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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顾长风躺在床上的第二天。

修竹来到他这汇报,说随镜城疫情控制的差不多了,说完话一把扯去蒙口,被藥云鸢强硬的绑回去。

藥老先生捋着蒙口下的胡子,也被徒弟训了,这才收手。

“行,你就按计划行事,有什么不懂得再来问。”

修竹把碧血长风放下,蹲在他床边:“将军,您这病怎么还没好?”

顾长风摊手,目光去向藥老先生。

“操劳太过,这才让疾病有机可乘……废将军也要注意休息啊!”

“嗯。”修竹乖乖点头应了,从怀里掏出几颗大青枣来:“将军尝尝,新鲜的。”

顾长风接来一看,颗颗圆融饱满,倒像是……

“你又偷人家的枣。”

修竹连连摆手:“这可不是偷的,人家大娘说了,想吃多少拿多少。”

顾长风:“城西的李大娘?”

修竹:“就那个半截眉。”

“虎孩子,人家跟你客气你还当真。”

门外传来叩门声,说:“诺离将军,这边来了批辎重,您看看。”

顾长风翘起一条腿:“去吧,替我忙着。”

修竹拿起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军好好养病,外头有我呢。”

等修竹和藥云鸢彻底出去后,藥老先生朝着顾长风笑道:“多好一个儿媳妇。”

却见塌上的人脸色不对,还没来得及问清怎么回事,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来个人帮忙。”

藥老先生从椅子上站起,突然一阵眩晕,起来一半又坐回去。

门外进来不少人,帮着端水擦血。

顾长风吐了血反倒精神,问了句:“您怎么了?”

藥老先生给自己把了许久脉,被一位急需救助的患者拉去视线,最终归结与疲劳所致。

然而第二天,他也吐血了。

藥老先生当机立断,把发病的这俩位包括自己,关进城郊一个小院里。

顾长风彻底闲了下来,没事帮着晾晒草药,还叫人运进来几件武器,无聊耍耍,搞得好像养老似的。

才不过两天,藥老先生咳血咳得越发厉害,半数弟子都进院来帮忙,顾长风更闲了。

修竹就要启程去送药的那一天,顾长风正耍着刀,身旁熬着药的药炉冒出丝丝白气,直着飞上天去。顾长风剑气一荡,本想把白气掀走,不成想一个用劲把药炉劈碎了。

“顾别!”

藥老先生气势汹汹的挪出来,眼睛里冒着火气。

顾长风立即缩了手脚,尴尬的笑了笑,右脚一迈,突然浑身的力气都没了。他疑惑地看着藥老先生,一头栽下去。

院里手忙脚乱了一阵,顾长风被人抬上床,一只护腕落在地上。藥老先生落在后面正好帮他捡起来,等进了屋才发现,护腕上面有一圈血。

“顾别,伸手。”

顾长风眨巴着眼睛,示意自己根本无力抬胳膊。

目光像藥老先生投去,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被他拎起来,正想说这是谁受伤了,突然发现这手腕像是自己的。

“诶,我不疼。”这语气里似乎还有惊喜。

藥老先生马上列了张单子给徒弟,亲自给他擦了手,并告诉所有人都出去,不要靠近院子。

一股莫名的感受涌上来,这感觉很熟悉,每次战局不稳或者有落败可能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顾长风小心的问:“我这,不会是疫病吧?”

藥老先生拧着眉毛:“出血、吐血、浮肿、发青、腹泻……你现在就差发热了。”

顾长风倒吸寒气,赶紧撵人:“那您在这干什么啊?您出去,会传染的!”

藥老先生拂袖站起身:“这若是疫病……就太可怕了,你这种体格,三天吐血,不到十天就动弹不得。”

顾长风艰难的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这病,能屠城啊。”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恰好修竹和藥云鸢来看他们,顾长风央求藥老先生出去打发了她们。

待藥老先生回来,顾长风已经坐起来,写着什么东西。藥老先生会意,出去告诉所有人,凡是接触过他俩的,近五天不要到外面去,有什么症状马上隔起。

回到屋里时,顾长风已经整理好了玉洲之后所有计划,脸上是坚定,还有近几日留起来的胡子。

把东西折好放起来,对着藥老先生说:“连累您了。”

当晚果真发了热,一连昏睡五日,迟迟不醒。

顾长风昏睡的时候,之前照顾他的几个药王谷弟子和民间大夫全发了病,被隔进来,共有三十五人,小院里半数是医者,倒有了空闲研究病理。

顾长风就像一个新奇物件似的被人戳戳,被人围着,还肆无忌惮的研究着他身上的刀疤是什么武器造成的,十分热闹。

终于有一天,不知是被吵的烦了还是什么惊人的意志力,顾大将军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转头看见不少熟人,吓了一跳。

“你们在这干什么?我这是疫病,很严重那种!”

“大将军不用担心,我们也发病了。”

顾长风依旧发着热,脸色还苍白着,听完这话心下一紧,又吐出血来。

这次不同,血色发暗,腥气十分重。

藥老先生这几日本就忙碌,抓药试药,常常一天都见不到人。这回刚听大弟子说顾长风醒了,人还没到门口,门里的又倒了。

“藥老先生,这到底是个什么病啊?”

这群人没得到回答,便开始自己猜。

“应该是某种新的疫病,或许是之前那种更强了。”

“我觉得有道理,你看,吐血,发热,受伤不愈,这不都对上了。”

“那之前那个方子怎么没用?这就说明不是一种病。”

“我不管,凡是传染,都是疫病。”

“反正发病的都在这里,咱们不出去,就传不出去。”

这时,一个年轻的小弟子突然出声,还带着点颤音:“那我们,是永远出不去了吗?”

