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多了三个人,过分吵闹。
吵闹的源头一半来自陆繁雨,另一半来自顾长庚。
等着一家小辈回府的零碎时间里,陆繁雨又找回了点当年鲜衣怒马的感觉。
“然然,你那儿子个子还挺高。”陆繁雨一腿搭着另一条腿,吃着零嘴唠着家常。
院里,顾长庚还在哭。
陆繁雨几乎听不清楚然然说话了,扬声劝道:“哎呀顾别,师叔都八十多了,算是喜丧,你好歹少哭两声。我知道他疼你,可这万一寻着声找过来,不好送走的。”
顾长庚哭声更凶:“这么多年,我竟一次都没想着回去……我连师叔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有悔啊!”
翻墨和淡墨站在顾长庚身边,低声劝着些什么“师父吩咐”、“不必挂怀”、“也算寿终”、“顾铭给师父磕过头,是一样的”,才慢慢劝回这个泪人。
楚然然还沉浸在陆繁雨回来了的激动心情中。两人上一次见面,是勤雨将军出征,楚然然送到城外三十里,一别二十年。
陆繁雨再次出现在面前时,楚然然发现她老了。
所以楚然然急于将她绑在上阳。
“繁雨姐,既已出山,就在这住下。”话落稍一思索,又加了一句:“省的你带着我儿媳妇缺吃缺穿的住那穷乡僻壤。”
陆繁雨就来劲了:“楚然然,你讲点道理,哪穷乡僻壤了?我那是世外桃源好吗?”
楚然然不甘示弱:“你说是让她历练,历练完呢?回去打猎吗?”
陆繁雨嘴里叼着一块方糕,一时不查噎住了,便失了先机。
楚然然倒了杯茶给她,赶上方才的思路:“修竹不是凡辈,她是个天生的将军,她属于红尘,你不能将她拘起来。”
陆繁雨咽下了糕,冲着她笑了笑:“孩子的事我一向不管,反正我是打算留下了。”
把楚然然匆忙拼出来的长篇大论全部噎回肚子。
“你……不回了?”
“不回了。”陆繁雨放下腿,往楚然然那边探了探身子:“儿媳妇?我徒儿是不是有点啥事。”
楚然然看着她,那张脸上写着两个大字——看戏。
“师父,你的药吃了没?”声音隔着院墙,人却风一般赶到身旁。
修竹几乎是飞进屋里的,先摸了摸茶水温度,又给陆繁雨探了探脉。
“哟,徒儿啥时候会诊脉了?”
修竹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果然万事急不得,明日我把藥老先生请过来。”
陆繁雨噗嗤一声:“感情你根本没摸着,哈哈哈。”
“师父!”修竹狠狠的喊了一声,立正站在陆繁雨面前,脸上映着一半忧心一半火气。
“我下山之前怎么说的?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您呢?”修竹顿了一下,看着陆繁雨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眼睛瞬间就被糊住了:“您知不知道,您都要被药汤子味浸透了……什么病啊?怎么就这样了?”
陆繁雨走近她的徒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小将军甲胄未除,硌得布衣布面生疼,可她还是抱着。
就像那年盛夏,她抱着小小的不经世事的她,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徒儿长大了,知道出门在外给师父留面子了。”
修竹比陆繁雨略高了一截,现在顺她头发已经开始费劲了。
“可是徒儿得知道……没什么是可以避免老去的,也不是抛却红尘,就能放下过去的……这是师父教你的最后一句人生了。”
修竹挣出来,抹了把脸:“师父这最后一句还挺长,从我七八岁开始讲,都能写本书了。”
陆繁雨笑容立即就没了,将人一松:“把甲去了,硌死我了。”
饭后,修竹不放心陆繁雨,提出同住,陆繁雨才不会乖乖从了,一转头看向楚然然:“我和然然住。”
顾长庚不乐意了:“那我住哪?”
陆繁雨:“跟你师弟们住去。”
翻墨连眼皮都没抬起来,继续吃吃喝喝。
淡墨嘿嘿笑着,满口答应。
顾长庚忍了半晌,终于——“师姐,你都五十多了,还和我抢床?”
陆繁雨:“抢你东西不分年纪,我乐意。”
顾长庚:“师姐,你不地道!”
陆繁雨:“我这叫倚老!卖老!”
一个师门两个半百老人互剜时,两个小辈一个师叔偷笑看戏,另一个全然不查。楚然然叫着人去收拾书房,这场洗尘宴就算结了。
入夜,陆繁雨咳得厉害,楚然然在一旁帮她顺着气,折腾许久不见好,就要请大夫,陆繁雨慌忙拦下她:“别……别叫人,我都习惯了……一会就好了。”
楚然然拧着眉毛,给她递了块干净手帕:“都这样了还不着急?咳出血了我看你急不急。”
陆繁雨脸色苍白,几乎是赔着笑道:“不到那个地步……千万别叫人啊,尤其是我徒弟,她要知道了……谁都不用活了。”
楚然然气呼呼的坐在床侧:“你自己想想能瞒得住她吗?”
陆繁雨十分骄傲的仰起头:“我想她一定跟你讲过,才会记路就被我丢出去买菜的事情。”
楚然然一下子就站起来,声音高了八度:“这病那个时候就有了?”
陆繁雨猛的吸了口气,开始打岔:“修竹啊打小就聪明,入山阵,顾别那臭小子还学了三个月,她那时候那么小,走几遍就记住了。”
楚然然气的脸都红了,就站在床边看着她,也不说话。
陆繁雨躺在床上,气势本就低了一截,刚巧缓过来也不咳了,正像是一个等着受刑的兔子。
许久,楚然然长出口气,沉下声问她:“找人看过吗?”
陆繁雨自知躲不过,乖乖回答:“数月前藥老先生去过栖鸣山,看过了,放心吧……调养这么些年,好了不少,只是近日行到故居,有感伤怀……我在栖鸣山找到了四师叔的药丸,给老藥头拿走了,看能不能再制几丸……”
整整一晚,陆繁雨都在哄楚然然,自然而然就要讲起当年趣事。
“你都不知道顾别当时的那个样子,直接就指着那使节骂。”
陆繁雨讲的快意,半亩之地压不住熊熊演示之心,伸开长腿光着脚就站在地上,学着二十年前顾长庚的模样,一掐腰,放开嗓:“什么狗东西站在这里,还好意思张嘴说要娶我们公主?敢情一双眼睛是给你放屁用的?你们那国主嘴斜眼歪都半截入土了,配不配的上你心里没点数吗?滚回你老家去吧,给你们国主带个字……”
陆繁雨稳稳扎了个马步,深深吸气,一声怒吼:“呸!”
这一嗓子喷的唾沫四飞,烛台上的火苗黑了黑,又顽强的活了过来。
楚然然这才笑了,不经意擦了擦脸。
五月仍是偏冷,寅时刚过,人兽皆眠。
但有商铺小贩,为着生计早早准备;又有常胜将军,雷打不动早起练功。
春晖映月,周而复始。
既不谓来,也不谓去。
周而复始,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