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林摇雁没顾得上查看邮箱。

一整晚,他思虑万千。

归家路上,瞄准俞风信的沉吟,最后是他让了一步。他状若漫不经心地说:“俞总,不如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你不用回答我的疑问,我们至少来一场让双方了无遗憾,明年能够含笑道别的恋爱怎么样?”

俞风信没有正面同意,但林摇雁发现他同意了。

因为俞风信忽然说:“林摇雁,其实万一你需要,属于我的就都是属于你的。我了解你不喜欢别人干扰你的生活、强加恩惠,只是因缘一场,万一真正暂且需要,你不必不好意思开口。有些事,我也可以代你兜底。”

林摇雁哪里会听不出来,俞风信是在向他暗示,自己有浮在水面以下的势力。

大概不多,否则不会被老太爷打压,然而四舍五入,这就是展示嫁妆了。

林摇雁放声大笑,应道:“我知道了。”

俞风信补充:“不过我也很喜欢你的自由,你永远亲手做决策的决心,我不是要你为了任何事改变、低头。包括我。”

林摇雁偏头说道:“你放心,我会为你死,不会为你低本来不屑低的头。何况一旦那样,你还爱我吗?爱我什么地方?”

三言两语之间,林摇雁吐爱谈情径直剖白的频率就大大加快。通常当活生生有一个人在身旁说“我会为你死”时,人们就已心潮感动了。俞风信听着他后面的话,心境更加温存,微微一笑。

林摇雁也依然在笑。

他是真心高兴,不止由于俞风信答应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提议。

他意识到俞风信很在乎他的性情。比起爱慕容貌,爱慕财势,爱慕品味爱好,甚至哪怕是爱慕直通灵魂却难免跌宕起伏的能力,被爱慕性格才最使他高兴。那约等于是剥掉一切外在条件,剥掉自觉的不自觉的谎言的最赤诚本身。

然而为此高兴之余,他不满足现有的信息,现有的关系。

前路漫漫,俞风信说:“你想没想过,如果未来有人不论如何都爱你,比我爱你呢?”

林摇雁不假思索,说:“那他就不配爱我。”

又调侃:“这么自信,怕我忘不了你?”

俞风信平淡地说:“称不上。可你一向太重感情,实话说,因为小时候的事,我初回俞家那阵子,都不敢不躲着你。”

林摇雁没想到他和俞风信小时候还见过。思及俞风信办公室里那张照片,再想想却也不奇怪。

他既忘掉了全部的事,忘掉了往日全部的他自己和俞风信,这一件也没什么特地好问的,找时间尽早设法刺激记忆、恢复记忆才是正经办法。

外加傍晚俞风信刻意回避过童年话题,他直觉俞风信的童年有点不愉快,没有贸然追问。

但他没有忘记话锋一转,勾回前话,抖开包袱:“我还真的忘不了你。”

看上去,俞风信不置可否。

·

到家晚饭已准备好,俞风信看看菜色,听听林摇雁不掩惬意的介绍,莫名发作兴致,打算下厨给林摇雁炒一道辛荤菜。

林摇雁好奇地问他:“不犯戒吗?”

俞风信说:“我吃素,不吃斋,没关系。”见左右没有佣人在,才低声说:“我不习惯他们照顾我,谢谢你,今后家里饭菜不必捎我的份。”

林摇雁顿感狐疑:“你不喜欢家里有佣人?”

俞风信说:“这些随你方便,我单是不认为我付给他们的工资抵得上事无巨细的人情。我不喜欢欠人情留瓜葛。”

林摇雁若有所思,问:“俞飞羽是不是你的人情?”

俞风信不说话,冲他扬眉。

这是当真吃软不吃硬。林摇雁马上转而去搂他的肩头,说:“只要你有空,我们总得一起吃饭,在家吃健康。那这样吧,我学学下厨,等学熟练了,以后你吃的菜我来炒。”

说干就干,从帮忙切菜开始。林摇雁看出俞风信做菜也不熟练,好歹比他强一点点。色相有限,味道是可以的。饭桌上林摇雁心态纠结,既想给俞风信面子——况且味道的确不赖,解了他两个月吃不上辣椒的瘾——又怕俞风信得到成就感,日后屡屡卷袖子再下厨。没准俞风信一逢夸赞,拿出工作的劲头来研究厨艺,那完蛋了,俞风信即将成为第一个过劳死在厨房的总裁。

到底林摇雁一不小心吃光了俞风信炒的整盘菜。李敬的眼神匪夷所思,大大写着:“我只知道二少爷要谈恋爱了,不知道俞总怎么也谈起来了?昨天不还在闹离婚吗??”总之俞风信因此神色愉快,人一笑,眼底春风弥漫,结果更沉沦进成就感海洋的那个人成了林摇雁。

饭后林摇雁又一次旁听到了俞风信的龟毛举动。有公司下属紧急打来电话商量某事,商量完毕后,俞风信和声告知对方:“犯不着这么拼命,夜里不要操心,假如你累垮身体,我付多少加班费也补偿不了。”

