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梵成婚那日，突然降了一场雪，比往年来的都早。
那雪从头一天夜里开始下，日出时正好铺成一片，满皇城都是晶莹。
无风、阳光也是懒洋洋的。
藥云鸢涂着口脂，伸长了脖子看外面的雪。
一阵脚步声，修竹抱了个大雪团走进来：“这场雪来的凑巧，好看的紧。”
藥云鸢推开她送过来的雪团，问：“外面冷么？”
“不冷。”修竹见她不喜欢，干脆把雪扔出窗外。
“夫人带着喜婆过来，正在后面呢……诶，你怎么自己上妆了？”
看着修竹手忙脚乱给她找水，藥云鸢撑着脑袋，笑意盈盈。
“诺离将军打算送我什么礼？别是把大刀吧？那我可不应。”
修竹假装变了脸色，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藥云鸢笑容更深，歪着脑袋：“嗯。”
修竹气竭，只看在大婚的面子饶了她，把一盆水扔到她面前：“画的什么玩意？洗了！”
藥云鸢不急不躁，挽起衣袖，抬起头瞅了她一眼：“那也总比你没有眉毛好看。”
“你……”
“好了好了。”楚然然带着喜婆进门，扫了雪，除去外袍，把修竹赶到一边。
这边帮不上忙，修竹想了想，出去堵门去了。
所来亲友不多，大都是长锋军里被拉来凑热闹的，军中人都声音浑厚，聚在门口混成一片，闹哄哄的十分嘈杂。
修竹判断许久，还是没看出哪边攻方，哪边守方。
“诶，你们哪边是堵门的？”
芳姐在一旁笑了：“将军随便站吧，等新郎一到，自然就分清楚了。”
修竹踮着脚尖眺望着，嘴里念念叨叨：“这个楚觅怎么回事？”
直到楚梵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口过来，楚觅也没有如约带着皇后过来。
“莫不是被皇帝拦下了？”
修竹心思不在阻拦，放了一个好大的豁口，楚梵瞅准时机钻进去，省的许多麻烦。
“将军……”在一旁等着看热闹的人瞬间不乐意了。
“你这水放的太严重了，不行不行，把人拖出来！”
修竹的思绪被这一嗓子拉回，下意识去拽人。
转过头，顾醉阳跟藥老先生堵住内门，身前是一群摇尾巴的狗。
“想娶我徒弟，先过我这关。”藥老先生果真给狗穿上了火红的衣服，排成一排，个个都像讨赏的孩子。
顾醉阳什么都没说，只笑眯眯的跟在一旁，穿着件略微带了点红的长衫，腰间系着条通红的腰带。
楚梵一个佛家长大的孩子，哪见过这场面，当即向修竹投去求助的目光。
修竹连连摆手：“我是娘家人，帮亲不帮理。”
楚梵：“将军不是求我皇姐帮忙办事？”
修竹立即投敌，快步上前与两人群狗争斗：“舍了他这傻子，可再没人敢娶你徒弟！”
“嗨你个白眼狼。”藥老先生说着就凑过来，修竹一个眼神，顾醉阳憋着笑就把他抱走了，嘴里还不停说：“稍微拦一拦，意思意思就得了……万一真就不娶了呢？”
经这么一折腾，堵着门的都笑的不行，修竹捅了楚梵一下，对方立刻会意，撒了把红包叫着闹着便冲进去。
修竹暂时忘了楚觅，偷偷凑到人群后头找到顾醉阳，假装闲聊似的轻声问他：“了了送你什么了？”
顾醉阳也装着闲聊似的，眼神却不自觉向她那边斜过去。
“前朝画圣的一幅春归百花图，无价之物。”
修竹点点头，十分满意，为防止意外，还特意问了一嘴：“找人看过吗？真的假的？”
顾醉阳憋笑，定下神，认真说道：“真的！”
这回这彻底满意了，被人要挟着背叛朋友的事情也冲得一干二净。
新妇出闺阁，与亲人见礼，奉茶，出门。
修竹一边看着藥云鸢磕头一边向外面探头，忙的像个原地打转的陀螺。
等到新人红轿高马绕着主城转圈时，修竹总算是等不住了，拽了匹马就要去皇城。
顾醉阳忙拉住她：“干嘛去？”
修竹急的眉头拧在一起，本来精致的双眉正簇簇的掉着干透了的眉墨，下过雪的天气，竟急出一脑门汗。
