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栖梧宫这边一派低迷的气氛,静沅三人之间的氛围倒颇为轻松愉快,尤其是有白袍男子这么一个玩世不恭的火灵在。
三人才走出栖梧宫,白袍男子便开口道:“恩威并重、软硬兼施,小丫头这御下对敌之术用的不错嘛!”
“那还得多谢前辈的配合呀!”静沅笑吟吟地拱手道。
“好说,好说~”白袍男子笑道:“有时候老夫我真觉得你这小丫头不像个剑修,尤其是这聪明劲,可远胜那些只讲究一力降十会的家伙!嗯,到底你爹娘都是聪明人,生出来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
静沅失笑道:“前辈实在太抬举我了,很多时候一力降十会确实很有效,我大多数时候也是如此啊。”
白袍男子“嘿嘿”一笑,转而问道:“丫头,你刚才吓唬天后说的那个朋友,是钟会那小子吧?”
“嗯,是他。”静沅点了点头。
“哈哈,我就知道是他,那小子从小就一肚子坏心眼,总喜欢背后使坏阴人,不过还别说,他那护短又睚眦必报的性子,还挺合老夫我的胃口!可惜啊,不对你师尊的胃口,不然把他也收入门下,给你做个师兄多好,那你师尊就再也不用不放心你咯!”白袍男子略带遗憾地说道。
静沅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师尊只喜欢品性正直之人呢,钟士季的为人嘛……咳,他纵有千般好,只消这一点不好,那就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师尊的眼。
不过,既然前辈你喜欢他,那当初怎么不自己收他为徒呢?师尊定然不会不允的。”
她家师尊自有一套待人处事的准则,但并不会强求身边所有人都按她的准则行事,哪怕是自己这个她最亲近、得她言传身教的弟子,她也从没这样要求过自己,更没干涉过自己的交友,自然也不可能会介意跟在她身边的妖火前辈收一个不合她心意的人做弟子,毕竟又不是给她做弟子。
白袍男子连连摇头,道:“你这丫头说得轻巧,收徒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功法不用给吗?修炼资源不用给吗?防身宝物不用给吗?更不用说其他一大堆要操心的事了……老夫我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哪里收得起徒弟哟!”
“唉,不提这伤心事了!”白袍男子叹了口气,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一直微笑着听他和静沅说话,从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情绪来的润玉,暗赞道,这条小白龙心性倒是不错!就是不知对他们家这小丫头报了什么心思……
罢了罢了,小儿女感情上的事,他这种什么都不懂的老人家可不好掺和~
白袍男子嘴角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今天化形出来这么久,有些累了,我先回去睡一觉,丫头自己玩吧~”
说完,身形一晃,变作一团乳白色的莲花状火焰钻入了静沅的袖中。
静沅早习惯了这位前辈变化莫测的性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转头对润玉说道:“妖火前辈就是这个性子,并非有意疏忽你,失礼之处,还望润玉见谅。”
润玉摇了摇头,道:“无妨,这位前辈观之潇洒随性,自然不能以常理束缚。”
“嗯,这个确实。”静沅微微颔首,“火焰是何等狂暴之物,越是束缚越容易遭到反噬。”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说白袍男子,不过静沅显然无意多提,润玉也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去追问,两人之间一时便沉默了下来。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静沅想起润玉先前的脸色,心下觉得有些不对,便先开口道:“抱歉,今日之事,我丝毫没有顾及润玉你的感受,出手也是毫不留情,若是你因此心中不快……”
“静沅何出此言!”润玉打断了静沅的话,“今日种种,润玉皆是亲眼所见,是非黑白分明,润玉又岂会不通情理地责怪静沅?!”
