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桐衣看着这时的淑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淑妃现在的状态照看不了大皇子,再加上她这一身病气着实对幼童不好,平日里大皇子都是在承乾宫的后殿由奶妈照看。

沈桐衣长叹口气,对淑妃说不必拘束,先喝药要紧。

淑妃含笑点了点头,一小口一小口自己喝药,拿着药匙的手微微发抖,但在喝下那难以入口的苦药时眉头也不皱一下。

沈桐衣没问淑妃为何不由宫人伺候她喝药。淑妃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但能将大家闺秀的仪态与宫中繁复礼仪施行得一丝不差,又怎会是甘心做个柔弱女子的人。

将一切完美复刻的人定然有着超凡的毅力与决心。

这个女人骨子里其实倔强而骄傲,喝的药再苦都不会皱一下眉。

这样处处寻求完美的她不会允许自己在还有一丝余力时露出半点疲态与弱势来。

沈桐衣没提李玄启,没提大皇子,也没提淑妃的母家。

“今年的宫宴宫中预备大办,其中涉及礼仪诸多,本宫一人应付得来,还要等淑妃妹妹不日身子大好之时,前来为本宫分担一二。”

听着沈桐衣的话,淑妃浅浅的笑了。

身子大好,也只有皇后敢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她哪里还能身子大好,皇后也真不怕自己将这当做讽刺。

心中千回百转,淑妃面上却依旧从容得体,尽力不露出颓态来:“嫔妾自当尽力为娘娘分忧。”

沈桐衣静静看着淑妃,许久后才说:“人活一世,当为了自己才是。”

这话说得突兀,使得淑妃一愣,她还未答话,沈桐衣便神色如常地继续开口道:“本宫此次带来些补品,顺带着有些白宝林所制话梅,在喝过药后吃一颗应当可以冲淡些苦味。”

淑妃便轻声细语地答道:“多谢娘娘关心,药吃惯了倒也不苦了。”

沈桐衣笑笑,只眼神示意争春,争春很有眼色地捧了一罐话梅来,沈桐衣将话梅罐放在淑妃床边的红木雕花柜之上,只道:“也好。”

淑妃见皇后已将话梅拿出,心中虽不甚期待,但还是觉得此时若不吃一颗未免有些伤了皇后颜面,便谢恩后顺势尝了一颗。

酸甜的味道直达舌尖,淑妃因着口感一愣,似乎刚才未怎么觉出的汤药苦味子这滋味的对比之下反而重新涌了上来,让淑妃觉得苦得要命。

这哪里是压下去些苦味,一直嘴中尽是苦涩之味便绝不出了,若尝到好滋味才能觉出那苦是多么难忍。

一时间,淑妃心中竟有种委屈感来。

这委屈来得突然,似乎许久以来积攒的压抑都因这一颗小小的话梅涌上心头,绵延了许久的巨大苦楚都被勾了出来。

沈桐衣见淑妃吃下话梅后就开始愣神,倒也不多问,寒暄几句便离开了承乾宫。

淑妃怔怔地看着沈桐衣远去的背影,不禁想到,皇后到底有没有难挨的日夜,有没有这样多的苦楚。

人人皆说淑妃礼数是后宫最好的,她的一举一动便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淑妃也一直这样认为,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已是如此了,一走一坐的姿态,茶杯该拿起的高度,笑容该有的弧度。

她将这一切都深深刻在骨子里,成了她的一部分,她不觉得苦,反倒觉得骄傲。

这是她一点点习来的女子该有的风范。

可有时淑妃总觉得,自己的礼仪姿态在与沈桐衣对比时都失了色彩。

皇后还未走出承乾宫,她脊背挺直,每一步都迈得那样稳,似乎对于一切她都没有丝毫的犹疑畏惧。

都说天子为真龙,皇后为凤凰。淑妃想不出除了沈桐衣以外还有谁配得上凤凰这高贵而矜傲的神鸟。

皇后的仪态也是极有规矩的,可淑妃总觉得皇后的一举一动和自己的不同。

可淑妃搞不清哪里不同,但一样的动作做出沈桐衣就是比自己多了几分自在与从容似的。

淑妃不嫉妒,她只觉得奇怪。

为什么皇后可以永远那样既端庄又洒脱。

这两个词正常来讲不该这样融合起来的。

皇后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却好像又对一切都不上心。

淑妃想,皇后太奇怪了。

皇上不在的夜晚,皇后难道就不觉得宫中每一处都散发着冷清的气息?不觉得这深宫的也太长也太黑了么?