“他俩成婚，男方不来亲人算怎么回事？我跟楚觅约好，把皇后娘娘偷偷带出来，行完礼再走，可你看，都这个时辰了，连个影都不见。”
说完，捋了捋打卷的鞭穗，扬手便要出发。
顾醉阳抓住她的脚腕，笑着抢过马鞭：“要是你对自己成亲的事也这么上心就好了。”
话说的又轻又快，听起来倒像是说给自己的，却叫修竹听了个清楚。
修竹登时觉得眼睑发热，一时更待不住了。
“我的小将军，她们早到了，在楚梵那等着呢。”顾醉阳伸手把她扶下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男方接亲，母亲是不用到场的。”
修竹顿觉自己憨傻，便闭上嘴，身上多余的精力散去，一时寒冷袭来，还有点遭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顾醉阳脱了外袍给她披上，拥着她上了辆马车：“不必失落，等你成婚，比这忙十倍都行。”
修竹反手想打他，突然车旁有个人挥手，吸引她半数注意。
“那个人好眼熟啊。”
顾醉阳听闻也转过头去，看了许久，终于想起来：“景兄弟？”
那人果然是景鸿，相较上一回见面又黑了不少，活像刚从碳炉里出来一般。
日出后化雪反倒更冷，景鸿被二人催上车，灌下许多热水，这才缓过来。
“没成想在这遇上了……这是谁成婚？”
修竹抬起头回他：“你仰慕之人的弟弟。”
景鸿立即答上：“是那个毒医女和小和尚？”
“那本卖的最火的不是你写的吧？叫楚觅知道得扒了你的皮！”修竹想起那说书的编排好友就来气。
景鸿拢紧衣服，一双黑手把白色的袍子攥出黑色的爪印。
“我可不敢，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马车走的极稳，修竹昏昏欲睡，迷糊中听到顾醉阳隐隐发怒的声音，不由得睁开眼睛。
他果然黑着脸，一双手都攥了起来，手边是一张信纸。
“怎么了？”修竹探手去够那纸，却被顾醉阳止住。
“别看了，等成完婚，我告诉你。”
顾醉阳既然这么说了，那必定是极不好的事，修竹听完也没多说，只拍了拍他的后背。
路上气氛不好，修竹想着推敲些消息出来，便问景鸿这半年去哪了。
景鸿少了许多少年稚气，咧开嘴，漏出一排白牙：“你把我介绍给虹阳公主，我就说。”
修竹立马攥起拳头：“长脸啊你，我看你这半年皮见厚。”
“欸……都是朋友，别见了面就动手脚。”
屈与绝对武力，景鸿挑着重点，简略跟她说了说。
说南疆多蚊虫，腿脚极长，带着毒的都好看；
说西面多雪山，雪狐灵动，一般猎人逮不着；
说沿海多辽阔，渔民质朴，顿顿佳肴吃不了。
说路遇山匪逃难，说层层密林盘桓，说边塞暴雪酷寒，还说江湖相会羁绊。
景鸿呲着那口牙讲的咿咿呀呀，一直讲到队伍到了站，还没讲完。
他说：“我始终囿于镜儿山，竟不知这世间如此之大，如此宽广，岂是江湖那点破事可比的？”
修竹刚听的入了迷，车夫就喊他们到了。
掩佛寺旁，楚梵府里，一片红妆。
衬的千年古寺都喜庆了。
从海大师站在门口，向着诸位轻轻颔首。
藥老先生护着狗下车，招呼着他：“过来看看啊？”
从海大师笑着摇头，对马上的楚梵念了段经，带人回去了。
修竹下车找了找，果真有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四面还有护卫。
她跟景鸿说：“我要是帮你见到楚觅，你怎么报答我？”
景鸿拼了老命：“那便任你驱策。”
顾醉阳警惕的转过头看着他，景鸿话已出口，收不回了，违心之余，还是挺直胸脯以示诚恳。
“行，成交。”修竹压抑心中愉悦，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顾醉阳脸色阴沉，擦着他的侧身错过去，又转头叮嘱他：“找个地方洗洗。”也气鼓鼓走了。