乃至于俞风信直接说出了:“就算必需靠大家推动运转,最终胜负有我担着,人各有职,真心为我工作的人我只会调岗,不会裁员。你真的犯不着舍本逐末。”

林摇雁听得几度震撼。?竟有这等社畜梦中的总裁?古今中外,林摇雁闻所未闻。

关于车祸计划大多是为俞风信执行之事,林摇雁便敲定了绝对不叫俞风信知情。以俞风信在这方面耿耿于怀到近乎古怪的样子来看,一经知情,说不准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随后并没有闲下来。俞风信接电话的工夫,林摇雁做了一些自主复健运动,刚想顺便查看邮件,俞风信很快掐了电话。听完他最末几语,那股追不到风抓不住雾的飘渺感觉再度袭来,林摇雁略微皱眉,拉过俞风信的手说:“挑挑明天的衣服吧,我想跟你穿情侣装,除了黑白正装,我们好像也有几件相似的休闲衫。”

老夫老妻究竟不同于新婚情侣,俞风信不很意外,提到:“过去参加酒会你也喜欢这样。”飞速地记起了林摇雁说的是哪几件衣服,不用上楼对照,修长的手指探进林摇雁衣柜中,三下五除二拣出了备选对象。

林摇雁非常满意。

情侣装不为挑衅老太爷,林摇雁没那种低级兴趣,所以综合两人的倾向,结果不甚张扬,只是两套款式不同、同为银杏色的入秋风衣而已。

直到终于把大大小小琐事做完,两个人共同上床休息时,林摇雁暗暗地瞄俞风信,俞风信暗暗地瞄林摇雁,方才心里各有微妙。

昨晚俞风信困得要命,现在尽管也精神疲倦,勉强算是清醒。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双双清醒地同床共枕,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害羞不可能,忐忑谈不上,毕竟感想非凡。床头灯开了一线,卧室中光芒昏暗,林摇雁眼盯天花板,一只左手在被子底下悄悄行动、寻握俞风信的右手,行动到半路,余光瞥见俞风信闭了闭眼,偏偏生怕俞风信已半入眠,他的动作握醒了他,不复敢动。

林摇雁对自己又好气又好笑。

他无声发笑,呼吸声变化,俞风信却还是张开了眼,侧首看他。林摇雁忙说:“怎么了?睡不着?是不是着凉严重了?”

俞风信说:“你先睡,你不是说最近常做恶梦?我守守你。”

他显然是强打精神的,脱口的每一粒字都摇摇曳曳,忽轻忽重。林摇雁立即双手投降,坦白:“我胡说八道。你好好歇,明天再陪着我。”

俞风信似信似疑,但思量明日重要,也不你侬我侬、没完没了,索性主动翻一翻身,把躯体贴近林摇雁,采纳主意闭眼睡了。林摇雁静静打量他好一会,原也想早点睡下,一个晃神,思索着出院以来短短两天发生的形形色色事件,出出入入口供,再看表已十一点钟了。

林摇雁了无睡心,每在脑海重忆归纳线索一遍,猛然感到仿佛就接近悬崖一寸,许久,不由得下床往客厅外的露台走了走。

只走到接近露台的地方,有了意外之喜。

俞风信养的两盆昙花中,有一盆盛开了,静默默无人注意。皎白花朵沐浴月光,独自幽探人间,泠泠不与人对视。

昙花一现,是好运气。花主不大可能不想看到。林摇雁当即返回卧室,轻轻摇醒俞风信,唤他:“风信,俞风信,你的花开了。”

果真,俞风信昏沉沉间听见这话,一骨碌坐起身来,双眼急睁,愣是把林摇雁看笑了。接着他们一道急匆匆地奔出卧室——这朵昙花不详知是几点钟开的,也许下一秒就开谢了——奔到花旁,又姗姗发觉露台窗子未关,空气太冷,再次急匆匆奔回卧室抱起被子就跑。过程中由于林摇雁清笑不止,还将管家笑醒了。俞风信睡迷糊了,林摇雁故意朝记起关窗的管家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昙花颇讲义气地顽强犹在,林摇雁捏一角被子,俞风信捏一角被子,一起毫无形象地缩在被窝里坐在地上观察昙花。乍然身体依偎,林摇雁一时忘了烦恼,与其说在看花,真不如说是在看俞风信。俞风信不是一般地喜欢这两盆花,纵没捕捉到开花的瞬间,还是眼巴巴地目光严肃地面对静花一动不动。

半晌,林摇雁伸长胳膊圈住俞风信的腰,问他:“你想等它凋谢?”

俞风信说:“嗯,错过它出生,我希望送它离开。”

这就是还能再抱一阵子的意思了,林摇雁没有客气。

虽然两个大男人夜半三更裹一床被子呆看一盆花怪怪的。

可是林摇雁如今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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