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扶膝，饶有兴趣地一问，“哦，它叫彩石？”

许是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恭敬答道，“回父皇，正是。”

手掌将那绢帕上下摩挲着，整齐规则的凹凸之感，完全看不到有露在外面的线头，像是花儿自己长上去的。不得不再感叹一声绣制者手艺绝佳。

肖云乐对皇帝说，“是的，彩石花。这说起臣妾的家乡啊，皇都所在地势低平，站在高处放眼望去除了天际还是天际，怎么都望不到边。唯独有一座高山，它算是最高的，于京都而言，不过只是个小土丘吧。”

“那里长满了彩石，年年常开不败。臣妾未曾亲眼见过。有了这个帕子，这么一瞧，竟像是也能见到一点彩石花漫山遍野的盛况了。”

肖云乐说起了家乡，家乡同在远方的殿内两人，一跪，一坐，余添景没有看肖云乐，肖云乐也没有看余添景。

似乎因睹物生了情，又可能是眼前真的有画面一帧一帧地闪过，肖云乐眼神闪烁不定，还要掩饰般笑着，“漂亮极了。”

“小乐儿想家了吧。”皇帝没有在提问，大概是在关心关心。

肖云乐握住皇帝的手，“臣妾并没有想家，陛下身边才是臣妾的归宿。臣妾…只是想在一片旷野里看一看彩石花。若有机会的话，还想让陛下也能看到。”

唇角微勾，皇帝舒颜，“容朕想想，过几日是祭天仪式，祭坛四周山水环绕，正中央十分平坦，选做一片旷野的地点是再合适不过。至于这彩石花，采摘再运过来倒也可取，怕只怕路途遥远，路上颠簸，损了品相。”

“这样吧，小乐儿还没有见过朝中礼部侍郎的本事，他啊，能制以假乱真的奇异幻象。小乐儿就当没听朕说，朕来给小乐儿一个惊喜。”

“臣妾惶恐。”

“惶恐，何故？”

“陛下方才说了什么，臣妾怎么都没有听到。”

“乖。”

回东宫的时候，余添景情绪恹恹地混在队伍当中。

他现在正在用的脸是别人的脸，身份也是别人的身份，都是黎钰时亲自下了些苦功夫，又处理掉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提前为他准备好的。

声音之类黎钰时也来不及教他，只要时刻知道避人，少和身边人进行太多言谈交流。从即刻起，真正开始做个“哑巴”。

便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差错。

余添景不能留在祥乐宫里，倒也并非因为他的真实身份，还有他其实是个假内侍的事实。

是因为黎钰时没有那么好心让有情人成为眷属，这里面的风险也很大不是吗。

余添景是她的筹码，她的卒子，要握在手里，摆在阵前。不只是左右敌方还须得拿来牵制盟友。卒子还没有发挥他的作用，黎钰时不会轻易放人离开。

被安排做着原身份主人的那些最是艰辛严苛的活计，余添景依然任劳任怨，每日除了埋头苦干，无心与人往来。

阿措清楚知道东宫里每一个人，对他们的身份家世关系皆了如指掌，加之黎钰时眼光毒辣，原身份主人，差不多也是这个脾性，就是命途坎坷，被黎钰时用不好的念头盯上。

整个东宫，分给他的重活累活，数他最忙最勤快。整日里见不到个人影。

倒也不是几天里都这样，黎钰时去皇后的平康宫里按例请安时，几天里能有那么一天，他能跟在后面，跪在宫门外的石板地上，肖云乐从他的头顶路过。

在这座皇宫里啊，谁都不可能事事顺心，诸事顺遂，跪在地上的小人物亦如是。

加班加点，赶在祭天仪式的前两天，黎钰时终于将檀越的荷包也绣制好了。

拢指握在手中大小刚好，小小的一片红色鱼纹在布料上摆着尾巴，因过于抽象化一点也不像正常活着的鱼类。虽是如此，仍然有别致的好看。

花与叶两两对称点缀在一旁。成对的流苏上分别加了珠子，编了结。上头系在腰间的绳子留出了半尺多一点的长度。

总之变着花样地系或者干脆套在脖子上也能戴起来就是了。

将绣好的黑色荷包安放在桌上，黎钰时按了按酸疼及闭上后立刻闪起金星的眼睛。

月落梢头，已经是后半夜了。

助眠香熏得人昏昏欲睡，熏着的却是睡在外间的阿措和知了。

的确有过怀疑黎钰时近来睡眠不好，问过两句，檀越便再没关心过。

似乎有什么开始消失，黎钰时听着夜风吹起铃声动，心中明镜一样。留给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隔日，黎钰时将荷包送去时，依着惯例备了些茶点，再次尝试自己动手做几只糯米团子，里面的馅料也与外间的一模一样，仍然是檀越爱吃的那几个种类。

