亭就把她安排进了边城国税局。柳鹤亭虽然已从市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数年,余威犹在,国税局长在他任内也得到了很多提携,局长也愿意借机还柳鹤亭一个人情,毕竟安排的也只是个普通职员的岗位,如果柳鹤亭要的是有领导职务的岗位,即便贵为局长,他也不好处理。心欣就这样开始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唯一让柳依内心有所忧虑的是,女儿至今单身,心欣自然条件也算不错,择偶条件自然也不算低,短暂处过几个对象,却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眼看心欣年近三十,柳依的内心逐渐开始着急,在边城这样的内陆小城,如果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社会观感就有些怪异了,很多人就会觉得这个人不正常,小城市小的不仅是面积和人口,还有人的视野和宽容度,可以说,宽容度也比一线城市小得多,一线城市的人更愿意“自扫门前雪”,小城市的人却有些信奉“爱管他人瓦上霜”。作为母亲,柳依倒没有很在意旁人的看法,她自己一生未婚,深知再坚强的女性,内心都渴望爱情的滋润,她只是不想女儿像自己一样孤独终老。
同样,柳依也是有选择地把这三十年的经历倾诉于刘向龙,诸如她内心对刘向龙感情的趋淡、一直未婚的事都没说。
“孩子爸爸我一直没有看到啊。”刘向龙以委婉的方式打听最想了解的情况。
“心欣只有一个爸爸,就是你。”
“你,一直没有结婚?”
“心欣小时候,忙着照顾她,也没什么精力考虑这个问题,她稍微长大些后,也处过几个,可要么心欣不接受,要么我觉得不太合适,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
“你没有任何错,或许是我家更对不起你。”
俩人都短暂沉默了,柳依主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刘向龙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怎能不曾猜想过,姜纯良所做的一切应该与柳依的父亲息息相关,但当柳依点破此事时,他还是没法张嘴,总不能当面指责柳鹤亭吧,说到底,他也是柳依的父亲、独一无二的父亲。他更恨的是那个写信的人,这封信直接、间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现在又把自己的一双儿女,一个送到班房,一个送到病床。之前,他是顾忌母亲在世,不想因为报仇给她带来困扰,等母亲去世时,他也人至中年,仇恨的尖石渐渐被岁月磨平,可当从柳依这儿得知这个隐藏了三十年的秘密时,才再一次感受到那封信射出的箭有多毒,烧灼了他命运的每一寸皮肤和肌肉,那团熄灭了多年的仇恨之火再次被点燃,他打定主意,待这事过去,一定要查明那支毒箭究竟是谁射出来的,要让射箭之人付出血的代价。
“这些年你还与高中同学有联系吗?”刘向龙突然转移了话题。
“回边城后,也慢慢与咱们同学恢复了联系,这些年也常联系。”柳依想刘向龙估计也是想见见同学们了吧。
“常凯和沈明还在边城吗?”
“常凯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现在叫北京航空大学了,后来就留在了北京,沈明倒是回边城了,一直在教育局工作。”柳依知道这俩人是刘向龙高中时最好的朋友,但柳依没想到的是刘向龙问这话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这俩人的家庭都与姜纯良有些渊源。
“你把沈明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等心欣好了,我联系一下,聚一下。”
“还有一个你熟悉的人,李牧遥,他也在边城,到时候一块儿叫上吧,他现在是公安局长,高中时你跟他不常一块儿回家嘛。心欣的案子他也很尽心,我以前找不到你时,想到他在公安局,一直托他帮我查找你。”
“什么时候的事?”
“回边城后我就问过他,他那时还只是个普通刑警,也只能查到你户口一直还在边城,后来换二代身份证时,我又特意嘱咐了他一次,想着你肯定还会去公安局换身份证,那时他已经是刑警队长了,就让他给江湾区公安局户籍科打招呼,如果你出现第一时间就通知他,可是没想到你去办身份证和取身份证的时候,当值的民警都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到后来李牧遥问起他们,他们才想起这事,李牧遥因为这事还狠狠地把他们骂了一顿。”
“换二代身份证时,人太多了,民警忘了也正常。”刘向龙不曾想此前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他嘴上如是说,心中却对李牧遥的说辞充满了疑问。
“算了,你还是别跟李牧遥提我了,我俩也没过深的交情,再说,人家混得风生水起,我这落魄的模样,就别往一块凑了。”
“都是老同学,再说李牧遥这么多年对我和心欣也挺关照的,所以这些年我和他联系最多。”
“我知道,你们两家算是世交了吧,你爸当江湾区区长时,他爸好像就在江湾区公安局当政委吧。”
“你还记得挺清楚,我们两家来往几十年了,这次心欣的事,也是我直接打电话给他报警的。”
“他知道心欣的身世吗?”
“心欣的身世只有我父母和我弟弟柳风知道,李牧遥此前还问我,为什么户籍上的婚姻状态是未婚,我说结婚登记是在大学所在的城市,婚姻登记也不联网,所以在边城的户籍上就登记为未婚。”
“倒也合理,这么做对心欣、对你都是一种保护。”
时隔三十年,两个曾经相恋的人再一次如此长谈,这一夜,两人都是无眠,彼此都将对方三十年来的酸甜苦辣反复咀嚼,柳依泪水矇眬,刘向龙泪水浮荡在眼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