“那你就要责怪自己吗?”静沅淡淡地反问道。
“静沅,你……”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自责吗?”静沅轻叹了一声,“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何必如此呢?何况,此举又有何益呢?旁人不会因你自责便会有所收敛,无论是我,还是你那些亲人……
你如此,只是为难了你自己……
我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没错,但这仅是针对你说的,至于旁的人,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需要留情的地方,若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我依然会如此应对。
所以,对于给你带来麻烦这件事,我的歉意是真,但我不会因此委屈自己也是真,因为在我心中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你的感受永远不会比我自己顺心更重要。”
润玉笑了一下,似欣慰又似苦涩,“静沅通透,润玉自是不能及……润玉亦觉,许多时候自己都在做无用功,可又无法不去做……”
“不,你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静沅摇了摇头,“君子当克己复礼,一日三省,你有这般品性,我钦佩还来不及,怎会认为其无用呢!只是事有不同,你现下的自责的确没有必要。
于我而言,我没有迁怒你,也没有因你而隐忍退让,更没有丝毫伤损,所以你不用因我而责怪自己,甚至反来过责怪我出手太重也说得过去,可你没有,这让我很高兴。
同样,你那些亲人要怨恨要报复的对象也该是我,不该迁怒于你,更不该责怪你,因为他们对我出手时也没有想到你,这样就是两不相欠,所以你也不用为了他们受伤而责怪自己。
既然在这件事上,你毫无过错,对双方也没有责任,那此刻和之后都不需要往自己身上揽任何事!
我就不必说了,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以后该如何还是如何,但如果你那些亲人连我这个外人都不如,想要与你计较,那你就更不用自责了,因为他们不值得你如此!”
毫无过错……
没有责任……
不用责怪自己……
润玉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深深地看着静沅,每当他以为静沅带给他的震撼和触动已经足够多了的时候,静沅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再次触及他心中的隐痛……
从小到大,只要旭凤稍有不妥,他必定是被怀疑、被责问,甚至被惩罚的那一个,由始至终,他帮旭凤是错、不帮也是错,关心旭凤是错、不关心也是错,亲近旭凤是错、疏远旭凤也是错……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与你无关,你没有错!
明明这是他曾经最期盼听到的话,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也渐渐习惯了被这样对待,甚至于连这份期盼都忘了,只觉无论旭凤发生何事,由自己承担责难理所当然……
就连今日之事,他也做好了回去以后,被父帝训诫、天后斥责、旭凤嘲讽、叔父埋怨的准备,毕竟这是他早就习以为常的事,所以之前对于他们,他心中并无自责,唯独觉得有愧于静沅。
可眼下静沅却说此事与自己无关,她没有迁怒自己、也不责怪自己,所以他也不该自责……
若是静沅这个最该不满的人都没有生出此心,那旁人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进行责难呢?
静沅说得对,他没有过错,他不必自责,更无须承担那些莫须有的指责!
润玉停在原地沉思,静沅自然也停下来等着他,眼见他终于舒展面容,心里总算是放心了下来,于是边走边道:“唉,润玉你什么都好,就是总看轻自己、苛待自己这点不行,你真该学学我和我们那里的人,把自己看得重一些、自信一些才好呢!
就像我父亲,昔年声名未显时就敢自比管乐,嗯,就是两个史书上记载的很厉害的大才之人,当时除了与他交好的几位世伯,旁人都是不信的,有的还嘲笑我父亲,可父亲照样不改其言!包括和父亲一样名噪一时的人物,个个夸起自己和旁人来都是不遗余力。
到了我们这一辈亦是如此,几乎没人懂得何谓自谦,即便有的人待人谦逊有礼,但内心亦是颇为自傲。以润玉此等人品才具,只消再添上些许自信,放在我们那里,定然也是一大奇葩,备受瞩目。”
润玉摇头笑道:“润玉哪能当得起静沅如此赞誉!虽然每每听静沅提及你那方世界的人事,润玉总是忍不住心向往之,为自己不能生于其间而深以为憾,但若真身处其时,以润玉鄙薄之才如何能与当世那一众足堪匡救天下的有识之士、志士仁人相较,只盼着能稍有所为,不落入俗流便好。”
“怎么会?!润玉又过于自谦了!”静沅不赞同地言道:“在我看来,润玉若是生在我们那里,不说在我父亲那个时代如何,单只与我这一辈人比较,绝不输当世任何一人,必是一时翘楚!”