景鸿无语，这小两口果真是上辈子亏欠过的，今生他是来还债了。
云梵拜过天地，一群人欢欢喜喜闹着，楚觅扶着皇后娘娘来到后院，来见新娘子。
藥云鸢的红盖头挂住钗环，正手忙脚乱时，有人叩门。
一不做二不休，新娘子一边去开门，一边连盖头带钗全撤了。门外正是婆婆，把她吓得一愣，继而抓紧拿起盖头上的簪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想重新簪回去。
“行了行了。”皇后笑着，携起她的手：“亏待你了，本该有个极郑重的仪式。”
藥云鸢忙摇头：“别这样说，我……我很满意。”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对，斟酌再三说了句：“挺好的。”
楚觅见过她平日面冷的样子，看她这样拘谨反倒想笑。
“小心什么？这位你该叫娘了。”
藥云鸢自小没有娘亲，也没跟这位婆婆相处过，一时半会改口十分难为她。
皇后捏了楚觅一下：“别逗她。”
拉着藥云鸢落座，把她头上簪错的几只珠钗拿下来，仔细给她簪好，笑着瞧了她许久，方拿出一块玉牌来：“这是入宫的行令，你平日里没事，或是梵儿惹了你，都来找我。”
藥云鸢还愣着，楚觅手快把牌塞进她手里：“拿好拿好，往后进宫告状可都靠它了。”
皇后又捏了她：“没正形。”
“孩子啊。”皇后看着藥云鸢，低了低头，又抬起来。
“你俩好好过。”眼眶渐渐红了。
“梵儿从小不在我身边，有了这般姻缘，我们都欢喜……欠他的，还不了了，以后你俩相互陪着，成了家，是我该谢你。”
这一下把新娘子彻底说慌了，哪有让婆婆哭的道理？所以她费尽心思想了一句。
“您家是娶媳妇，怎么和嫁姑娘似的？”
楚觅“噗嗤”就笑了：“你俩合该是一家人，都不会说话。”
藥云鸢更苦恼了，心道这皇家果然规矩大。
宴席正酣，还不到闹洞房的时候，楚梵匆匆来到后院，找到藥云鸢。一进门就看见皇后和长姐也在，心里顿时热乎起来。
“见过母后、皇姐。”
彼时皇后止下泪水，正听藥云鸢讲那天南山之事，见到儿子十分诧异。
“这是做什么？”
楚梵走到藥云鸢身边，蹲下来：“跟我出去一趟。”
藥云鸢不知所以，点点头。
楚梵拿起她身边的盖头，拉着人出了门。
楚觅赶紧跟上去，问不出他要干什么。
宴上正欢，门口除了看守，连车夫都去吃酒了，门前稀稀拉拉的人里，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就越显突兀。车外站着几个侍卫，小卒打扮，却每一个都腰背厚实。这车四周还有不少小车，里面的人都没走，就在那守着。
楚梵看着那辆车，吸了口气，仔仔细细给藥云鸢盖上盖头，拉着她的手耐心的来到跟前。
什么都没说，然后跪了下去。
楚觅立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新婚夫妇，对着马车，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相携而去。
那车依旧没什么异样，四周侍卫也没什么表情，可楚觅就是知道，车里的人，现在一定在笑。
小番外
景鸿洗的发白，修竹果真要带着他见楚觅，景鸿狂喜，叹道：“单修竹，咱俩认识这么久，你就这么一次靠谱的！”
“哟，是吗？”
这功夫楚觅已经从前门走过来，脸上笑意正浓，修竹提着嗓子冲她喊：“公主快跑，这王八蛋不安好心！”
景鸿赶紧去捂她的嘴：“你干什么？”
修竹哈哈大笑：“不靠谱啊……景雁儿不要脸红，你要不要表演个轻功给虹阳公主看看？”
“啊啊啊啊啊单修竹不要说话了！”
虹阳笑着站定：“都在啊……是谁要见我？”
景鸿立即不说话了，把自己笼罩在虹阳公主的气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