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是林摇雁开车,俞风信没雇司机,林摇雁怕他疲劳驾驶。他单知道俞风信不喝咖啡会犯困,没想到会这样犯困,去找俞飞羽的一路上,俞风信都坐在副驾驶小鸡啄米。
这才下午六点。
林摇雁不敢大笑出声,沿途忍笑忍得很辛苦,有时俞风信睡意朦胧地睁眼瞥见他含着笑,会满头问号,林摇雁就短暂地笑响一阵子,计上心来。
他问:“你要送俞飞羽什么礼物?”
俞风信说:“一双球鞋。他喜欢这个。”
林摇雁口发申请:“我帮你送吧,你在车里休息休息,晚上回家才有力气陪我。”
俞风信考虑了一下,适逢红灯,林摇雁腾出身来也学着他在他耳垂上斜亲了一口,重复:“我帮你拿给他,晚上你陪我盖被纯聊天。我最近也总做恶梦。”
糖衣炮弹一现,俞风信便默许了。总归不是要命的事。
车往前开,穿过片片黄叶,汪湿秋风,穿过积雨乌云底下的大街小巷。俞风信话少,打瞌睡,但有他在侧,林摇雁即使不开音乐,一路沉默不语,也不觉着寂寞。可能十里洋场,花团锦簇,都赛不过有一个心上人雪里同路,简简单单地坐在一处期待晚餐。
见完俞飞羽,趁今天,林摇雁打算带俞风信回家吃晚饭。他怀疑俞风信还不知情其实过去他也每天为他准备着晚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了他不喜爱俞飞羽,离终点将近时,俞风信越来越强打精神,尽量坐直身体,主动挑起话题,呼唤林摇雁。
“林总。”他说。
“嗯?”林摇雁正盘算着待会要不要借俞风信留在车里的机会偷抽一根烟,他的烟瘾实在太大,这下心虚得不得了,刻意睁圆了眼睛,显得全神贯注在听讲。
俞风信顿了顿,徐徐地说:“明天若带我参与家宴,你要面对的问题会多很多。你得提前知道,这几天我和老林董闹翻了。他毕竟护自家的短。”
林摇雁说:“拍到照片以后,他为难你了?”
俞风信承认:“生意场上有些告诫。他可能疑心我对你目的不纯,想继承你的遗产。所以,明天如果你认可我,或者做出更出格的事,就是额外伤了他的颜面。他肯定很生气。”
林摇雁忽而说:“我也很生气。”
俞风信收话看他。
林摇雁仍开着车,目视前方,含笑不变,却道:“也许血浓于水吧,我和他真是一路货色,他有多不喜欢被人忤逆逾越,我就同样有多不喜欢。你说他对付你,可他没来问过我的意见。不是只要他自以为是地想给,我就必须感恩戴德。”
俞风信沉默。林摇雁那双眼睛连具有倦意时也熠熠生辉,锐利起来一贯刺天杀地,映照得四周寡淡无光。他凝视林摇雁,林摇雁又说:“我会让他懂得罢手的。”
俞风信口吻安抚,道:“谨慎行事,我已经帮不上你的忙,本意不欲添你的麻烦。对不起。”
这句话实际没能稍微安抚林摇雁心底的冷怒,可是令林摇雁心思一悸。或许在许多旁人眼中,他林摇雁比俞风信显得更加强势,更加有威胁性,而他不是小崽子了,深深知道像俞风信这路能同时兼顾温柔与冷酷的人内里有多强势可怕。
