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说这句话时不疾不徐，说不清是在回敬杨戬的讥诮，还是在说着真心话。

而杨戬沉着脸看着他，那眼神无异于在说“你又在说什么废话。”

李寻欢没有再向下说，只笑了笑，既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笑这人明明聪明绝顶，却从来也看不懂他的心思。

杨戬也没有再问。

或许是因为他懂得李寻欢是个讨厌谈论过去的人，又或许他已隐约知道，若是这句话问出口，他们便再也不能将这样的安稳相处继续下去。

像他们这般很懂得人心的聪明人，有时竟更难以交心。因为他们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极少会对不该去好奇的事多问一句。

到了第二天，李寻欢仍然决定去买镜子。

这样等到下一次，杨戬大概多少能明白一些，他喜欢盯着他看，并不是在自恋。

铁传甲依照李寻欢的吩咐，在离华山不远的镇子里买了一处宅子。听完李寻欢此行前来用意之后，铁传甲怔了一怔，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即使是再聪明的人，在爱情面前也难免会做出一些蠢事。

一面镜子，总好过关外十年。

凡间已是入秋时分，秋风瑟瑟，却说不上寒冷。

铁传甲引着李寻欢朝集市走去。刚走上一座桥上，李寻欢的脚步便停住了。

铁传甲回过头，看见李寻欢取下了腰间悬着的白玉。

只见那块白玉正中，宛如划痕一般的凹痕上，突然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影，显出了浅浅的灰色。?

李寻欢喃喃道：“杨戬在这附近。”

铁传甲问道：“杨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李寻欢道：“我也在想，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抬首向四周张望。桥下的两岸好像已经聚起了许多人，窃窃私议。

“听说那条船里，有个神仙似的女人。”

“什么神仙似的女人。就是神仙！仙女！我亲眼看见她飞进去，若不是神仙，怎么能飞呢。”

“为何我却只见到了一个猪头……”

李寻欢听见了这些话，忍不住也将目光投向河中。

那河道拐角处，正有一条小船，缓缓驶出。

杨戬立于楼阁之巅。

他好似在俯瞰整座小镇，但神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草头神的态度仍然是恭恭敬敬的。

他们与梅山兄弟一般，从未得过天庭的敕封，却听从杨戬的号令，也只听从杨戬的号令。

这草头神没有显露出原型，只是一副普通女子的样貌，垂着头说道：“您吩咐下的西泾大旱已派人查过，乃是那西泾龙王与河神有些旧日仇怨，不愿降水，至土地上次上奏至今，已有六月有余。”

杨戬冷笑一声，道：“这些龙王愈发不识分寸了。罚他六年香火俸禄。再去问他是愿降雨，还是愿去一趟斩仙台。他若仍然心有不甘，让他来找我。”

草头神道：“尊令。俞川有镇，渐已荒芜，当下已没有人烟。那一方土地有心散功，重入轮回。特来禀报一声。”

杨戬道：“他不想活了？”

草头神道：“正是。”

杨戬沉默片刻，道：“准。”

草头神道：“属下还有最后一件事。传言望山有麒麟问世，乃大吉之相。凡人已有流言渐起。属下等人去问那山神真伪，却只不肯见我等，回说除非二爷亲自来见，不然绝不肯说出实话。”

梅山老四正坐在杨戬脚旁，此时已朝她露出了凶恶神色道：“这山神好大的胆子！望山乃昆仑地界，凭他一个区区山神——”

杨戬垂下目光望向那草头神，道：“非我不见？”

草头神道：“正是。”

杨戬眼神闪烁不定，淡淡道：“我明白了，这件事你们不必再管。”

他停了一停，又道：“你们找到了沉香下落，于我有功。今日若无他事，暂且退下，来日当赏。”

草头神道：“是！”

她朝着杨戬行了一礼，双臂展开，忽已化作一只大鹰，飞遁入空中。

杨戬轻摇折扇，目光遥望向远方天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哮天犬蹲坐在略低一步的地方。皱着眉朝四下嗅了几圈，忽然道：“咦？那里不是李公子？”

杨戬一愣。

梅山老四道：“什么李公子？”

他顺着哮天犬目光看去，也看到李寻欢身影，惊奇道：“是那凡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哮天犬看向杨戬，犹犹豫豫道：“主人，李公子既然到了此地，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梅山老六斥道：“你莫不是被那宝莲灯打昏了头，起的是什么鬼主意！”

哮天犬道：“我当然是为了主人着想。那李公子好像喜欢嫦娥仙子。”

梅山老六怔了一怔，又道：“那又如何？横竖他不过一介凡人。二爷要给那两人点教训，莫非他还能拦下不成？”

哮天犬怒道：“你又懂什么？莫要坏了主人大事！”

杨戬沉下脸喝道：“你们两人都给我住嘴。”

他手持折扇，向前踏出一步。高处正有狂风席卷，吹动他一身白衫于风中向后猎猎飘舞。

梅山老四低声道：“属下打听过那李寻欢，在凡间这十几年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俗话说得好，自古英雄爱美人哪，贪恋美色本是世之常情。他既已被您救了两回，应当不至于为此这般不识时务。何况他就是当真出手阻拦，在二爷您面前也不过螳臂当车。”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偷偷瞧着杨戬，好像生怕他要应了哮天犬的主意，当真在此退却。

杨戬冷冷道：“我自有主意。你们办你们的事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一个纵身跃起，朝着那河中一只小舟飘然而去。

河岸两侧的人越聚越多，桥上渐渐也站了许多人。

人群之中，忽然传出一阵惊呼。

有一白衣仙人正从水中持扇飞起，自下而上。一时水雾弥漫，如梦似幻。

河中小船忽然好似卷入一股滔天气劲，于河中瑟瑟摇动，宛若枝头枯叶。

杨戬没入水下，再出现时，已是身披战甲。

那道身影只是停在半空，却自带了一股苍凉肃杀之意，仿佛一尊神衹穿透云层，自九天垂落而下。

他手中倒提三尖两刃刀，双目正中，前额之上有一道金色流云，正发出熠熠寒光。

李寻欢正站在桥边，仰头看着他，心中想的却是。

他实在很美。