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修竹更想带着陆繁雨回小山村生活,话里话外都暗示着。
陆繁雨却像是没病过这一场似的,依旧跟顾长风拌嘴,惹藥老先生生气,该喝药喝药,该吃饭吃饭,乖得不得了。
修竹看着她软硬不吃,也是十分烦躁,平日里比试都少了,巡城结束立刻回到将军府陪师父,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跑路。
不过她陆繁雨要走,谁能拦得住呢?
于是趁着这一日,徒弟被琐事绊住恰好没回,陆繁雨理了理袖口,踏着轻风就出了门。
修竹急急忙忙找到顾长风的时候,他正在城外大营巡查,回头看见修竹一乐。
“哎小将军,你官复原职了?”
修竹急的要哭:“将军,我师父来过吗?”
顾长风一个白眼冲天:“又跑了!”
陆繁雨深深吸气,等巡逻兵都走过,才轻飘飘落在皇城的青石上。
“二十年都不修?”她踩着其中一块松动厉害的石板,想了一想,把它撬下来扔在旁边。
“这回非修不可了。”
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太阳,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圈在四四方方的城墙里,就像被囚禁了似的。
“这地方还是那么没意思。”
陆繁雨摇摇头,冲着记忆中的政事殿踱过去。
她轻功不错,经久未老,即使没了大半内力,进出皇城也不是难事。
皇城一点都没变,还是她出征前的样子,她甚至能想起,她和顾别在哪个小花园里偷过一株牡丹,听说是西域品种,珍贵得很。出宫的时候顾别假惺惺的说搞丢了,陆繁雨却知道,他是把花给了楚然然。借花献佛倒是听过,偷人家的花,送人家的人,这做法古今也就顾别一人能行。
再往里走,高墙飞瓴,曾经描着的鲜艳花边已经半旧。陆繁雨又想起,当年画这个飞檐的时候,画工内急,她还一时兴起描了几笔,后来有没有被人发现未可知。
她突然有些烦躁,这个地方走过许多遍,实在勾起了太多回忆,这让她并不舒服。
匆匆穿行,政事殿里,并没有皇帝。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女的,贸然闯皇帝的寝宫太过分了,但是她根本没想这样不经通报前来其实更过分。
政事殿里只有几个打扫的仆从,陆繁雨躲过他们,慢悠悠的进到里面去。
一眼揪心,当头定住。
面前是一幅画,非常大,占了半面墙,从上到下,画满了红色的枫树。
从树叶,到树干,都是红色。
能看见近处的枝叶,也能看见远处被红枫盖住的山峰。
好像延绵到画外,全都经历了这一场惊绝的震撼。
画里有太阳,隐约飘着几片看不清样子的云。
画面和谐又凄凉。
陆繁雨却说不出哪里凄凉。
这时候皇帝进来了,迎头看见她,连忙把身后的人都遣散。
陆繁雨回头,只看到了一个小内侍。
“不请自来,陛下不会介意吧?”
皇帝或许真的吓到了,却还是要保持所谓的帝王之气,所以不显惊诧,只说“将军所来何事?”
陆繁雨也不客气:“云公公还在吗?”
两个人心知肚明,拿回来的那本册子里,第一个写的就是云公公。
皇帝站到与陆繁雨齐平的位置上,语气还恭恭敬敬:“已经处理了,三年前宫宴上的爆炸就是他干的。”
所见之人没了,陆繁雨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她又看向墙上的红枫,说:“可惜了。”
“将军可有难处?”皇帝斟酌着问她。
“确有难处……我想知道栖鸣被屠,与你父皇,可有关系?”
这话算是大逆不道了,皇帝抽了抽眼角。
陆繁雨依旧看着画,没等上一个回答,接着又问:“这是先帝画的吧。”
用的肯定句。
皇帝受过勤雨帮扶,心中还存着敬畏:“这画确是先帝晚年所画,画了整整三年。”
陆繁雨收回目光,挑了下眉:“他去过栖鸣山?”
皇帝点了下头。
陆繁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让她现在去想当年被椿国抛弃时的感觉,估计也只能是一句不清楚。
“我听说,他走的很痛苦。”
皇帝:“看着不很艰辛,怕是自己都忍下了,怕旁人忧心。”
陆繁雨长叹一口气,朝着画作了个揖,抬脚便走。
皇帝急急喊到:“将军留步,父皇有句话留给你……勤雨将军。”
陆繁雨脚步未停,并不留恋。
皇帝:“勤……”
陆繁雨干脆使了轻功,一息飞去甚远,再没回头。
门外冲进许多披坚执器的兵,皇帝恢复了帝王该有的气场,他摆摆手,让人都下去了。
重新看向那幅画,画中的场景,确实是美丽至极,甚乎仙境。
这幅画他也看了十几年,今天瞧见勤雨的表情,觉得画中的意思应该还有一个痛苦。
记忆回溯到先帝驾崩那天,他抓着他的手,两只手十分明显的被区分开,一只干枯蜡黄,另一只刚劲有力。
他死死抓着儿子的手,用尽力气喊:“别动陆繁雨,这是我欠她的!”