仔细想想,俞风信面对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也几乎都是早有准备,进退不惊的。只在“时过境迁,我已经帮不上你”这件事上,俞风信一再坦白无奈,竟还对他道歉。这寥寥二分无奈绽开在俞风信身上格外明显,再进入林摇雁心里的滤镜区扑腾一圈,就成了飞鸿踏雪的脆弱。林摇雁明白俞风信绝不是快乐于坦白脆弱的人。
是故林摇雁怔了一怔,马上轻轻去握俞风信的手。他没有说“何必道歉?你我都知道那是我要求的计划,其实是我牵连了你”,也没有说“洗尽压力最好,你不再浮沉在俞氏恩怨里我很开心,不要为了自保回去吃苦”,但是说:“俞风信,我会保护你的。”
俞风信本已侧过首去张望车窗之外了,闻言意外地回眼看他,不做声。
林摇雁漫不在乎,珍惜誓言的人不靠挂在嘴上,许诺誓言也不是为得到赞叹。
车停,俞风信好似睡不着了。分不清是由于俞飞羽还是由于刚刚的对话。林摇雁看在眼底,有所准备,双手一自由,立刻存着笑容越过冷空气去紧紧抱住俞风信。今早可是俞风信主动吻他的。拥抱持续了好一会,林摇雁在俞风信肩膀上陆续嗅了两次,直到第三次,嗅出他周身的香水味已沾染俞风信一身,方才抽身离去,笑道:“睡吧,我随时陪着你呢。”
俞风信本来徒有疲乏,没了睡兴,一下子只好点头,配合:“小心看路。”
林摇雁冲他再笑,抄过放在后座上的礼物盒,走了。
夕阳金黄穿云,丝丝缕缕地砸射车上,俞风信独自坐在车内,满目黄昏,闭上眼,周围浮动的气息当真仿佛林摇雁还坐在这里一样,渐渐使他心口泛暖,差点重新沉沉睡去。不过到底没有睡成。
林摇雁走后五六分钟,他手机进了一通电话。
瞧瞧来电显示,俞风信暂时放弃了睡眠。
“怎么了?”他摇低车窗,眼迎清风的来向,问。
“大哥!你说怎么了?”电话那端的声音哭笑不得,“林江山还是护短的,你在想什么啊?还藏着掖着?真不怕他把你吞了??”
俞风信说:“不是跟你讲过了,小雁不忍心不留情面。我做事的手段难保刹不住车,莫非要把他家也给毁了?他是人,自己有自己的选择,都宁愿牺牲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我如何代他报复?”
声音长叹道:“刹你个大头鬼,现在的问题是火已经烧到你头上来了,不再是别人家的事,你也有权利还手呀。装什么小猫咪?再装就被压垮了!”
俞风信淡淡说:“不会走到那一步,我有底线。而且林摇雁会先发飙的。”又说,“我不小心招惹到他了,现在他会因为我更生老林董的气。”
声音说:“啊?上次你确认过他意外失忆了以后,我立刻按你说的把照片发给林江山了啊。他不该生你的气吗?难不成林江山寻思匿名送料不对头,起了疑心,没转发给他?”
俞风信纠正:“就算起了疑心,老林董也会将计就计,我在林摇雁身边,他终究不够放心。原本没妨碍。是我做错事了。”
声音说:“怎么?”
俞风信说:“小雁问我照片怎么回事时,我还是和他说了实话,没有趁机走。我没有足够的自制力。”
那声音默然了少顷,转变话题道:“总而言之,你公司不要了?这不是烽火戏诸侯吗?”
俞风信说:“不会的。遭遇牵扯的人我一一补偿,说到做到。”
声音依旧骂他:“我看你是精力过剩,吃饱了撑的。身体倍儿棒是不是?”