做饭果然不止靠天赋，经验也是值得一提的一点。

不去看膳房里黎钰时为此亲自动手做了些什么准备，檀越永远也分不出，有哪一次吃得津津有味的是在外面买回来的，抑或有哪一次吃到的，是黎钰时亲手所做。

黎钰时等在门外，自一靠近便并未让人通传，只因听内侍讲来，檀越正在书房，同祁瑞议事。

不多时，祁瑞推门而出，一转身，“老臣见过太子妃。”

“尚书大人。”黎钰时恭敬回礼。

除却自家夫君与他是舅甥的关系，也是一朝臣子之外，两人实在无甚交集。而现下的处境，黎钰时心中自有计量，她不欲多言。

再无话，一捋袍，祁瑞拱手径自离开。

默默目送他的身影折入转角，黎钰时收回视线，推门走进书房内。桌上牍卷书页堆满。人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檀越一抬头，见着是黎钰时，复低下，将手中书页压住，抿唇一笑，

“有人想我了？”

“有人…想…”莞尔，黎钰时走近桌边，“过来赠殿下些小小的心意。”

一旁，知了将托盘里的糕点一一布置放好，躬身退出了房内，待她走出来，阿措与她二人关上了门。

竟然没被有人这个怼怼干脆不理或者说着冷话，有些不习惯。这答案倒也称心，檀越真诚捧心作期待状，“是不是我与你订好的玄色荷包。”

自然是荷包，黎钰时将荷包取过，放在桌上，“殿下瞧瞧，可还称心？”

“唔，”檀越取过，拿在手中像个稚嫩孩童对自己爱不释手的玩物一样左右摆弄，黑色流苏一晃一晃。又将它放在鼻尖深吸了一口气，“香，好香啊。钰时，我把它一直挂在身上会不会招来蝴蝶啊？”

真……少女心。如今已是秋日，京都里即便有蝴蝶存活下来，也很少，连那寻花采蜜的蜜蜂都留不住。

蝴蝶，蝴蝶。

黎钰时提议，“殿下可以试试。”

眼一亮，檀越握着荷包，“是哦，待后一日的祭天仪式上，去太极山的路上，我去试一试。”

“……”开玩笑的，好不容易开个玩笑…

眼中映出檀越兴致勃勃的高兴模样。这会儿也不能再告诉他自己是开玩笑的…黎钰时想了想，“太极山的确是树木繁茂，花草处处生长，尤其是半山腰。不如…臣妾与殿下一起。”

左右她都是要离开仪式现场的，有檀越在，名正言顺一些。

正合他意啊，檀越更加来了精神，“那就我们两个人，偷偷的，试一试就回去。”

这场景，这般合计，好似两个幼童相约去人家地里摸个瓜果来尝一尝，滋味怎么样可能直接囫囵咽下了肚，就图个新鲜刺激。

檀越并非闲人，虽有公务在身，还是要留黎钰时多陪他一会儿。该做的准备黎钰时都做了，她此刻确实没什么要紧事，于是留下，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阖眼晒太阳。

除却不时响起书页的翻动声，书房内安静了好半晌。

黎钰时支着太阳穴位置，“殿下，臣妾方才看到祁大人出来，情绪不佳，走路也太不稳当，近来身体可好？”

专心批注卷牍，正拿起压在下面的一卷。他匀出些心思，“他啊，硬朗着呢，身体无碍，被人气得。”

“啊？”疑惑之情溢于言表，干脆表现在了整张脸上。

翻开卷牍，檀越欲蘸墨汁，发现用完了，住了手，再取过墨条准备自己动手，“因为这次的祭天仪式。以往的安排，都是他自己着手把持全部流程，无他人插手。”

黎钰时起身走了过来，将檀越手中的墨条接过，在清水中慢慢研磨，听檀越为她“答疑解惑”。

“而这一次，父皇特地召见他与侍郎龙大人，将安排中的一部分，分给了龙大人去办。真正要龙大人做得那一部分，究竟要做些什么，却并未明确示下，便让他先退下，两人神秘非常。”

“龙大人制造幻象的本事，在祁大人看来就是耍弄杂技，他向来是不看好的。可龙大人讨父皇的欢心却有自己的一套，而且那本事在一些场合上也有用途。”

“两人共事已有多年，他们的公务安排一向分开来，谁也没干涉过谁，但是谁也没给谁好脸色看过。”

“这不，□□涉还不能说什么，便过来发了一通牢骚。顺便让我…外出之时提防丞相大人，切勿掉以轻心。”

似乎有这个必要，但是这次他并没有设计你，他要设计你身边的人。

“磨好了，”黎钰时将未用完的墨条归原位，“可能太多了，殿下…”

檀越总能出其不意。

他拿指腹沾了沾墨汁，把它点在了黎钰时的脸上，斜着划出了一个滑稽的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