藥老先生看着他,却没人回答。

小弟子又说:“我家中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我要是死在这,她们怎么办啊?”

本来还算热闹的气氛一下子跌至谷底,有的人低头,有的人吸气,有的人看向藥老先生,有的人看向顾大将军。

他们都是医者,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一句。”藥老先生扶着墙坐在椅子上,一头白发稀稀散散,别着根古树枝。

“大家都是同行,最知道这病的危害,若是传出去,整个玉洲,怕是活不了几个……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老,就在这托个大……我要求大家,就算死,也得把病,留在这个院子里。”

这算是宣布了一半死讯,那个小弟子立马就哭了。

“别哭!”藥老先生皱着眉头,有点呼吸不顺。

“要是死,我也在呢,就算是为玉洲做贡献了。”

小家伙哭的更厉害了……

所有人都阴着脸,情绪压抑着,直到十二天后,早起的时候发现有两个人叫不醒了。

瞬间所有积累起来的恐惧倾巢而出,所有人都在惶惶,没人去管那两具凉透了的尸体。

最终还是藥老先生和顾长风两个人,一老一残,相互扶持着,把尸体拖去临时的停尸房。

死亡从这一天开始,笼罩着整个小院,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人见不到太阳。顾长风越发无力,每天坐在院墙边的摇椅上,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

藥老先生还是缩在药材里,一遍一遍的试着药,喝的比吃的还多。

院里明明艳阳高照,没有一丝寒气,没有一点阴影,却叫他们心生恶寒,逃也逃不出去。

能动的还有二十人时,修竹回来了,那时候顾长风正晒着太阳,只听得有人喊他,半天才醒过来。

“将军……你在里面无聊吧,我给你送点玩意消遣消遣?”

顾长风吸了好几口气,装出个铿锵有力来:“算了吧,我啊,病得都要下不来炕了,消遣个啥?”

修竹忙问:“很严重吗?”

这时藥老先生的声音插进来:“废将军别听这老东西瞎说,他康健得很,且活呢。”

他也故意装出个醉醺醺骗人,果然藥云鸢从墙那边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师兄……别让师父喝酒,好好诊病!”

面无血色的大师兄笑答:“好嘞小师妹。”

确认两人走后,顾长风又吐了血,这次熟能生巧,把血吐在准备好的帕子上。

“行啊藥老头,你也骗人了?”

“你忘了?这是我专长啊。”

两人笑起来,却连嘴角都咧不开。

歇够了,藥老先生叫了叫他:“顾别,停尸房放不开了,这种天发臭了好几个,我想着除疫病要彻底,咱们弄个烧尸体的炉子,在院里烧了。”

“有味啊。”

“午饭的时候烧,说吃不惯他们送的菜,咱们要自己做。”

顾长风想了想:“可行,一会我去要。”

又等了一会,顾长风叫了叫藥老先生:“先生,咱们这病,是没救了吧?”

藥老先生早等着这句话,点了点头。

顾长风心里没什么起伏,命定般沉默了一阵,又问:“那怎么样,才能把这病,绝在这里?”

“烧。”

顾长风看着他,眼珠向下看了看,轻轻点了个头。

那一天,顾长风要了个烧火的大炉子,要了许多干柴和药材,还有些别的七七八八的东西。众人忙了许久,都发出一身汗,反倒在这点汗意里,感受到了活着的气息。

那一晚顾长风把剩下的人凑齐,安安静静的说了个事情。

让他惊讶的是,本来毫无生气的人们听完,没有一个反对。

他们都说:“将军死大义,我们追随。”

连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弟子都没有意见,一脸的正色,仿佛要上战场似的。

五月中,藥老先生突然找到顾长风,两个人待在房里整整一天。开门的时候,顾长风正在吐血,一口接着一口,血色发黑,黏在地上连散开都不会。

当天夜里,一封信从小院里发出,向着上阳城而去。

剩下的日子里,顾长风仿佛是看开了,每天抱着张石板刻刻画画。能站起来的时候,还帮着运个尸体。

玉洲里又有一个城爆发疫情,顾长风命修竹拔营前去。

走之前修竹跟他聊了许久天,还讲到了陆繁雨。

顾长风坐在藤椅上愣了许久,拿起小凿子往石板上刻了段话。

“这个护腕,是当年覃国俘虏了师姐,作为信物送过来的……它陪我半辈子了,让它跟我入土吧。师姐过的太苦了,就让勤雨将军,跟着我走吧。”

刻完手中一抖,凿子落到地上,扶着石板的手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液缓慢的流出,流不尽似的……

就像苦难一般,流不尽似的……

老天向来不干好事,

变着法的折磨世人。

它说痛苦才是人生的本源,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不过是为它恶俗的游戏,

找的平白无故的借口罢了。

约定的那日天很好,能动弹的还剩七个,藥老先生起了个大早,给所有人煮了顿药膳。

顾大将军嫌弃的吃完,还损了他一句:“藥老头,这都断头饭了,还给我们吃药?”

剩下的人哄然大笑。

藥老先生不情不愿的吃了顿饱饭:“别拿陆繁雨的语气跟我说话,临死还叫我生气。”

突然间,死亡就没那么可怕了。

众人按照分配撒好了引火的粉末,架好木柴。

顾长风提议:“分开站吧,不然到时候骨灰分不清楚。”

众人点头。

顾长风抬头,白云暖阳,风清爽而含蓄,连热气都配合着少了。

低下头,四角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各位,下面见。”

他喝光那瓶药,倒地前把火把扔在柴堆上,身旁躺着一块处理好了的石板。

他看了这尘世最后一眼,消失在火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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