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回到神殿时,凡间已过了一日。

他一步步走进内殿,每走一步,心便更静一分。

两百四十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当他坐在桌前的一刹那,心也已经冷了下去。

银色的墨盏在他左手边两尺外,笔则悬在墨盏之上三寸的方位。年复一年,精准的分毫不差。

这张书桌为他批阅卷宗所用。杨戬已在这张桌前坐了许多岁月,一枚枚卷轴来了又走,多半来自凡界各方城隍土地上报。

刚接过那枚大印时,他还会因这些凡间大小事怒气上涌,现在却已学会了古井无波。

他没有花费很多功夫就学会了这件事,因为在此之前,他已在这天条之上,付出过最惨烈的代价。

司法天神,令出法随,懔遵毋违。

他虽然在凡间从未做过类似的工作,却一上手就做得很好。好到仿佛王母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将他调上天来。

无论从任何角度而言,他都堪称天之骄子。可是倘若天庭是天,从桃山焚尽的那一日起,那骄阳似火的少年,好像也一并被永远葬在了那片土地下。

余下的渣滓,则是他这个冷漠无情的司法天神。

天条是冷漠无情的,执掌天条的司法天神,也当如是。

他一定要让人相信这一点。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将他与天条紧紧绑在一起。他希望所有人明白,杨戬所说的事正是天条所说,杨戬所做的事,也正是天条所做。

瑶姬的脸仍然会在最寂静无声的漆黑中出现,面容却已渐渐模糊不清了。

杨戬提起笔,继续开始批阅沉积的宗卷。

银色的飞凤冠在摇曳的烛火下烨烨生辉,待笔落之刻,又是一日尽了。

杨戬虽然停下了笔,却没有回头。

哮天犬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又站定在了他一步开外的地方。

他说道:“主人,那刘沉香,那刘沉香——”

杨戬道:“他已与那买药的母子遇上了?”

哮天犬道:“对,对。咱们照您的吩咐,让那凡人以为自己的老娘生了重病,又教草头神扮作了药商,任他哭天抢地也不卖他药。可是刘沉香那小子也赶过去之后,那小子竟然使出了法术,把药抢走了!”

杨戬道:“那草头神可曾现出真身?”

哮天犬道:“没有,属下曾特意嘱咐过,就是死也不能现出真身。不过虽然那沉香把药抢走了,但属下也令草头神把那凡人抢药一事告了官。不管怎么样,既然是要惩戒那凡人,也不能教他白白落了好。”

杨戬沉默着,突然冷哼一声,道:“不错。那凡人多事,救了东海那犯戒小龙,我当然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他随后又道:“那凡人现在怎样了?”

哮天犬道:“本来是当街问斩,结果又被沉香那小子给救下了。主人您看,要不要属下再去找点法子——”

他的手扬起,在脖子上恶狠狠地比了个手势。

杨戬淡淡道:“不必了。既然已吃了教训,便不必再与一个凡人计较。沉香与那小狐狸,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哮天犬道:“他们说着要去华山,后来又找了条船去了河里,属下的鼻子……您也知道,一遇水就不太好使。实在跟不下去,这才上来禀报。”

杨戬慢慢地转过身。

他这一千年说了许多真话假话。有时他撒的谎实在堪称低劣。但无论他怎样去说,他的兄弟们都那样信他。

就好像他看得出哮天犬并没懂他要做什么,但哮天犬看着他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信赖。

当谎话说的多了,所有人都信他说的是真话,而他自己也仿佛真已变成这样去想。

杨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应该在此刻会露出的笑。他微笑道:“不错,你做得很好。”

哮天犬喜形于色起来,看见杨戬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他缓缓说道:“不枉费我最信任的,永远是你们。”

在哮天犬的耳中,没有任何一种声音,比这句话更美妙。

杨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这样去说。这世上仍然有一些人在信赖着他,他却早已无法以信赖回报丝毫。

他是寂寞的,而他甘愿如此寂寞。

假如你们恨不上天条,就来恨我吧!

然后直到有一日,或许连这条黑狗也会恨上他。

这是他仇恨的代价。

杨戬垂下了目光,笑的依然那样矜持而自得。

接着他站起了身,朝前走了几步。

哮天犬跟上了他,说道:“主人,咱们去什么地方?”

杨戬道:“你去跟上沉香与那小狐狸,我随后就到。”

哮天犬道:“您又要去找李公子?”

杨戬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寻欢是个聪明人。他原本不应该让一个聪明人搅进这场独角戏里,可是不知为何,他却还是这样做了。

好在,他只是个凡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