只可惜,事实却是,这样一块荆山璞玉不幸生在了此间如泥沼一般的天界,满腹才华无处施展不说,还备受冷眼和打压,以至于连心气都不得不被消磨至此,实在很难不令人惋惜!
虽然自相识以来,静沅便从未掩饰过对他的称许,但如此盛赞却还是第一次,润玉心中既觉欢喜,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一早便知道,静沅见识过许多惊世之才,偶尔与他谈及其中一些人的功勋事迹时,往往不乏推崇之语。而他,空居上神之位,于六界众生却无德可施、无功可立……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在她心里竟也能与她那方世界中那些风流人物相提并论。
稍稍压下这起伏的心绪之后,润玉忍不住开口道:“能得静沅此语,润玉自是不胜欢欣,可亦觉愧不敢当,即便静沅这多半是出于友人间的认同抑或是对润玉的安慰而道出的一己之见,可也太过誉了些。”
“润玉你这么说我就不开心了,难道我看着像是举贤唯亲之人吗?”静沅佯作生气道。
“润玉绝无此心!”润玉情急道。
“好了好了,我只是开个玩笑,润玉切莫当真!”静沅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你倒也没说错,这确实是我的一己之见,可我父亲当年未成名之前,他的自比不也是他和友人间的一己之见,最后不也实现了!
所以,你怎知我此言没有应验的一日?
即便你不能真的与我那方世界已然作古的那些人亲自较量一番,但若是你在此间世界能够有所作为、流芳百世,不亦是一种证明吗?”
静沅言已至此,润玉也不是真的毫无心气和志向之人,当下正色道:“承蒙静沅如此看重,润玉虽不才,也愿以此自勉,望能不负静沅所言!”
“润玉言重了,我不是要逼你去做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总看轻自己。”静沅抿了抿唇,忍不住有些担心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过了。
润玉浅浅一笑,道:“静沅待润玉一片赤诚,润玉心中感怀,并无被逼迫之感。”
润玉面上这温润柔和的笑容抚平了静沅心中的不安,她松了一口气之后,转而言道:“对了,你方才之言,虽然我不认同,但抛开旁的不论,你能那般作想,倒是与我父亲主政时的心思颇为相似。
我父亲曾说过一句话——‘我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润玉以为,此言何解?”
润玉思索了片刻,道:“此言应当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辨别是非、衡量优劣的标准,不能够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是以不能以自己心中的标准称量旁人的优劣。”
“不错,正是此意!润玉所言分毫不差!”静沅点了点头,“因我父亲信守此言,待人处事以法不以情,所以旁人常赞我父亲处事公平,对他无有不服。在我看来,似父亲这等执政之人,自当如此公正无私,但寻常之人却不必如此,否则反倒显得待人过于苛刻,不近人情。
甚至于我在与人相处时,往往遵循的是‘我心如秤,正可为人作轻重’,以自己心中的标准判断旁人的优劣,继而决定是否与之相交。虽然我自觉自己的标准已经足够公允,但事实上其中也掺杂着我自己的喜好,不能说是毫无偏颇。
而润玉你竟能看清这一点,不为私情私心所动,泰而不骄,只把我的话当作一家之言,丝毫不以此自矜。既然你连旁人对自己的衡量评判都能如此冷静以待,可见反过来对待旁人时要做到‘不为人作轻重’必然也不难。
以往,我只觉润玉为人温柔良善,有宽容仁爱之心,不想润玉竟也是一位殊为难得的有公心之人。
想来,若你能事事皆如此,一直秉持这样一颗公心,日后定是六界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