难道皇后不觉得这后宫四四方方的天让人压抑到窒息,喘不上气来?

沈桐衣确实没有。

一般来将李玄启不来的夜晚,沈桐衣都在为后宫的大事小情忙得头昏眼花,用夜宵安慰深夜加班的自己。

偶尔有空闲,沈桐衣便会叫来几位牌搭子打麻将,要是其中有人去侍寝了,(当然这侍寝的人一般是赵婕妤,偶尔几次有林修仪,白宝林是雷打不动的坤宁宫休闲娱乐小组成员)那坤宁宫的夜间活动就会改成斗地主。

当然,即使不叫几位牌搭子前来,沈桐衣也有无数别的事情做,看不完的画本子;摩拳擦掌希望在皇后面前出风头的乐坊歌舞;和太后白日没对完的诗。

后宫的寂寞沈桐衣还真没感受到。

**

沈桐衣已离开许久,夜色渐袭。

淑妃裹紧了被子,内务府从不克扣后宫的用度,炭盆火热地烧着,淑妃却还是觉得冷。

她躺在床上出神,想着究竟皇上什么时候才会再来承乾宫,也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会熬不住了死去。

淑妃的贴身宫女想来陪着她,淑妃却只觉得心烦,打发她去后殿照看大皇子。

淑妃想,自己真是够没用的,连自己的儿子都无力去照看。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她一直都是京中最出色的女子,现在却连命都不知道能存留多久。

淑妃不知怎的,又想起沈桐衣那句“人活一世,当为了自己才是。”

淑妃苦笑一声,想到自己还真没为自己活过。

她在为谁活呢?

为家族,家族给了她最好的教导,给了她崇高的出身,她自然要做最完美的女子,给家族增添光彩。

淑妃知道,自己能以九嫔之位入宫,也是因着家族的荣耀。

后来父亲在前朝做错了事,与宁王来往过密,使自己受了皇上冷落,淑妃还是不怨。

不管荣耀或落魄,那都是她的家,家族培养她这么久,该到她回馈家族的时候了。

可是她没做到。

应当很多人都以为她的心病是因着皇帝的冷待,但淑妃知道不尽然。

她最初以为凭自己可以挽回皇上的心,若她能挽回皇上的心,皇上就会放过自己母家,母家便可在自己的努力下重现光彩。

可她没能做到。

巨大的愧疚感笼罩着淑妃,家族正落魄,她忝居一品淑妃之位,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家族衰落。

连大皇子竟都救不了萧家。

淑妃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这样无用而渺小的人。

皇上似乎对她没有半分爱意,一切的爱重都只停留在表面。

可她是真真切切爱着皇上的。

选秀之时,淑妃面上从容不迫,心中却怕得很,她不敢细看龙椅之上的李玄启,只隐约看到了龙袍的一角。

当皇上宣她侍寝时,淑妃紧张得要命,手心不住出汗,皇帝似乎穿着常服,她却仍不敢看皇帝的脸。

然后皇帝轻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声音清朗。

皇上说:“怎么不敢看朕?”

于是淑妃抬起头看他,皇上剑眉锋锐,眼中带笑,眸子亮得像星辰。

那时那刻似在昨日,细细想来却已经两年有余了。

她在回忆中抱住看着她笑的帝王不松手,却在现实中空抱住满怀的冷风。

吃了颗话梅,淑妃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想,尝到了甜味又怎么再去习惯苦。

夜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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