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残响,月濯之光,都随着那人的步子缓缓进入,仿佛时间已在这一刻停滞,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我只是看着他。
层层的帷幔罩在顶上,破落的宫室,静置的佛堂,这不是国寺,没有幔帐底下续恩情的交融与爱恋,身前的佛龛蒙上埃尘,闭目的佛陀心怀悲悯,不肯俯看世人。
这里只有我们。
“这么晚了,太后只身一人寻到此地,是想做什么呢?”
他分明是笑着,声儿却冷的没有温度:“是在等朕么?”
我干笑着,可是情况已然差成这样,我又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哀家今日来不过是.....不过是想........”
我说的时候,傅祾便一直低着头,他根本就不曾看我。
“不过是在等另一个人。”
傅祾替我回答了:“东海王那日舍身护你,朕想过,等风波过去后,便要好好谢过他。”话是这么说,可其中的恨意,早就藏不住了。
他如是说着,如是叹着,眉眼低沉,投下一片晦暗的影:“可原来太后与他的关系,已然近到这般田地........”
原本事情不该是这样。
它不该是这样的。
而有些人,死到临头,狡辩、争执、反抗,这不是逃避,是本能。
“不.....不!不是的!”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脚下踉跄地扑向傅祾,双手亦徒劳地攥紧他的袖襟,只是这次我的爱人并未伸手,并未给予我一个温柔的怀抱。
........所以,这是为什么?
........所以他失望、他伤心,他也不爱我了么?
“今日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的确因桃李之事而求告于阿彰,只因我想查明那日宫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今日原本要见的,也应该是阿彰的人!”
这次是来真的,我怕他真的会不要我,于是干脆放下了,放下我所有的骄傲,放下我最后的骄傲,我一定不会了,我不会不再向傅祾隐瞒,甚至我愿意将陈氏的死因和盘托出,只求他不要这样待我。
“傅祾、傅祾你看看我!你看着我!我这次没有骗你,我再不会骗你,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会了,我可以跟你发誓.........”
我拉扯着他,眼泪残存在眼眶中,迟迟不肯掉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傅棱你看看我....不要不说话,你看着我好不好!?”
........女人的力道大起来还真大,豁出一切地去摇撼,印象中对一切都意兴阑珊的人,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惊惶,可见心里到底是虚的。
其实,她并未像自己说的那样光鲜,并没有改好。
她依然是他印象里的阿拙,委身恶念,永不回头。
可是现在呢?
他的阿拙害怕了,她在怕他。
傅祾低头,凝视着地上的佛垫,莲花的纹样那样蜿蜒,是不是就跟他们一样,一圈绕着一圈,只是交缠,没有终点。
“是我对你不够好么。”
终于,他肯看向我:“我不明白,我拿心来换你,可你却不要它......阿拙,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要它?”
眼泪滑过面颊,我哭了,这哭并没有经过排演,更没有刻意,甚至我从来没有哭得这般难看,可这一切该怪谁呢?怪我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别人的心意践踏于脚底,终有一日会千倍奉还。
痛苦,我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痛的宛如心上破了个口子,有些东西正在逐渐消失,消失了便不会再回来。
痛,痛过傅容宣布我死期的那一日;苦,也一定是傅祾这般的苦。
我的傅祾,他还是那样,始终不曾动摇,半身笼在阴雾中,半身又显在明月之下,半是悲悯,半是癫狂,宛如修罗。
“太后要等,那朕便陪着你一起等。”
傅祾霎时便挣开我的牵绊,一把扯去鸾带将我的双手捆起,至于头顶之上:“他不是爱你么,不是约好了要来寻你么,你为了他甚至肯服那般伤身的药,阿拙,你与他私通之时,可有想过我么?!”
一种名为绝望的感情在此刻蔓延,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到底该怎么解释,怎么跟傅祾说我从来没有变心过,原是旁人递来一把刀子,我并没有接过,却放任它狠狠刺在心上,将彼此划的体无完肤,再无愈合的可能。
我死死地掐住掌心,被动地承受着,那种撕裂般的痛楚。
挣扎中,傅祾一味只用蛮力压制,糜乱的痕迹印遍全身。这一刻,我所有引以为傲的资本,我最看重的太后之尊,它们在此刻的帝王面前不过是一袭旧袍,一旦他不再爱我,便会失去华美的表象,它会腐烂,会发出腐朽而滞垢的气味,泥地里不能开出绚烂的花,掀开衣袍,里头覆着层层扭动的蛆,有的只剩下丑恶。
这一切发生的无论如何都叫人不能相信,原来我再是运筹帷幄,却依然逃不过傅棱的眼睛。
他从何时便对我起了疑心。
这些日子,他就是一个人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么?
昏暗的内室,一国之君正与他名义上的母亲纠缠在一起,男女大成,也不过是最原始的□□,傅祾炽热却又冰冷的喘息,蛇一样阴冷又刻薄的言语,最后的最后,他起身离开我的身体,自顾理好了衣袍,末了依然嘲讪道:“........你与他欢好时,可曾唤过我的名字?”
我横陈于佛垫之上,已是神危力竭,颈上亦泛着青痕,方才傅祾怒极攻心,或许在那一刻,我便是真的死了,他也不会伤心了吧。
“我......”
这是今日,我在傅祾面前最后一次开口:“我真的、没有.......”
傅祾蹲下,凝视着我狼狈的面容:“阿拙,你真让我恶心。”
他留下我,将毫无尊严的我留在这里。
只留下一句恶心。
...........
我独自一人,在傅祾走后躺了半晌,调动了我能调动的,周身所有的力气,却依旧扯不动一件单衣,我没了力气,没了尊严,我什么都做不到。
又是那股熟悉的香气,随着那人的到来,幽然漫于一室。
苏合香。
忽失偈琍将外袍罩在我的身上,轻轻抚过我受伤的肩胛与颈间:“他不会再要你了。”
我呆滞地望向他,眼底依然有所触动:“你提前在这里燃过香,所以他以为是你。”
“是。”
“是我轻信于人,从一开始便没有将桃李一事怀疑到你。”
“可我并不想让她伤你。”
忽失偈琍坦诚道:“非拙,我了解你,你是太后,或许.....或许很快你就是傅祾的皇后,除非他亲口说不要你,不然你便不会跟我走。”
大哥说的不错。
凭什么三人之中,只有他一人痛苦。
只有将她带走,把她握在手里,那样的触感,才是真的。
忽失偈琍屈膝来到我身边,姿态是从未有过的谦卑,近似虔诚,唯独没有愧疚:“你不会再喜欢我了,你会恨我,会永远地恨下去,对吗?”
我说是的:“再不会了。”
心头的疼痛在此刻达到极致,我再也忍不住,温热的液体染红了身上的外袍。
见我呕血,忽失偈琍登时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哈、你居然不知道......”
真的,我真的要笑死了:“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不知道。”
我哭着,笑着,猩红的血自唇角径自流下,方才还在泣血,下一秒便软倒在忽失偈琍的臂膀中,跟疯了似的大笑,看这一出戏从头唱到尾,身在其中的人全部都是笑话,而我便是那个最大的笑话:“我要死了,我会死的,你、还有傅祾,你们不会再见到我,很快我就会死了,你说你已经得到了我,你以为你得到的是什么,傅容早已将毒喂入我的肺腑,郡王难道不想看看哀家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