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宝殿或许没有凡人所想象的那般精致华美，光怪陆离，却比任何凡人的想象都要来的恢弘而庄严。这里乃是九重天上，万千云层缓缓起伏翻涌，将无数星光盖在身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漫天霞光。

有一条长廊自霞光中浮现，直通向一大片金碧辉煌的高台，高台之上，摆放着两把宝座。

那两把宝座与宝座前的一张案台，均是缀了繁复龙纹的纯金色。而众仙脚下，于云雾间若隐若现的玉台，却是莹白中泛着银光，仿佛用白玉与银丝雕琢而成。

李寻欢虽然这样觉得，心下却咬不定材质。因为他实在无法确定神仙究竟会不会用上这些凡人的东西。

三首蛟一路对他千叮万嘱不要在朝堂上胡言乱语，他不喜欢拂了别人的美意，于是干脆真的不说。

现在他低着头站在朝堂上，被那飞凤冠压得脖子有些发沉。

那身铠甲穿在杨戬身上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很美。穿在自己身上，却是一种煎熬。

这身铠甲不仅沉重，而且令人难以动弹。

他是一个很喜欢舒服的人。就是再落魄的境地里，也一定要穿得自在。

而当下他即使不穿这一身铠甲，也很难觉得舒服。

因为一位红衣的童子就站在他的身边，义正言辞地控诉着杨戬罪状。

李寻欢不认得哪吒，三首蛟却不可能不认得。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这小子竟像已经与杨戬成了仇人。

哪怕待到王母下旨，被两名天兵拖下去面壁时，那红衣童子也仍在用痛恨的目光怒视着这追杀沉香的卑鄙小人。

三首蛟心下有许多疑问，但已来不及与李寻欢说，因为朝堂之上，玉帝忽然开口问道：“二郎神，追捕沉香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朝堂之上，那司法天神转过身，像是一愣，极其缓慢地拱起手，道：“哦，那件事情。”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停了下来，久久没有下一句。

久到玉帝也忍不住又问道：“杨戬？”

那真君动也不动，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话。李寻欢的脑海中，三首蛟的声音正如同鞭炮一般，噼里啪啦地飞快往下交代着一串话。

又过了良久，李寻欢定了定神，慢慢将手放下，道：“哮天犬追踪沉香，到了净坛使者的住处——”

他说的很慢，慢的像是这缓慢翻涌的云雾。

好在没有什么人察觉到异状，或许是因为平常并没有人注意，杨戬是怎样说话的。

然后朝会结束，他转身走出去。

三首蛟一口气提在心头，到现在终于能放下。

可他没能快乐上多久。

李寻欢一路走进真君神殿，又转身走向了密室。等到密室外厚重的石门缓缓向两侧分开时，三首蛟的心跳都几乎停止。

那本应空无一人的密室里，多了一个人。

杨戬坐在一把椅子上，冷冷看着他们。

那银色的靠椅虽然好看，却太冷了一些。就好像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杨戬正对着三首蛟斥道：“他不过一个凡人，你怎么敢让他出去上朝？！”

三首蛟道：“这李寻欢要去哪里，属下也拦不住他……”

杨戬又转过头来看向李寻欢。他那双眼睛微微向上挑，只带了一丝怒意，却已足够令人胆寒。

李寻欢正盯着他看。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也没走上几步路，但已经觉得很累，只想这么看着他。

杨戬道：“李寻欢？”

李寻欢道：“嗯？”

杨戬道：“你——”

杨戬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下来，因为霞光正透过这密室的窗子落在李寻欢的脸上。他脸上原早已有一些淡淡的皱纹，在光下却清晰了起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去了两个时辰，便已少了两个月的寿数。

杨戬忍不住又皱起了眉，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在想，你这身铠甲实在穿的很不舒服。”

他虽然已经很疲惫，却还有笑的力气。

也还有力气喝酒。

酒在桌上。

酒不能使人解除疲惫，却能使李寻欢打起精神。

但他打起精神的样子，却是显得比疲惫时更加没有精神，散漫地倒在那把竹椅上。

杨戬已带着三首蛟走了。

密室中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他并不是想要喝酒，只是除了喝酒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出办法，来让自己不要去想。他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杨戬不愿意让他过多牵扯进神仙的事里，他便不去关心。

但凡人总是很善变的，正如同李寻欢已下定了决心，此时却想要反悔了。

现在只有酒，能按住他，让他不要去问杨戬那句话。

“为什么那朝上所有人，好像都很恨你？”

杨戬再回来时，只过了几个时辰。

李寻欢走上去，心下一沉。

他竟然正在喘气。

一把折扇被啪地甩了出去，晃悠悠的悬在半空，又惊又怒道：“主人，那净坛使者好生不识好歹！”

杨戬冷笑道：“好在他还没有蠢到将沉香收入佛门。”

李寻欢问道：“你又去见了沉香？”

杨戬道：“不错。那小子虽然依旧顽劣不堪，心性姑且算有些长进。”

他说话时脸色苍白，眼睛却很明亮。

虽然明亮，却不似星子，因为人间天上，哪里会有这么亮的星星？

李寻欢叹道：“但你却受了伤。”

杨戬摇摇头，道：“只不过被宝莲灯震了一震。要是没了宝莲灯，他若想伤我，还早了几千年。”

他说的轻描淡写，丝毫未将这等伤势放在心上。

沉香与那猪八戒的法力，都算不上什么高深莫测，因此也用不出宝莲灯的几分实力，放在平常，绝不至于让他吐血。

只是他前几日实在消耗了太多法力，竟被这一震击伤。

沉香的法力虽然薄弱，却也比他想象中要来的好一些了。

但只懂得依赖外物，是无法在修炼之路上走得长久的。

杨戬想的有些出神。回过神来时，发现李寻欢仍然站在他身前，眼睛盯在他的脸上。

杨戬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寻欢道：“我在看你。”

杨戬的眉头蹙起。他别过脸，往窗边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一抬手朝着李寻欢掷去了一个东西。

李寻欢伸手接住，愣了一愣。

那是一丸丹药。

杨戬道：“定颜丹。”

李寻欢凝视着那枚丹药，沉吟道：“这是那能定住肉身，死后也容貌不改的定颜丹？”

杨戬道：“不错。免得你哪一日走在天上，忽然变作一地白骨。”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是，等我死了，若是百十年后有人去挖我的墓，看到我的尸体，一定会生出许多感想。”

杨戬拿眼睛一横他，道：“你不想吃就还给我。”

他一面说，一面走去了长桌旁，坐在椅子上，翻出了一卷奏章，竟低头看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既然送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怎么能要回去？”

他笑了笑，已将那一丸丹药吞了下去。

他的笑容又开始显得很散漫。

李寻欢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送给我？”

杨戬道：“我送你一面镜子。”

李寻欢道：“镜子？”

杨戬道：“明日我要带三首蛟下界一趟，归期不定。因此你随我一同下去。若想要什么镜子，自己去凡间买，就当是我送你。”

李寻欢笑道：“好极了。但是你仍然没有说明白，为何要送我镜子？”

杨戬道：“你对着镜子可以想看多久便看多久，不用总来看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叹道：“好快，才过了几个月，我竟然已经忘了你是这样的人。”

杨戬从奏章上抬起头，瞥他一眼，问道：“什么人？”

李寻欢又顿了一顿，道：“一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