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的声音，忽然静了下来。不知是因今夜月光耀眼，还是因为这个人？

她的姿态很冷，脸也是冷的，一身长裙清淡的很，令这女子显得更加消瘦纤弱。可是当她缓缓朝前走来，那亮若秋星的双眸落入人群间。纵是冷若寒霜，又焉不是另一种妩媚动人。

她朝前走一步，每个人的目光也跟着她向前一步。谁也忍不住不去看她，因此夜风虽吹着她的发尾轻轻飘起，周遭却仿佛已停滞了下来，寂静无声。

那女子站在了少年身前。

她纤细的脖颈稍稍仰起，声音也像是空谷深泉。

她淡淡道：“小公子，你的话，可否再说一遍？”

沉香煞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说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道：“他……他是我舅舅，赶来杀我的、他——”

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忽然微微蹙起了眉，却仿佛将人的心也刺痛了。她道：“我夫妻二人自北方赶来，近日才来到了这里。莫非小公子认错了人？”

沉香愣了一愣，抬头又看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抬起头，勉强对他微微一笑。他的面色虽然苍白如纸，却笑得闲散而明亮，就好像是一阵清风绕梁。

那个男人也曾对他露出十分温柔的微笑，却绝不可能笑得像他一样。

沉香喃喃道：“他……的确不是杨戬。”

“那便是认错了。”那女子一双眸子仍然盯在他的脸上，忽然道：“可你们两人小小年纪，为何要来青楼这种地方？”

这少年的脸又涨红，道：“不是我们要来的。”

那女子道：“哦？莫非是他们拿刀架在了你们的脖子上，才逼着你们来到这里？”

沉香红着脸道：“是他们骗了小玉……”

那女子冷冷道：“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你莫非也不知道？你带着一个小姑娘，在这夜半三更时闲逛，可有告诉你的爹娘？”

她的声音很美，话却如寒芒。可那张脸实在是很美。

沉香垂下了头，竟说不出话。

李寻欢很想笑。可笑到嘴边，却变成了苦笑。

他仍然瞧着那女子的背影。那是一个非常美的女人，也是杨戬幻成的女人。而这女人，在不久前刚扮作了他的妻子。

这一切若是身处梦境，一定是个很不错的美梦。

他现在只想喝一杯酒，再闭着眼，继续梦上一会。

可他却站在这里，既无法希冀这是梦境，也无法希冀这不是梦境，这无法言说的情绪如浪潮翻涌，令他的内心泛起一种古怪的刺痛。

好在这女子是杨戬，也不是杨戬。

而他已弄明白了这少年是谁，也有些明白了杨戬的意思。

李寻欢深吸了口气，开始往前走，走向了那女子身旁，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

他轻声道：“……夫人，这里且交给我。”

那人的身子僵了一僵。

李寻欢又很想笑。

但他已看向沉香，冲着他微笑起来，说道：“在下姓李，却不姓杨。想必这位小兄弟是认错人了。但既然相见，便是有缘，请问阁下应当怎样称呼？”

沉香好像终于镇定了下来，勉强笑道：“……原来是李公子。我叫作刘沉香。您与我认识的一个人实在长得太像了。我一时认错了人，实在对不住。”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夫妻二人，本是去看望她重病的母亲，才会在此返乡。她近些日心情很是不好，倒是多有得罪。”

那小姑娘早已跑到了沉香身后，揪着那少年衣摆，怯怯道：“李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李寻欢冲她笑了笑，温和说道：“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再来这种地方。夜已深了，你们的爹娘想必已经等得十分焦急，还是快快回家吧。”

直至那两个人已经离去，小玉仍然忍不住去看他们离开的地方。

她悄声道：“沉香，你舅舅和他长得一样？”

沉香点了点头。

小玉又道：“那你舅舅长得可真好看……还有，那位公子的妻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沉香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可是，你也已经长得很好看了。”

小玉咯咯笑了起来，道：“沉香，你可真会说话。”

沉香道：“我说的是实话。等我们救出了我娘。我一定要娶你，要和你天天呆在一起！”

那少女缩在沉香的怀里，抬头看着这少年，脸上一派天真娇憨：“那以后，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么？”

沉香凝视着她，眼中泛着温柔的光芒，又点了点头。

夜更深了。

客栈里只亮着一盏灯。

李寻欢原以为杨戬一定会有些生气，但他却显得很冷静，甚至一路面不改色，把他领到了这里。

等到进了客栈的房门，那女子的身形终于变了回去。接着那男人直接走向了窗边，似乎正在朝窗外仔细打量。

李寻欢看着那个背影，开口问道：“那孩子是你的外甥？”

杨戬道：“是。”

李寻欢又道：“你在找的人就是他？”

杨戬道：“是。”

他终于转过了身。

杨戬背对着月光，静静道：“我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就遇上他。既然他已经见过了你，就恐怕要委屈你在这间客栈躲上几天，尽量不要出去。”

李寻欢道：“好。”

杨戬又道：“我会让三首蛟过来帮你，你若有什么需要的，找他便好。”

李寻欢又道：“好。”

他们说完了这两句，便好像无话可说，寂静了下去。

过了半晌，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的反应实在很快。但你突然变成那样，却让我很不好。”

杨戬沉着脸道：“虽是委屈了你，不过一时我也找不到别的办法。”

李寻欢叹道：“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你实在变得太漂亮。”

杨戬的脸色忽然一僵。

这是无奈之举，也远不是他第一次扮作女人。他本不该为此觉得难堪。

直至他想起李寻欢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李寻欢不久前唤他的那几声仿佛也突然响起在他耳边。他不再向下想，却终于教他难以继续维持那张冷淡面容，咬牙道：“今天的事，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李寻欢仍然凝视着他，那声音听不出是叹息还是苦笑，道：“我也没打算要让任何人知道。”

铁传甲被三首蛟带来时，已是子时。

他敲门进去，却见李寻欢仍然怔怔坐在桌前，看着那烛火摇曳。

铁传甲轻声道：“少爷。”

李寻欢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喃喃道：“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等到铁传甲再问，他却再不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