这骂法显然非出恶意,是来自过度担忧,俞风信不生气,平静说道:“不会的,我助理很能干。你也很能干。”
声音噎了一噎,好险找不出合适的词来骂他了。若骂他糊涂,俞风信貌似也看清前路、安排好了后路;若骂他唐突,俞风信是趋近被动的一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骂他钱多烧手他不痛不痒;骂他想当然太戳人伤疤。
哑口好半晌,声音只得骂他:“你色令智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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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今天,林摇雁倒也收到了差不多的评价。
下车前,俞风信提前给俞飞羽去电,喊他下楼接礼物。但未走到约定地点,林摇雁手机上来了电话。他的电话自然不能让俞飞羽听到。
比电话先来的是一封短信,附图有两张往返机票的电子记录图和一张超市小票。小票毁坏了一角,不耽误显示上头的大部分商品,林摇雁看见里面有烟,有酒,居然还有安全套。
有些蹊跷,林摇雁暗想。他买安全套,就只可能和俞风信一起用,最起码是想约俞风信一起用,看俞风信近日的不适应态度,以及管家的描述,他却没道理无端端地约。
虽说他最终没有张口。根据管家描述,他破戒喝酒的那一天,俞风信应该如常较晚回家,他与俞风信的交谈如常稀少,他心情相当糟糕。
返程机票和超市小票只相隔一天,确切地说,是只相隔小半天的夜机。近乎是落地,他就去了超市。
发信人是他的一名亲信下属,昨天他以为车祸车辆的残骸是被老太爷拖走了,今天对方联系上他,才晓得不是。车祸之前,他自己给对方下过指示,要对方凭调查名义把废车控制在己方手里。对此林摇雁很满意,也不算意外,事前他必然会有所安排。
只是这就佐证了俞风信的话,车祸的确属于两人联手自导自演,真正确定俞风信没有骗他,林摇雁十成高兴。
哪怕他早已相信俞风信了。
电话逐着短信来,拨电话的下属叫做商飘云,林摇雁接起电话,双方寒暄一两句,商飘云告诉他:“林总,十六号当天您出事以后,动完手术,俞总来我们公司紧急处理了几件业务。”
这是工作狂俞风信干得出来的事。林摇雁甚至能想象他吩咐四方:“不要取消A客户会晤。”、“照常展开B会议”、“C项目组你们想偷懒到什么时候?”的样子。
他想笑。可惜商飘云的下一句是:“然后俞总犯了很严重的胃病,我看是急的。您没准觉得值回点本儿啦。”
林摇雁心里一揪,说道:“什么值本儿?”
商飘云便说:“您忘记了。您没对俞总直说,但是和我说过,您原先也不想用车祸这么冒险的办法,谁不怕死怕疼呢?然而您想快刀斩乱麻,早些远走高飞,带俞总出国。”
林摇雁说:“你的意思是,我曾经说那件事我是为风信做的?”
商飘云回:“唉,没错,色令智昏哪。不是我劝您,这回闹得这么大,收场也不如意,何必呢?您现在自己听听,值得吗?”
林摇雁没有在意他的调侃,不过粲然一笑,说:“这不是更好吗?你这么说,我心里舒服了很多。”
电话另一头迷惑地无声了少顷,无疑是想不通血溅三尺有哪里好,林摇雁顾自感叹:“比起被逼到那样处事,为爱人冒一冒险有什么不好?是我曾经心甘情愿过的事,我永远不后悔。重来一次,假如我判断那样真有几率尽快抱得美人归,我的选择绝对不变。”
车祸当时的记忆林摇雁已经丢失,可是从苏醒第一秒钟起伤口的疼痛他可悉数领教到了。他这样疯言疯语,商飘云就无话反驳。
继而林摇雁自行话头一停。
商飘云是他车祸以后,第一个告知他了解于他往日就已暗恋俞风信的人。林摇雁想到,他也许至少从去年平安夜前就喜欢上俞风信了,暗恋了那么久,迟迟没约。超市小票记录的那一天,恐怕有点猫腻。
林摇雁问商飘云:“你记不记得我最初和你提车祸,是在哪一天?”
商飘云很快说:“我记得不是八月九号就是八月十号,因为您是在机场边打来电话……十号就是小票上那一天。”
果然。
林摇雁心脏一沉,面孔上的笑意也不禁一扫而空。
事情发生得这样巧合这样紧凑,可能并不是他一天也无法再忍受老太爷了。
可能是他发现了俞风信的某件事情。他明确对商飘云提到了需要出国,他自身不倾向长居国外,老太爷的势力没有夸张到不容他在国内立足。
缓缓地,林摇雁说:“你们再替我查一查整个八月我的行程,以防万一,从八月一号开始查。去过哪里,打过谁的电话,一一查出来。”
“行,收到。”商飘云保证。
挂断电话,林摇雁抽了两口烟,踩灭,去找俞飞羽。俞飞羽早就等在小区门外了,遥遥四目相视,林摇雁吐出口腔残雾,俞飞羽看了看他前后左右,没看到俞风信,不明显地露了露怯。
林摇雁由此估计,俞风信平时对他还挺好的。
连国庆节都有礼物。又不是儿童节。
恰好,借这次机会,林摇雁把礼物交到俞飞羽手上,没有让俞飞羽立刻离开,拦住他道:“站住。我们俩谈谈,再怎么说,你也是个男人了。”
实则他也没年长到超过俞飞羽太多,更远远不是父辈年纪,俞飞羽一听这话,果真站定了,携着野心勃勃的眼神回头望他。林摇雁寒笑一声,问道:“再给我详细讲讲你们俞家当年出的事吧,你到底是怎么看风信的?”