皇帝闭上眼睛,脸上失去表情。
“还你了”他转过身,背后那幅画,画着一座高山,山上红叶如虹,山后不知是夕阳还是初日,映上天空。
“来人,把这幅画撤了。”
【八年前】
皇帝走到先帝榻前,榻面上有许多印子,药渍没擦干净,侍女去取新的被褥。
先帝突然抓住他的手:“别动陆繁雨!别动她!”。
皇帝停止动作,任由先帝把指甲扣进肉里。
直勾勾的看着塌上的人,他从未看透这个皇帝,从始至终。直到先帝渐渐失去力气,渐渐小了声音,渐渐身体僵硬,皇帝还是看着他,没有移开目光。许久,皇帝拽下先帝的手,好好的放进被子里,为他整理好散落的头发,检查了被子,又为他掖了被角,在床边站定。
“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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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繁雨是在傍晚回来的,踏着夕阳,拎着酒壶。
将军府里依旧温馨,她做贼似的找去顾长风的屋子,见着他正与楚然然唠家常,便叩了叩门。
“师姐?你可回来了,快去找你徒弟认错!”
陆繁雨没动,反而拿出藏在背后的酒壶。
“顾别,喝酒吗?”
楚然然把她拉进来安置到顾长风对面:“我去给你俩要点下酒菜。”
酒肉都在桌上,陆繁雨喝了一杯又一杯,突然朝顾长风笑。
“你小子还记得不,有一年我带着你们去偷六师姑的酒,被大师叔抓了个正着,所有人都被罚了,只有你赖皮,跟三师姑撒娇……还真被保下来。”
顾长风少年糗事被人重提,脸上全是不愿意。
“那是我机灵,你要是撒娇,也管用。”
“我是你们师姐啊,第一个挨揍的就得是我,不然拿什么服众?”
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陆繁雨又自顾自喝了许久,突然跟他说:“曾经我以为,屠山是覃人干的,所以我去覃国,抄了他们的秘宝……没有一个对上的。”
“回来这一路我就想,栖鸣山,究竟惹了什么人?他们又是怎么杀到山上的……”
“我甚至想过,山里有人叛变……想完我就后悔了。”
“我被俘后,栖鸣山被屠,这明显是我招来的祸事啊,我怎么好意思怀疑他们?”
“翻墨说,当年他们确实下山了,结果去的太晚,找不到人就都回山了……五师叔是在归途失踪的,他俩出去找,才躲过一劫。但我当年收尸的时候,是有他们三人的尸体的……后来我又想,会不会是认识的人,至少见过面,不然怎么准备身量差不多的尸体,连我都能骗过去。”
顾长风就看着她,以一个聆听者的角度,以一个过来人的角度,直到现在,陆繁雨的谜团,他同样也没解开。
“今天,我去看你们陛下了,挺能装,很像先帝。”
顾长风站起来,带倒一杯酒水,洒在地上,杯子在桌子上“咕噜咕噜”转到停止,顾长风还是怔怔的看着她。
“放心,我不是魂。”
一口酒下肚,燃起满心遗憾。
“我当年隐世,就是为了逃避这些……血仇、痛苦、记忆、世俗。”
“我一直以为,是覃国人干的……我以为,等你率兵攻占金柏十七洲,我们的仇就报了。”
陆繁雨抬头看着满脸疑问的顾长风:“不是这样的……顾别,我们应该知道凶手,我们应该报仇,不管是谁,是皇帝,还是神仙……杀了人,就该偿命!”
修竹在外面听了许久,刚开始觉得听墙角不太好,后来竟渗出满身的汗。
师父的意思,屠山的人,是椿国人,地位不低。
翻墨和淡墨冲着这边走来,修竹一动,隐进黑夜里,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修竹按时睁开眼睛,精神却不太好,昨晚梦见了许多,坐起来又都忘了。
顾长风喝了一夜,断然起不来,修竹伸了几个懒腰,看朝阳还没升起来,心事重重的来到了练武场。
顾醉阳在等她:“早啊,修竹儿。”
修竹随意敷衍:“你怎么来了?”
顾醉阳放下长刀:“文官就不能强身健体?”
修竹摆摆手:“顾一榜,你越发咄咄逼人了。”
顾醉阳笑:“比你好一点,你是成了精的猴子。”说完很贱的维持着嘴角弧度。
修竹来了点精神:“那我要变回真身了!等着啊!呀……”
顾醉阳轻轻弹了她个脑瓜崩,修竹瞬间泄了气,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还是要学上次教的那个?”修竹挑好剑,回头问他。
顾醉阳收敛笑意,“嗯!”还点了个头。
“你不一定非要学这个,还挺难的。”
顾醉阳严肃起来:“我喜欢。”
“你都学半个月啦。”修竹说这话时低下声音,好像在给他留面子。
顾醉阳依旧摇头,嘴角挡不住的窃喜。
于是,半个时辰后。
“这招又错了,你不能一直往我身上撞啊!”
“好。”
“你怎么这么笨?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你没好好教吧?”
恶人先告状。
顾醉阳回身甩剑,向前刺去,面前正是修竹,她没躲。
顾醉阳提了下剑,剑锋朝上,从她耳廓外刺出去,他一下子撞在修竹怀里,顺势抱住她。
修竹习以为常,想都没想,也抱住他:“笨!”
小番外
师弟啊,修竹这孩子很听话,如果我不许,她是绝不可能出来的,你知道为什么我许她出来吗?……这是我们仨打的天下,我对这天下,还有盼头……他怎么不等我呀?……他还没解释清楚……他怎么不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