他猜测他一定问过俞飞羽这番话了。如他所料,俞飞羽狐疑地答:“嗯?你不是问过了吗?还要问?”
林摇雁不理会他,驻足等待着答案。要么无论他说什么,俞飞羽皆不回答,要么无论他说不说,俞飞羽总要回答。
好在尽管他自己不记得,作为一个疑心病不浅的人,他在初识俞飞羽之际问过一遍,不多时为检验俞飞羽有没有大量撒谎、两份回答有没有大量出入漏洞又问过一遍,爱上俞风信之后专门问过一遍,八月份前来问过一遍。俞飞羽早已被他问得没脾气了,例行公事地吐槽一下之后,就熟练解说:“说来话好长,得从上一辈说起……”
哪知林摇雁一听他这个开头,挂念俞风信还没吃上晚饭,立马先出言阻断道:“不能长话短说?那你晚上有空发我私人邮箱吧。我先走了,谢了。国庆快乐。”
临了也记起嘱咐:“俞家那么多人,终究他只给你留下一家公司,他在乎你,你别得寸进尺。”
俞飞羽不说话了,脸上冷笑微微。
林摇雁说道:“我暂时只问你一件事,你觉得当年的恩恩怨怨,到如今高楼崩塌,该怪俞风信吗?”
俞飞羽说:“也许该,也许不该,他做得太绝了。”
林摇雁说:“换了是我,连你也飞灰不剩。”其实他撒了谎,他是不会做到俞风信那般地步的。
只是俞飞羽信以为真,略一默然。从这份默然中,林摇雁最少接到一个反馈——事实上,俞飞羽心底最少有一部分认为俞风信做得不那么过分。
林摇雁转过身,无声地深呼吸一声,胸膛起伏,头也不回地朝俞飞羽挥挥手,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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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车上时,俞风信未在睡觉。双眼看去很清醒,只倦不昏。
林摇雁刚想问问他怎么不困了,嗅嗅四周,一丝香水味也没遗留,遂问:“开窗了?”
俞风信歪头审视他,说:“接个工作电话,需要醒醒神,就吹了吹风。”然后反问:“你去了很久。”
林摇雁实话实说:“你秘密太多。”
俞风信也坦然,微笑着应:“飞羽不熟悉我。”
林摇雁说:“那他怎么被你另眼看待了?”
不得而知俞风信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才问到这,不是作伪,俞风信抬手掩口急咳嗽了几声,身体直蜷,林摇雁飞速寻地方刹车,给他掏出一个保温杯。早晨七点悄悄带进车里的,眼下杯中的水还存温偏热。俞风信蹙一蹙眉,接过杯子,林摇雁心知没什么好懊悔的,可是难减懊悔,连说:“怪我。完全停咖啡看来不行,回去我给你调咖啡,喝淡一点的,甜一点的。你也注意身体,新睡醒不许吹风。”
没头没尾,俞风信咳嗽罢了,喝一口热水,轻轻说起:“林总,你真的想过未来吗?”
林摇雁不恼怒,说:“我做的事都是为了未来,你以为我不顾未来?”
俞风信说:“我必须要走。”
林摇雁说:“带上我走。你一点也不爱我?”
这句话他问得锋芒毕现,成竹在胸。从前他从没问过,今天初问出口,乍见俞风信不声不响地摘下手腕佛珠捻转起来。
他在犹豫说不说谎,林摇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